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降临。

看到镜中的倒影,理濑才突然惊醒,原来她已经出神凝望窗外好一阵子了。

理濑看向客厅,只见稔与亘两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从梨耶子的尸体被发现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时间飞快流逝。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几个钟头能被抹去。

许多穿着制服的人在庭院与家里进进出出,梨南子则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被警车与救护车隔开的另一端,是附近涌来看热闹的邻居。这次意外,大概又替魔女之家增添一则新传说了。

根据尸体的状况,警方最初认为是强盗杀人,但因为现场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家中也没有任何异状或财物损失,几名带头警官面面相觑,逐渐从看见尸体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归纳出结论,以运气不好的意外事故为此案作结。

一位年长的警官安慰连续遭逢变故的梨南子,要她节哀顺变。他好像知道这里去年发生过奶奶猝死的意外。

运气不好的不幸事故?先是奶奶,再来是梨耶子,这真的是运气不好?

理濑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

家里再度恢复宁静。理濑至今仍很难相信梨耶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由于梨耶子的遗体需要经过法医检验,因此葬礼必须稍微延迟进行。

有外人在场时,梨南子尚能强作镇定,如今则显得相当憔悴。虽然端坐在沙发中,但她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表情、没有灵魂的空壳。

若在其他场合,梨南子总会率先安抚现场气氛,但这次,她什么也没办法做。随着时间的过去,失去妹妹的沉重事实也愈来愈深刻。梨耶子确实已从这幢屋子里消失了,如今只剩肉体的存在,然而,再过不久,那具冰冷的遗体也会完完全全地从这世上消失。

今天早上还坐在这里的人,如今却不在了。

理濑想起自己从英国返抵日本时,深刻体认到奶奶已不在这幢屋子里的那种真实感。死亡的重量比活着的重量更令人无法承受,日复一日,就仿佛一颗巨石压在胸口上。

终于,梨南子再也不用为梨耶子的毒舌揶揄而不胜其扰,但她似乎反为梨耶子的过世而感到严重的失落与苦恼。

不,真是如此吗?她是真的为梨耶子的死而难过?还是只是用这种假象隐藏自己的安心?

理濑冷静地观察梨南子。

昨天她与梨耶子似乎在浴室谈了一些事,那种气氛绝对称不上愉快。她从以前就怀疑梨南子为何会对梨耶子诸多忍让,仿佛对梨耶子有所亏欠似的,而那或许就是造成两人关系紧张的原因。

理濑想起昨晚替梨耶子的毫无防备感到危险的事。昨晚,她如果不是正打算跨越某个人的容忍限度,就是已经跨过去了。

从这一点来想,昨晚被梨耶子惹恼的众人里,应该有非致她于死的人。

“梨南子姑姑,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躺一下吧!晚餐我来准备就好。”理濑靠近面无血色的梨南子身旁,轻触她的肩膀说。

“没错,你还是睡一下比较好。等一下我再端个热汤之类的过去给你。”亘也附和道。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梨南子终于开口回应,虚弱地握着理濑的手站起来,像个老婆婆似的巍颤颤地走回卧室,却又立刻脸色铁青地回到客厅,“我没办法……”

“没办法。一看到梨耶子的床和她的东西,我怎么也没办法待在那房间。”

“那去我房里睡吧?在我房里,应该就没关系了。”

理濑搀扶着眼神涣散、有点歇斯底里的梨南子走上二楼。进入房间之后,她动作轻柔地让梨南子躺上床休息。

“在这里睡一下吧!要不要帮你留盏灯?”

“好,拜托你了。”梨南子怯怯地说。

“理濑。”

走廊上有人出声叫她。是稔在向她招手。

“什么事?”理濑轻声问。

“这是镇定剂,拿给她吃。”稔交给理濑一杯水与胶囊。

“谢谢。”理濑道谢。看梨南子目光虚浮的样子,的确有种她快崩溃的感觉。

“梨南子姑姑,这是稔拿来的安眠药,吃一颗吧!”

“谢谢,先放一边吧。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就这样入睡,不行就再吃好了。不然万一连吃药都没效就更糟糕了。”

“好。”理濑将水杯与胶囊放在书桌上。

“理濑,不好意思,这种时候还要麻烦你们照顾我。”说完,梨南子虚弱地闭上眼。

平时的梨南子身上还有某种少女般的感觉,一日之间,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好好休息,别再逞强了。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听着理濑的轻声安慰,梨南子默默颔首。

理濑一走至安静的走廊,便看到稔交抱双臂,靠在墙边等她。

“还好我有带些镇定剂在身上。不过,这还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是吗?”

