这个像猪八戒一样“呼哧呼哧”背着“媳妇”的,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他年龄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学毕业都就业了,他却还在大学二年级里混着。

严格地说,混在大学里是为了“骗钱”——骗他家老爷子的学费书费生活费,然后填进自己创办的那个啥“大都私家侦探所”。

他父亲算是位当今“新兴”气息挺浓厚的实业家,在抚顺投资、经营了一个大煤矿。

十年前,他给儿子请过一个英伦留洋回国的家庭教师,那位先生为了让坐不住的小少爷,哪怕安安静静地呆上半个钟头儿,只好绘声绘色地大讲“英吉利大神探福尔摩斯”。

这种故事打小听多了,好端端的一个中国贵公子,高中还没有毕业,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披着福尔摩斯式斗篷,叼着海泡石大烟斗的小怪物!为此,孙隆龙在皇粮胡同里荣获雅号:“浑球儿。”

混进大学以后,作为父母的“升学祝贺”,他再把一辆德国DKW公司制造的RT100型摩托车骑上,就更加不像个地道的中国人了。

遗憾的是,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福尔摩斯”,这小伙子显然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练过程……

孙隆龙长得并不算特别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应有的气质和个头儿。至于“脑子”嘛……好在作为一个男性,他还年轻,还有的是瞎折腾的时间。

孙家在皇粮胡同里,占有一座三进七十多间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却非逼着他妈妈,把紫姨的五间西厢房租下来,美其名曰:在此“潜心攻读”。

紫姨的这一排西厢房连同窄窄的一处偏院儿,因为闲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间坐西朝东,通着主院的一个月亮门洞,多少年前就被砖头封死了。

为了租户的方便,只好在十九号院儿大门的旁边,单独开了一个小门。皇粮胡同重新编排门牌号儿的时候,这个小偏院子就被单独登记为十八号了。实际上,产权同属于十九号院儿的业主紫姨。

隆龙的妈正好巴不得躲开家里两个争宠不休的姨太太,心里一不痛快,也乐得隔三差五地借口跑到儿子这边来,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小浑球儿常常是搬个小梯子,攀上墙头儿扯着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隆龙的那个什么“大都侦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挂在“皇粮胡同十八号”的小门口。

挂牌儿的那天,只有房东紫姨一个人,为他送了个“恭祝开张”的大红包。

孙隆龙的爹妈说:“紫姨,这孩子是吃饱了撑的,胡闹呢!你理他干嘛?”

紫姨说:“不论是饿着了,还是撑着了,年轻人都应该胡闹。一个连年轻人都不胡闹的国家,还有啥希望?”

这番话,说得听者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孙隆龙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顾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生活。这会儿,如果皇粮胡同有人看见,他气喘如牛地背着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辈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笔情债”不成!

古城的路灯浑浑晃晃的,把他们俩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只牛皮纸信封,被秋姗小心翼翼地濡湿封口后打开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显得已经有了些年代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五官秀气的年轻女人,穿着民国初期花哨儿的绣花大襟儿上衣,百褶裙下,隐约露出笋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莲儿。

她的身边,笔直地站着个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头儿被梳得一丝不苟。

也许,这是为了纪念儿子即将接受开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写着“宣统二年八月,吾儿旺旺六周岁留影”的字样。

紫姨开始仔细地端详这张照片。孙隆龙和小町好不容易连抢带买的,从南城张家面店寡妇手里弄了它来,真有什么价值吗?这不知名的神秘母亲,仅从装扮上看,像是个当年的风尘女子。而她身边那个表情严肃的男孩子,又在讲述着怎样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紫姨突然发问:“你们说说看,这个女人的眉眼像谁?”

所有人开始传看这张照片……

秋姗发出了惊呼:“林桥桥!”