一瞬间,理濑与稔迅速交换了探询的目光。

“——是你吗?”理濑低声问。

“不是我。”稔仍保持同样姿势,摇摇头,“昨晚我发现她完全误会了一件事,虽然给了她下马威,但没想过要收拾她。不过,如果她再轻举妄动,我也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误会?误会什么?”

两人低声地迅速交谈。

“她以为‘朱比特’指的是黄金或宝石之类的东西。”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在院子里挖东西。这样的话,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不过,警方也找不到什么疑点。”

那致命的铁片是从梨耶子后方飞来,刺入她的脖子。

意外的是,梨耶子的失血并不严重。

连续几天的强风将老旧的屋顶铁片吹得出现些微剥落、啪嚏作响。因此若再来一阵强风将之整片吹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话是这么说,不过,梨耶子死亡的时间点也未免太凑巧了。”

“的确是。”

“还没联络上梨耶子的丈夫吗?”

梨耶子目前与丈夫处于分居状态,她丈夫因为到台湾出差,所以自从梨耶子的尸体被发现后,警方一直联络不上人。

“还没,不过已经与胜村律师联络过了。”

“他有说什么吗?”

“哑口无言。我确定他一定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很诡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她做的吗?”稔瞄了一下理濑的房门。

“梨南子?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

“说得也是,她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但动机最充分的人是她。”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两人一直盯着房门,仿佛这么做就会听到梨南子开口给他们答案。

“妹妹死了,会震惊、受到打击都很理所当然,不过,她却还有点害怕畏怯的感觉。”

“我也有同感,她看起来的确有点怪怪的。”

“她会搬回来好像不是与丈夫离婚的关系吧?”稔抬头看向天花板。

“听说是因为她丈夫病逝。”

“病死的?我有点在意,我再查查看好了。”稔低声说。

两人凝视房门,陷入沉默。

“——对了!”理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眉头紧蹙,“她——我是说梨耶子,昨天她似乎在我门外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脸得意的样子。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没发现她就在外面?”

“你说这件事啊?我昨天已经与她好好‘沟通’过,知道原因了。”

“是什么?”

“晚一点再告诉你。”稔向理濑眨了眨眼。

因为没人想出门,大家便以家里现有的食材凑合着当晚餐。虽然没什么食欲,但为了处理一些后续的事,不吃不行,因此一顿晚餐准备下来,仿佛是一种例行公事。至于稔,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打电话,已经讲了很长一段时间。

理濑与亘一起准备晚餐,一种怀念的感觉油然而起,他们三人已经好久没在这个家里一起用餐了,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如果奶奶还在,就真的与从前一样了。

“如果奶奶还在,该有多好。”亘低语。

理濑有一瞬间紧张得心跳加速,还以为自己的想法被亘读出来了。不过,正因为是一起度过童年的亘,会有同样感觉并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他们两人小时候就有许多想法很雷同。不过,会令两人有共同想法的,大概也只有这件事了。理濑不禁感到百味杂陈。

“昨天还对我们大吼大叫的人,今天却不在了,这种感觉真奇怪。”亘感叹地说,“如果我当时能将屋顶修好就好了。”亘的声音中充满罪恶感与深深的悔意。

“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一桩意外。”

“我也想这样想,但……”亘将煮好的意大利面分装在盘子里,神情很沮丧。

两人都不想再触及这个话题,默默地将沙拉与杯子摆放在餐桌上。

“梨南子不晓得睡了没?”

“等一下再上去看她吧!”稔结束了冗长的电话交谈,来到餐桌旁,“让你们久等了,我们开动吧!真神奇,我们三人居然能再度坐在这里共进晚餐。”

“我也这么觉得。过一阵子我去美国、理濑回英国之后,恐怕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亘往稔的酒杯倒入啤酒,然后看向理濑。“理濑,你要不要也来一杯?为了纪念——今天发生这种惨剧,说这种话或许很不得体,但我认为今天对我们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

“嗯。”

重要的一天……或许吧!

“那我一杯就好。”理濑递出杯子。

虽然是干杯,但大家都没有干杯的心情,只是默默地互碰杯子,一饮而尽。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听说梨耶子并没有与现任的丈夫离婚?”亘突然想到似的说。

“没有,所以她的遗产都归现任丈夫所有,不过,听说她也没留下多少钱,上一任丈夫给的赡养费虽然可观,但好像都花得差不多了,难怪她不想离开这里。”稔以清楚的声音说。

“看她平常花钱的样子,大概可以料想得到。”亘用力地点头,顺势看了屋里一圈,“梨南子打算拿这屋子怎么办?”

“大概会卖掉吧?看她那个样子,等我们都离开后,她大概也不会想一个人住在这里。”

“说得也是,她受到的打击不小。”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屋子迟早会被拆掉。照这屋况应该是找不到买主,所以胜村律师建议我们拆除这屋子,分割土地出售。”

“所以,它真的就要不见了。”理濑抬头看天花板——不在了。这幢屋子就要消失了。

“那女人……她似乎打算在院子里挖出什么。”

亘说完,随即轮流看向两人。稔面无表情。

“她后来那次说身体不舒服,应该是故意装病好留在家里,等大家都出门之后,便动手挖院子,掉在她身旁的那把铲子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她昨晚也情绪亢奋地嚷嚷,说什么永远不要离开这幢屋子。”

理濑也是面无表情。

两人的态度令亘的声音隐约透露出焦躁的情绪。

“是不是与‘朱比特’有关?”

亘的眼神现在清楚地带着怒气。

“昨晚她对我透露,说这屋里藏有叫做‘朱比特’的宝物,还说你们两人想要独吞,叫我出面阻止你们。”

“那是她自己误会了。”稔迅速否定。

稔的反应之快令亘哭笑不得。

“我果真是被摒除在外?”亘幽幽道。

即使如此,理濑与稔两人的表情仍然不变。

一股低气压笼罩餐桌,看来这两个人铁了心,不打算对亘的话做出回应。

这样就好了——理濑在心中低语。

他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奶奶会将他放在阳光下养大,就是希望他能在那个世界成长。在这里,拥有那种天真是活不下去的。

“亘、理濑,我让你们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稔突然站了起来。

亘与理濑都惊讶地看向稔。

“你这什么意思,我话还没说完!”亘生气地说。

“等一下再听你说,你们先来看看这个。”

亘与理濑诧异地面面相觑,不情愿地站起来,尾随在稔后面。

稔进去的,是刚才梨南子拒绝进入的房间,也就是梨南子与梨耶子共用、之前则是奶奶使用的卧房。

这房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房里的灯点亮之后,那个两女人的气息随即紧紧笼罩在三人周遭。

现在终于知道梨南子无法待在这里的原因了。梨耶子散置在睡床四周的睡袍与饰品,仍残留往生者的气息,他们仿佛仍能听到梨耶子走进房间问:“怎么?你们聚在一起有何贵事?”

理濑突然觉得寒毛直竖。

“注意看,我来告诉你们,昨晚梨耶子心情大好的原因。”

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理濑与亘的视线立刻被这把钥匙吸引。

“这是什么的钥匙?”

“这是掉在这座老爷钟下面的钥匙。梨耶子似乎是某天睡眼惺忪地踢到这座钟,就将这钥匙给踢出来了。好了,接下来——”稔将钥匙插入老爷钟小门上的钥匙洞,转动,一个卡嗒声响起,稔静静地打开小门。

“这是奶奶的钟,指针从很早以前就停了,不是吗?”

“没错。”

稔敲了敲钟摆后面的背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了声“果然没错”,将手指伸入最里面摸索,接着掀起一道暗门。

“啊!”

暗门之后是个像配电盘似的东西,但年代已经很久远,上面有许多开关,每个开关都分别写上A、B、C等记号,下面则是一个积满灰尘的架子。

“这是什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空架子,本来应该是用来放录音带的。不过,以前的录音带所费不赀,所以应该是由人工做纪录。”

“这个该不会是……”亘伸手扳弄这些旧开关。

“没错,简单说,就是窃听器。”稔将手插入口袋,坐在梨南子的床上,“这些开关应该能开启隐藏在二楼各房间的麦克风,这么一来,就能听到每个房间的谈话内容。”

“这是很早以前的东西了。”亘兴奋地仔细观察这个装置。

“之前我也对理濑说过,这屋子最初是由一位海军将领所建,表面上是作为退役后的个人住所,实际上却是由官方出资建造。”

“梨南子曾说这屋子是某个有钱人建来隐居的,梨耶子听说的则是用以金屋藏娇,这两种说法与实际情况应该多少有点符合吧?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二楼要区分出这几间同样大小的房间。”亘急忙说出自己的意见。

“嗯,没错。”稔点点头说,“这位海军将领虽然宣布退休,自军中退役,但实际上应该是和用这幢屋子进行谍报活动。当时这一带非常荒凉,却出现一幢独栋房屋,二楼还区隔出许多房间,应该有某种特殊用意。”

“是娼馆。”

理濑突然冒出的话令亘大吃一惊。

“理濑说得没错。”稔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男人一有女人投怀送抱,耳鬓厮磨之际,很容易就被套出话来。这里表面上挂着娼馆的招牌,实际上却是打探一些重要人物口中的机密情报,这幢屋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盖的。此外,这房间一定是进行窃听并做纪录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地板有很严重的磨损。”说完,稔还用鞋底磨了一下老爷钟前方的地板。

仔细一看,那个位置的地板确实已微微下凹。

“所以我的房间也被窃听了?”理濑看向那些开关。

“嗯。”稔颔首。

所以,梨耶子就是利用这个偷听我与稔的对话?