不错,这个女人的眉眼和脸型,都像极了林记糕饼店的小姐。

这似乎是某种暗示,也是一团云雾。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谁也想不明白:这张照片,对于那位已经魂葬火海的陈姐和身陷罗网的小末儿,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是秋姗心细一些,她指着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个浅浅的印记,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馆的店名。

这回,孙隆龙终于能够骑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风流到家地驮着小町,一块儿满城地寻找一家照相馆了。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机会,锃亮的摩托车摇头摆尾、神气十足地从皇粮胡同招摇穿过……

他们辛辛苦苦地逐家寻访着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馆。

终于,有一家照相馆的老板对他们说,这好像是离老八大胡同不远的一家照相馆,店名叫“艳芳”。

严大浦率领着两个部下和屁颠屁颠儿的巡警老周,一起来到了林记糕饼店。

店里掌柜的林公子赶紧亲自招呼伙计们,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现出了诚惶诚恐的热情:

“各位大驾光临,总要赏光先尝尝小店刚出炉的点心啊——”

严大浦也不客气:“听说,贵店的南味小月饼,味道很独特啊。”

林公子自豪地应答道:“不瞒严探长您说,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点心。上门订货的,都是多少辈儿的老客。当年,适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爷、贝勒和公主们的府邸,也够我们忙活儿好几天的……”

严大浦三口两口就吞下几个造型精致的小月饼,然后连声赞叹:“唔——不错、不错。等会儿,包上二十个我带回去,孝敬我们部长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这么个小点心,味道不甜不咸的,真还挺香。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柜?”

林公子点头道:“做糕点,最要紧的是用料和配料这两大关节了。”

严大浦便接着问:“听说,令尊大人当年就是因为一场火灾,烧掉了存放面粉的库房,才一病不起的?那个放火的伙计,你们就这么让他跑了?听说,事后也没有报官嘛!”

林公子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愤怒:“这事儿怪我母亲,就是不让报官,说,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

桥桥小姐突然从后面走出来。显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脸憔悴。

她忿忿不平地插话说:“人家连自己多少年存在柜上的几百块钱都没拿,就这么空手走了——”

林公子反驳道:“做了亏心事儿,他敢要吗?!”

林桥桥还是不住地嘟囔:“还不知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儿呢,说话也不牙碜……”

林公子软了下来:“……不亏心,他小末儿犯得着跑吗?咱家亏待过他吗?”

林桥桥并不罢休:“咱爹死了以后,哥你是学好了!可那几年你在外头吃喝嫖赌的时候,谁跟着咱爹没日没夜的苦干来着?!”

林公子明显地想跟妹妹“休战”,他露出一脸不自在的笑容,把脸转向严大浦说:

“今儿这丫头早起就不吃饭,姑爷约着去王府井买东西,也不应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药末子,到这儿跟我呛呛来了!您说说看,都要过门的人了,还这么任性!”

林桥桥却还不甘善罢的,好像就偏要当着外人的面,理论一场家务事:

“他是谁姑爷呀?哼,说我‘要过门’,可我还没过门呢!他是你的姑爷吧?”

正在这个时候,老掌柜的夫人——两兄妹的母亲出来,一把就将人前失态的闺女给扯回后面去了。但她还是让严大浦看见了闪烁的一瞥……

林公子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严探长您看、您看,我这妹子都是我妈给惯的!人前也不讲究个礼数。您喝茶,再多吃几块点心……”

巡警老周小声咬着严大浦的耳朵说:“这桥桥小姐,平常可是位贤淑、文静得满胡同都夸的好姑娘。今儿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怪了?”

严大浦不动声色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不就是嘴唇儿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不?林掌柜,劳驾带我去看看您家后院的库房。”

林公子忙说:“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后来新搭的库房。”

严大浦还是坚持道:“烦您前面给带个路。”

林公子只好交待伙计:“待会儿给几位官爷都包上早上出炉的核桃酥,带回家去尝个新儿。”

他领着一行人来到后院,严大浦腆着他的西瓜肚,转转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里十分不自在。

库房里面堆放着满满几大口袋美国霍夫洋行的洋面粉。大浦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

“您这妹子,如今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啊!”

林公子尴尬地赔着笑:“那是、那是……今儿个让您看笑话了。探长大人,咱们胡同里连着了几场火,您是行家,这事儿跟那个小末儿,有干系吗?”

严大浦顺水推舟地问道:“您不是早就当着满胡同的人嚷嚷过,皇粮胡同的几场火,跟府上那个叫小末儿的老伙计——‘准有干系’吗?我今儿个不就是为这个‘干系’,上门打搅您来啦!”