卑鄙!

一想到梨耶子将耳朵贴在上面,两眼晶灿地听着我们的谈话,我就觉得反胃想吐!

是哪一个?我的房间是最里面最大的那一间,所以应该是写A的这个开关吧?

理濑想也没想地开启这个开关。

随即传出喀擦喀擦、叩咚叩咚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理濑感觉很诡异,随即又伸手关掉。

“我懂了,原来奶奶那些话的意思——”亘不禁高声说。

“嘘!小声点!”

被稔这么一说,亘立刻掩上嘴。

“理濑,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奶奶说二楼有妖精的那则故事——住在二楼的妖精会听到大家说的话,所以在二楼尽量不要说话——想起来了吗?”

“啊!原来如此。”理濑想起来了。个性实际的奶奶却说了一则很孩子气的奇怪故事,原来其中还有这层含意,“原来奶奶早就知道了。”

“没错,这应该就是‘朱比特’的意思。”

亘与理濑恍然大悟地看向稔。

“稔……”理濑欲言又止。

“这是朱比特?”亘惊讶地看着这座老爷钟。

“朱比特是古罗马的天空之神,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是个全能的神祇。由于他能听到下界众生的所有对话,所以这个窃听系统才会被命名为‘朱比特’,取名字的那家伙搞不好还是莫扎特的乐迷。”

“那梨耶子她说……”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她误会了。‘朱比特’不是什么宝物,只是一个不可告人的装置。如果这幢屋子决定要拆掉,我们最好先将这个装置拆除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稔,你早就知道有这个东西了吗?”亘问。

“不知道。”稔干脆地摇头否认,“奶奶的确曾对我透露过一些事,但我也只知道‘朱比特’并非金钱之类的财产,而是必须偷偷处分掉的东西,只是我一直都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没想到居然被梨耶子先发现了。”

“但梨耶子并不知道‘朱比特’其实是指这个窃听系统,而去挖院子……”亘说到这里,停住不语。

“没错。”稔点头,“她被无止尽的贪欲驱使,深信院子里一定埋了珠宝之类的东西,却在挖掘中被掉落的铁片刺中而惨死,这真是天意。你们知道吗?朱比特同时也是雷电之神。”

理濑端着玉米浓汤与意大利面上楼时,心里仍不断回想稔刚才说的那些话。

“朱比特”就是窃听系统——稔虽然这么说,但理濑发现这只是他用来敷衍亘的把戏。

而亘不但接受了稔的说词,还对那个装置啧啧称奇。

然而,理濑确信“朱比特”绝不是指那个窃听系统。

奶奶始终没告诉过她,“朱比特”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朱比特”是让奶奶挂心多年的一件事,因为她还记得以前常听到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好担心”或“得趁我活着时处理掉这件事”之类的话。很久以前,她写给奶奶的信里常会提到“朱比特”这字眼,就是希望透过信件,希望奶奶能对她说明“朱比特”是什么。而且还因为奶奶一直没告诉她,所以她便半开玩笑地将“朱比特”比喻成奶奶最讨厌的小动物。

然而,奶奶仍顽固地什么都不提,只是摇摇头说:“等时候到了再说。”不过,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奶奶就猝逝了。

“那个时候”究竟是指何时?就算看了奶奶的笔记,她仍找不出任何线索,也不知道奶奶最后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朱比特”。

一想到这里,她就非常懊悔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不论怎么思考,她都不认为让奶奶如此挂心的,竟会是区区一个窃听系统。那应该是某种更严重、更恐怖的东西。

“梨南子姑姑,你好点了吗?”

理濑出声询问,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理濑打开门,发现面色苍白的梨南子已经熟睡,书桌上的药已经不见了。

看样子,她是吃过药才睡着的,这样的话,应该还会继续睡一阵子。虽然玉米浓汤与意大利面会凉掉,但理濑仍决定先将东西摆在书桌上。

正当理濑轻手轻脚地打算走出房间时,有什么令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劲?

理濑下意识地看向壁嵌式的橱柜。

柜门被打开了一个约一公分宽的小缝。

翌日,天气晴朗,过去几日的强风也全都平息下来。

中午过后,稔与亘一起去找胜村律师。梨南子一早起来就开始做家事,本来说要与两人一起去找律师,后来却表示身体不适,再度回到理濑的房间休息。因为梨南子睡在理濑房里,于是理濑昨晚起便睡在二楼的其他空房,却因为想着房间中的窃听系统,因而难以成眠。

这种心中充满疙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理濑独自在楼下反刍昨晚感受的那股不对劲。

梨耶子的遗体还在警方那里,所以理濑本来打算去上课,一想到附近邻居的视线,随即又打消念头,以守丧为由向学校请假。

这幢屋子一向被所有人孤立。邻居们不但没人前来表达慰问之意,甚至还用冷冷的眼神在一旁观望。而且,现在只有我与梨南子两人在家。

想到这里,以前从未有过的疑惑浮上心头。

昨晚房里的柜门为什么是开着的?我确定那个壁柜的状况良好,柜门不可能自行松开,而且我总是会将柜门关好,就连昨天也是。然而,那时柜门确实打开了一公分左右。

只有一个人会开那个壁柜,就是在那房里睡觉的梨南子。

我打开老爷钟里的开关时,会听到一阵喀嚓喀嚓声,那会不会就是她在走动时的声音?

昨天梨南子怯弱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说是害怕睹物思人……这些应该都是她在演戏吧?

理濑将拇指抵在唇齿间,仔细思考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这座老爷钟的结构来看,搞不好这幢屋子本身就是个大传声筒,而梨南子或许早知道壁柜里的秘密了。

理濑想到这里,背脊猛地泛起一阵寒意。

若是如此,那梨南子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她任由梨耶子大放厥词,自己却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角色,目的只是要遮蔽我们的耳目。

她都将奶奶的笔记本收在置物柜内,而之前贴在柜门的头发却被扯断了,做这件事的人,会不会就是梨南子?她或许比自己想像中更熟悉这屋子的一切,不过,因为打扫这屋子的人就是她,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会不会也早已知道老爷钟里的机关?

不,应该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就不会离开那个房间,毕竟从那房间可以知道我们在二楼的所有举动。反而是我房里那个壁柜,她应该是知道那个壁柜的玄机,才会刻意使手段,好到我房里休息。

所以她以不想进入与妹妹共同使用的房间为由,推测我们会让她换到我的房间,我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再加上梨耶子已死,如此一来,一楼只剩我、稔,还有亘三人,一定无话不谈,她便可趁机得知我们的秘密。事实上,她也的确打开了壁柜窃听。明明就一副虚弱得快倒下的模样,竟然还能下床打开别人的壁柜,不论怎么想,都只能认为她是刻意露出憔悴的样子,最主要的用意是想偷听我们的谈话。

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理濑逐渐对梨南子升起防备。

现在在二楼房里的梨南子正在做什么?是将脑袋伸入壁柜里窃听一楼的动静,眼中散发兴奋的光彩?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时眨动眼睛,思索下一步棋子该怎么下?

理濑愈想,愈觉得呼吸困难。梨南子的目的是什么?梨耶子是被杀的吗?杀她的人是谁?是她亲姐姐吗?怎么办到的?理濑无法继续往下想,披上一件外套就走到院子。

理濑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全身暖烘烘的。

终于能放松下来,好好深呼吸了。微风轻拂过脸颊,发丝随之轻扬。

她走到梨耶子倒卧的地点。除了一些褐色的杂草之外,这里已经看不见事发当时的痕迹。

结果,梨耶子应该是拿着铲子在院子里犹豫不决,不晓得从哪里开始挖掘,最后决定趁大家回来前,随便挑个地方就打算开挖,不论里面是什么,都要挖出来看看,正当她弓身开始挖的瞬间——

理濑仰头看向天空。

天空响起雷声。

理濑惊觉屋顶上好像有个人影正俯视下方,想都没想地便往旁边一闪。

但当她凝神再次细看,屋顶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悠悠飘过屋顶上方的白云。

然而,她这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抬头看向二楼。

梨耶子倒卧位置的正上方就是二楼的窗子。

如果从那里摔下来,应该也会是同样的姿势。

理濑的背脊再度窜上一股恶寒。

现场没有任何挣扎迹象,死因是被那片剥落的铁片直接刺入脖子——每个人看过现场后,都是这么认为。

但是,若那铁片是从二楼扔下,结果不是一样吗?