林公子也只好赔着笑连声说:“让您费神,让您操心了……”

严大浦和几个手下的警察,被林公子殷勤备至地送到店门外,一个大点心包儿和几个小点心包儿,跟着就被伙计们提溜儿出来。

几个警察想收,巴巴地看着头头儿的脸,并不敢伸手就接。只听严大浦很豁达地说了声:

“别驳了林老板的心意,都拿着吧——”

离开店门不远,他便开始对几个手下,如此这般了一番。

几个“黑皮”便开始查访附近的杂货铺……

紫姨这个十九号院儿,能让一帮出身、教养、职业、年龄……不尽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仪。

不像其他殷实人家那样,遍地铺满青砖,偶尔栽那么一、两棵树,还要特地留出块二尺见方的土地来;花草、盆景都是种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花盆里……

十九号院儿里,除了铺着一条从大门到主建筑的三尺宽的通道,还有一条正好够滚过轮椅的环墙散步小路。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种当时颇为少见的水门汀防滑小格子方砖。院子里其余的空地,袒露着灰色的泥土。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松,鹤立鸡群般地直耸云天。

有一年,紫姨六岁的养女儿小町,在松树下捡了个带斑点儿的小“花石头蛋儿”。宝贝似的,白天托在手心儿里,晚上睡觉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花石头蛋儿”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粘粘乎乎的东西——小丫头为此大哭了一场。

原来,白皮松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院里还有脆枣、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树。

那棵脆枣树一旦果实累累,也是勾起“馋虫儿”的时节。结果子的大年,能晒出二十多斤的干红枣儿,到来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那棵看似形只影单、枝条不茂的柿子树,果实的数量也确实少得可怜。每一个柿子的“色、香、味”,却堪称完美。紫姨每年定要留一个柿子在树上过冬,说是为了让落脚十九号院儿的小鸟,也有个甘甜的收获。等到雪花纷飞,还没有谁来领受这份儿情意的话,东南墙角处顶着雪帽儿的那个柿子,金灿灿的,孤单单的,总是让女主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感伤……

满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贵的洛阳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贱生贱长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这个七分地见方的院子,终年有着不容忽略的经济产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绿叶,夏天遮盖出宜人的阴凉;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实,总是很甜很水的,让人落得个架下肚儿圆。

多种可食用的植物们,看似随意地生长在环墙散步方砖小路的旁边:有几丛举着大喇叭的黄花菜,有开着紫花的茄子、开着白花的西红柿和尖椒,有绿油油的小葱和香菜……它们虽然占地很有限,同样生机勃勃地奉献着自己的芳香。

围墙脚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占据着几处。夏天,上面就会缠着种籽来自乡村的丝瓜、黄瓜、小绿葫芦和青豌豆。围墙的砖壁上,除了暖时一片浓郁的“爬墙虎”之外,还有几棵菜市上从不见出售的“拐怪豆”。特别喜欢爬高,豆荚比较硬,切成丝儿炒辣椒,可下饭了……

十九号院儿里的主仆们,都很珍惜春去冬来这期间小院子里的点滴收成。与其说这是一种“吝啬”,不如说这是一种……爱情——都

市中人对田园原始的眷恋。

这天下午,难得牌友们都抽出了空闲。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长带来的林记糕点,就着喷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记这广味小月饼,也就是头一口,觉得味道还是跟从前差不多。”

孙隆龙发难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记去,简直就是打草惊蛇嘛!”

小町难得地站在了这位假“福尔摩斯”的一边:“胖子最臭美!”

秋姗和曾佐也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严大浦。

严大浦被孤立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紫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说:

“大浦今天这件事情……干得漂亮。”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回,连曾佐也有点儿琢磨不透“部长”的心思了。他最先开始思考:严大浦今天的这个举动,客观结果到底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

小町化装成个小男孩儿,一顶鸭舌帽低低压在眼眉上面。她和孙隆龙走在八大胡同已经显得衰败的妓馆一条街里,最后站在一块刻着“小红楼”三个字的牌匾附近,观望了好一会儿,又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

尽管是个职业记者,小町对这种地方还是感到陌生,心里揣着只小兔儿似的,直扑腾。她站在墙角儿,目送着孙隆龙故意端出大摇大摆的架子,一个人往窑子里面走去。

缩头缩脑地大约等了两根烟的工夫,一个已经看不出脂粉下面掩盖着什么年龄的妓女,突然从后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蛋儿:

“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么样,还没有尝过姐姐的滋味吧。别害羞,跟我来吧——头一炮,不要你的银子……”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个耳光。

这下可就惹了祸了!那“半老徐娘”放声大叫,几个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加上掏兜抢钱……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别被穿了帮儿,只顾一个劲儿抱着自己的胸脯。那头上、脸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损失惨重……