事发当时,家里的门没有上锁。梨耶子或许是认为自己只是待在院子里,没必要锁上玄关的门,却没想到有人发现这一点,悄悄自玄关潜入二楼,从二楼窗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加上当时的梨耶子满脑子只想着该从哪里挖起,压根没发

觉二楼有人正对自己虎视眈眈。然后,那个人高举双手,将屋顶铁片的锋利前缘朝毫无防备的梨耶子脖子一扔,随着重力加速度的作用,悲剧于焉发生。

一定有人潜入这屋子,但梨南子当时与稔他们在一起……

忽然,理濑闻到风中的一股血腥味。

魔女之家——这幢屋子向来被大家这么称呼。或许,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理濑。”

理濑回头,发现雅雪正站屋子前面向她挥手,她惊魂甫定地轻轻叹了口气。

“太好了,你在家。我还在想你家该不会被封锁了吧?”雅雪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表情,“咦?这里是事故发生的现场吧?”

“你怎么知道?”

“你有空吗?”

雅雪似乎想进来,但理濑假装没发觉,她不想让二楼的梨南子听到他们的谈话。

“对不起,我不想待在这里。能陪我散个步吗?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待在家里,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啊!说得也是,抱歉。”

“你等我一下,我对梨南子姑姑说一声。”

“她在?”

“在楼上休息。”

“喔。”雅雪变得寡言,接着忽然抬头说,“那我先回去牵脚踏车。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逛逛。”

“好。”

“我在山坡下的公车站等你。”

“知道了。”

两人在玄关轻轻挥手道别。

海面染上一层暖色调的粼粼波光。

理濑扶着雅雪的腰际,侧坐在脚踏车后座。从这里看到的景色充满浓浓的闲适氛围,在海面上的船影、斜入海中的山脉,还有覆盖在山脉上的树林,全都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

雅雪也是,不刻意加速,而是不疾不徐地跊着踏板。

理濑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不会像这样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了。照在脸上的阳光与迎面的海风让她感到轻松不已。

雅雪的制服在阳光下变得暖烘烘的,理濑将脸颊靠在雅雪背上,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

喧闹不已的游客、刚放学的学生、带孩子买晚餐的主妇,这幅街景令理濑仿佛置身梦中。

这是遥远的世界……果然如此,她是生存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雅雪将车子停在车站附近的停车场,两人相偕开始散步。

“谢谢你把车速放慢。”

“你错了,是因为你太重,害差点我骑不动,所以车速才变慢的。”

“你说话真毒。”

理濑虽然苦笑,却对雅雪的贴心感到高兴。

他们沿河岸旁的步道信步而行,柳树在轻风吹拂下摇曳生姿。

河面上并列几座造形奇特的黑色石桥,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也十分厚重。

深绿色的河水从拱型的桥底缓缓流过。桥边柳树的翠绿倒影有如水面上的绿色花纹。

“真美。”

“看着看着就想睡了。”

两人靠在石桥栏杆上眺望河面,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心情却觉得很放松。

“我被吓了一跳。”再次迈开步伐时,雅雪突然冒出这句话。

“被什么事吓到?”理濑从雅雪说话的语气,立刻知道他想说的是梨耶子的意外。

“你看到了吗?意外现场?”

“看到了,她似乎是当场死亡。”

理濑的冷静反而令雅雪不知该怎么接话。

“大家都说些什么?”

“都是一些很无聊的话。”雅雪不屑地说。

“说来听听吧!我不会在意的。”理濑浅笑。从之前那些围观人群的眼中,她已经大概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了。

“也好,你都这么说了。”雅雪轻叹,“譬如被情人杀死、被分居的老公杀死,或被强盗给杀害之类的。理濑,那个人真的是被杀死的吗?”

“不是。”理濑摇摇头,心里想着壁柜柜门被打开的事——真相还不明朗,“那幢屋子很旧了,前几天又一直刮着强风,屋顶的铁片早就有些剥落。她那时正在院子里,刚好被吹落的铁片刺入脖子,当场死亡。”

“真可怕!”雅雪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种东西竟然就这么掉下来。小过,那几天的天气的确很不好。”

理濑看到雅雪松了一口气。他是在担心自己吗?

“我从没想过梨耶子姑姑会以那种方式过世。我总觉得,即使大家都死了,她也会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的确如此。”

“雅雪,我们去那里吧!”

“哪里?”

“二十六圣人碑。”理濑发现雅雪露出犹豫的表情,不禁问,“你不想去吗?”

“你真的不是基督徒?”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不是。”

“有吗?好,我们就去那里。”雅雪微微颔首,立刻改变行进方向。

他们离开车流量多的大马路,往车站的方向前进。

“你毕业之后会去哪儿念书?你也是想当律师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上大阪或京都的大学。说实在的,看到我爸那样老是卷入他人是非,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我就不想当律师。我爸也劝我不要走这条路。”

“的确如此,胜村律师好像已经被卷入我家的是非中。”

“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呵。”理濑忍不住笑出来,“不过,我迟早会离开这个家。”

“决定了吗?”

“嗯,而且梨耶子姑姑不在之后,梨南子姑姑似乎也不想继续住在那里。”

“这也难怪。”

爬上一道缓坡之后,可以看到一片高耸的四方形巨大石壁。一块十字形的青铜板被石砖围绕其中,青铜板上有二十六个圣人的浮雕像。

“就是那个。”雅雪用下巴指了指。

“好大哟!”

山丘顶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铜像前方是一座公园,里面有几张背向铜像的长凳,刚好可以眺望车站附近的大海。远处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个地方很棒。像这种好天气,刚好能清楚看见那里的山与海。”雅雪眯细了眼眺望。

“我曾听说,这里因为很像耶稣当初被处以极刑的山丘,所以才会被选为殉教的场所。”

这二十六尊青铜人像,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祥和,看不出丝毫的痛苦。

他们或许都已经回到上帝的怀抱了吧!他们赤裸双足的脚尖向下,双手合十,嘴巴仿佛正吟唱赞美诗似的微启,视线随微仰的头看向天际……

仿佛真的就要飞上青空。

“啊啊!”雅雪突然抓住理濑的手腕,轻声笑说,“真是千钧一发,好危险哪!”

“怎么了?”

“如果不抓住你,你就要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上那里。”雅雪开玩笑地指向天空。

轻飘飘地飞上那里。

逃离所有的诅咒与束缚。

飞上逐渐染上黄昏色彩的青空。

“是吗?如果真的可以飞上去就好了。”

挣脱命运的桎梏。

飞上镶了一圈橙色滚边的云层。

“要一起飞吗?”

抛开所有的一切。

理濑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

“好啊!”

听到雅雪的回答,理濑诧异地看向他。

两人之间有一种世界即将消失之前似的沉默。

雅雪的表情非常宁静,注视理濑的眼眸带有绝望,流露出自己会在某处死亡的预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表情,是忧理吗?还是,黎二?

“你经常都是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我小时候养了一只狗,后来因为车祸必须安乐死。在注射药剂之前,兽医就是用你这种表情看着我。”

理濑静静地看着雅雪的脸。原来,雅雪刚才也是用想起某人的神情注视自己。

“你那时哭了吗?”

“没有,我没哭。”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凝视彼此。总觉得两人的意识仿佛融合为单一个生命体似的。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别开了视线,两人随即默默地步下山丘,沿来时路回去。

“找到田丸了吗?”理濑低头注视脚边。

“还没。不过,他母亲已经忧心过度而住院了。她既不吃又不睡,所以被田丸的父亲送入医院治疗。”

“真可怜。”

“有件事很奇怪,我听附近的小孩说,曾见过一个很像田丸的人走在坡道上。”

“走在坡道上?”

“嗯,因为是小孩子的话,所以没被警方采信。但我认为正因如此,可信度才高。那孩子说,在我和那家伙分手后没多久,他看到一个背影很像田丸的人往上坡走去。”

“往上坡走?”

“没错,就在朋子的家与你家的中间。”

“我与朋子两家的中间?”

“嗯,我让那孩子站在他看见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正好就在你们两家中间。”

理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然后呢?那个人后来去哪了?”

“不知道。”雅雪懊悔地摇摇头,“那孩子说,他才转头看一下别的地方,一转回来,那个人就不见了。”

“不见了?”大概是进入谁家了吧?是朋子家吗?还是——

突然,雅雪停下脚步。

“理濑,那个不是朋子吗?”

“咦?”

理濑与雅雪两人不知为何,竟反射性地躲了起来。

可能因为这里正好位在坡道中段,所以对方似乎没发现他们。

朋子站在没什么人的游客步道上,似乎正与某个人讲话。对方因为被柳树树荫遮到,所以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男的。

那个人是谁?

朋子脸上是他们不会见过的执拗表情,看起来有些恐怖,还有些诡异。

“她在和谁讲话?”

“从那里应该看得到吧!”

理濑与雅雪小心翼翼地走下坡道。

总之,朋子的表情与平时很不一样,一定是在讲什么很重要的事。

“不行,这里看不到,往上走,那里搞不好可以。”

“好。”

两人将身体转向,开始往上坡前进。

“等等?他们要走了。”

先有动作的是那个男的。他似乎瞪了朋子一眼,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理濑大为吃惊。

“咦?”雅雪也发现那男子是谁了,“那不是你堂哥吗?”