孙隆龙从里面闻声跑出来,花拳绣脚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挡住四面围攻。顿时,两个人就被打得抱头撅腚、求饶不已。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几个巡警“嘀嘀——”吹着哨子跑过来。就像正规军大战游击队一样,三拳五脚就放倒了几个小地痞。巡警们该揍的揍,该捆的捆,着实威风了一场。过了好一会儿,严大浦腆着肚子出现了。显然,他是这场营救战役的真正总指挥。

定睛一看,地上趴着的两个小“哥们儿”,早已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了……

在西单一家咖啡厅,曾佐正和西装革履的谭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英国“三五牌”香烟,恭恭敬敬地先让到谭明旺面前……

“曾律师,不客气。我……不会抽烟。”

曾佐表现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气质,应该是洋烟洋酒来者不拒的啊,没想到,谭先生行为这么严谨。”

谭明旺谦和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自我修养。不抽烟,是因为……咽喉不好,忌讳那烟火味儿罢了。”

曾佐随后拿出一叠文件:“谭先生,这是你们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处,委托我们事务所代办的一份贸易契约。因为这批货品质量比较特殊,其中运输保险赔偿的条款,还请您费心帮我推敲一下……”

谭明旺的英文水平显然是蛮扎实的,读过文件后,很快指出一、两处需要小小调整的专业单词。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听说谭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极好,华尔兹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关了?听说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着航运业的大手笔?”

谭明旺谦和地微笑着:“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曾佐恍悟道:“难怪谭先生英文基础这样扎实。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么?”

谭明旺马上流露出一脸伤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提那些往事。现如今,虽说是‘天外孤独’的一个人,但有了林桥桥小姐终生相伴,别无他求,万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健谈:“早有耳闻,谭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温良贤惠、才貌双全,真有点让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资,请您喝咖啡。改日,换您的喜酒喝。威特儿——”

一位穿着白衬衫、黑坎肩的服务生应声上前来,训练有素的微微弓着腰,听候客人的吩咐。曾佐点了两份咖啡。

当泛着浓郁香气的秘鲁产咖啡被端上桌来后,曾佐突然发现:面前这位自称受到过英国教会学校教育的洋行高级职员,居然也在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他没有把搅过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严大浦那个“乡巴佬儿”一样,把小勺子留在杯子里面,就端起来开始喝咖啡……

离开了咖啡厅,在东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园里,曾佐找到已经谢顶的外国神甫大卫·谭。

他们用英语轻松、平和地交谈着。斜射的阳光,把高大柏树斑驳的树影撒了一地,满是没有规则的阴影和亮点……

花园里,晃动着两个正在打扫庭院的中国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视着少年——他们没有同龄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神情,只是默默地劳作着,就像上帝身边温顺的羔羊……

大卫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绪:“他们在这里,只要努力,除了能够得到信仰的力量,还能够学习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尽管改变命运的机遇,人人平等。机遇,却只属于有愿望也有准备的人啊!”

曾佐点头表示领会:“是的……正如您刚才说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卫神甫开始松口了:“曾,我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但是,尊敬的律师先生,首先,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

“您信上帝吗?”

“对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预知也不可逆转的。也就是哲学所说的……‘客观规律’吧。”

“那就足够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体现在‘善恶必报’,更要体现出的,是‘拯救’。这不也是一个律师的职业信念么?!”

曾佐格外郑重地承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应您。”

谭明旺匆匆忙忙闯进林家,赶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他轻轻打手势,招呼林公子出来。然后,在门外递给他一份小报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标题写着:

“家火难防——六年前,皇粮胡同百年老店‘林记’库房失火谜案探究”。

他尽量压低了嗓音,对这未来的大舅子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说,不少人早在猜测,也许是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大公子’,因为跟老爷子要钱还赌债遭到拒绝和严厉训斥,还说‘有人声称亲眼目击’了你‘从失火现场仓皇出逃’的身影呢……”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烧:“这、这简直就是血口喷人嘛!妈的,哪个欠揍的混蛋写的?!”

屋里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发话了:“满世界都嚷嚷开了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你们还躲谁呀?”

两个张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饭桌边。林公子赶紧叫自己媳妇带着还小的两个孩子出去。

林桥桥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这表情,并没有逃过谭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静地说:“这文章上至少有一样儿没有写错——着火的时候,你林续薪林少掌柜,就是没来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辩:“我不是说过,那会儿我正在……”

老太太帮他把话说完:“正在梦春苑喝花酒,是吗?”

林公子简直是被气得张口结舌了:“……那您说,现在咋办呐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林记糕饼店门前的过路人,仿佛都在指指点点。连着两天,店里显然是冷清了许多。还有打电话、送口信儿来,把过满月、送寿礼预定好的糕点也取消掉的客人。

离店铺大门不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监视着林记一家。

越来越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当家的林公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里屋,只看见母亲一脸麻木不仁地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无止无休地捻着她那条油亮的檀木佛珠……

就在这万般无奈,近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前台的一个伙计突然跑来说:

“掌柜的,十九号院儿的紫姨让厨娘送了现钱,说是要买一百个南味小月饼、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莲蓉酥饼、还有,十斤李子蜜饯和十斤杏仁糕……”

林续薪半张着嘴巴,以为自己耳朵出差错了:“你……你再说一遍!紫姨一下买这么多点心,打算把整条皇粮胡同的每家儿人都送个一遍不成吗?”

伙计还算机灵:“我也这么问何四妈来着。她说是东城的天主教会要过什么神仙的节,招呼富人们捐钱救济穷人家的孩子,就要开个喝茶的会……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们把这些点心,直接给送教会去。”

林老太太手里的念珠儿,不转了……

大腹便便的严大浦背着短短的手,领回了两个小“伤兵”——孙隆龙和小町被绷带缠着胳膊、脑门,胶布贴着鼻子、脸蛋……模样即可怜又可笑。严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个大功臣:

“部长大人,我奉旨把这两个小笨蛋,完璧归赵了!”

曾佐总是很刻薄:“残璧归赵。”

秋姗有点儿担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开胶布看看伤口,结果是搞得丫头片子又一阵吱哇乱叫……

紫姨既没有一句褒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打发秋姗到后面的院子“接着琢磨去——”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姗去“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跑去一看——秋姗正跟后院一间放杂物小房的门“过不去”:

小门被从门框上反复地推开、关上……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被各种脏东西弄得灰头土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古怪。只能是习惯地认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亏这差使没被自个儿摊上,秋姗倒霉,这回让紫姨点了她的“将”。看了没几分钟,便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轮椅边上,有点儿怜悯地看着秋姗……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儿和何四妈,因为秋姗的毫无进展,一个个已经愁眉苦脸、痛苦不堪了。

何四妈拍着围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饭啦。不能陪您在这玩儿了。”

秋姗哀求:“别走啊——再等一会儿,准成功……”

紫姨突然没事儿人似的,抱着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姗,过来给我点支烟,你也抽一根儿,解解乏——”

秋姗只好走到紫姨身边,为她擦着了一根洋火儿,刚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劲儿一出气,吹灭了;秋姗再划着一根,还是被这个“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气,又给吹灭了……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秋姗满脑子自己的“试验”问题,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擦划洋火儿的动作。然而,就在洋火头儿燃起的瞬间,一种极为微妙的感受,从指尖传递到了大脑神经的深处……

“我乏了。曾佐,推我回屋去吧——”

紫姨总算是让秋姗为自己点燃了香烟。然后,扔下灰头土脸一筹莫展的秋姗,在曾佐的陪同下,扬长而去……

秋姗一屁股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紫姨留给自己的烟卷儿……

小末儿满脸歉意地还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秋姗。

秋姗没好气地对他说:“从早上到这会儿,你也饿了吧?自己到厨房去弄点儿吃的,就别陪着我‘玩儿’啦!”

小末儿愣了一会儿,真的转身走了。过了不多久,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他还给秋姗拿来了一大包洋火儿,拆开来,里面足足有二十小盒。见秋姗脸色不好看,有点儿紧张地报告说:

“这一大包洋火儿,是紫姨让您在这儿慢慢……擦着玩儿的。面,是我……我给您做的……”

秋姗犹犹豫豫地接过那碗面条,慢慢送到嘴里……随之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妈的手艺还棒!”

小末儿憨厚地笑了:“我在面店当了快六年的伙计。后来的两、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小末儿,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陈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南城张记面店当伙计的时候,陈姐有的时候过来吃碗面。她也喜欢您现

在吃的这番茄鸡蛋打卤面。前几年,我经常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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