没错,是亘,而且表情十分严峻。理濑第一次觉得亘看起来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朋子本来想追上那个离去的背影,但追了一小段路之后就停了下来。不过,她似乎仍激动不已,紧握拳头朝亘的背影大叫。

“她说了什么?”

雅雪趋身向前,想听清楚,然而,那句话已经清楚地传入理濑的耳里。

一时之间,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朋子的确是这么喊的——

“杀人凶手!”理濑变了脸色的样子完全被雅雪看入眼底。

雅雪默默地载着理濑,从车站回家。与来时的悠闲相反,雅雪一路上骑得飞快。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下次见。”

理濑挤出笑容向雅雪道谢,他只给个简单回应,随即离去。

千万要稳住心情,要保持冷静。

“理濑,你去哪里了?”

理濑一进家门,坐在客厅看晚报的稔随即关心地问。

“抱歉,我和朋友出去了一会儿。”理濑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亘还没回家,他后来又去了哪里?

“梨南子好点了没?”

“她现在在洗澡,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理濑靠近稔身边,“她真的在洗澡?”

“是啊,怎么了?”

“我发现一件事。”

接着理濑便小声将昨晚房里的柜门被打开一个小缝的事告诉稔。

听完理濑的话,稔轻轻“啧”了一声。

“原来如此,楼上能偷听到这里的谈话,这屋子真是有趣。不过,现在应该是没问题。”

“嗯。”

理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亘的事,却被稔抢先开口。

“是心律不整。”

“你说的是梨南子丈夫的死因?”

“没错。”稔点点头,“但这件事很奇怪,因为通常死因不明或还有疑点的,

全被纪录为心律不整。”

“他有什么宿疾吗?”

“好像因为高血压去看过医生,过世之前的健康状况确实也每况愈下。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她似乎一直受到暴力对待。”

“被她丈夫?”

“嗯。听说他虽然是个资产家,人格上却有严重缺陷,年轻时会将当时交往的女友打到颜面骨折,后来是靠他父母出面才将这件事压下来。梨南子嫁给他时,似乎不知道这些事。”

“真狠。”理濑皱眉。

“梨南子曾多次被他打到住院治疗,一能起身,立刻又被对方或公婆带回家。”

“那时奶奶怎么处理这件事?”

“男方似乎社会地位颇高。”稔扼要地说。

换言之,就连奶奶也束手无策。

“也就是说,梨南子有充分的杀人动机。”理濑说。

“照常理而言,是如此没错。”

“而她也确实杀了她丈夫,不过,这件事却被梨耶子知道,并被当成威胁她的把柄?”

“是有这个可能。或许梨耶子就是借此搬来与姐姐同住,并要求姐姐代为支付生活费。”

所以梨南子才动了杀机,要除去日夜威胁自己的人?但她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那天她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她不可能有机会动手的,会不会是委托某人下手?”理濑特地加重“委托”两字。

托谁下手?为什么?梨南子到底委托谁下手杀了梨耶子?

譬如——亘?

理濑吓了一跳,她还记得朋子朝亘的背影大喊“杀人凶手”的声音。

对了,他们要回家时,亘在中途就与他们分开了,如果他早一步到家,就有可能……

怎么可能?

理濑急忙打消这个念头,朋子那句话应该另有所指,并非字面上的意义。

还有,朋子与亘为什么会见面?她知道朋子从以前就很喜欢亘,但从刚才那种气氛看来,似乎不只如此。

心里很不舒服。她知道这种感情叫做嫉妒,而且也不是不会体验过,却一直不去正视它。

理濑苦笑。这次她又被自己吓到了,虽然她心中仍残留这种情感,对它却是又憎又怜。

“这里很快就会被卖掉了。”稔冷冷地说。

“梨南子也知道。她最近似乎打算到市区租公寓住。”

“‘朱比特’的事怎么办?我不认为它是指那座老爷钟。”

“我还在想,再过不久,应该就真相大白了。”稔忍不住笑出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在那之前告诉我了?”

“我这么做是为了彼此好。”

玄关的门“喀嚓”一声被打开,接着响起一声“我回来了”。

理濑下意识地回头看刚进门的亘。

“稔,你也回来啦!”

眼前这才是她熟悉的阳光少年,而不是刚才看到的那名陌生男子。

“你回来了。”

“还真晚。”

稔与理濑就像平时一样,笑着走向亘。

原来如此,会演戏的人,并不只有梨南子。

梨耶子的遗体经过检方化验,正式判定为意外身故。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有安心,有豁达,有沮丧,都不是只有特定的一种表情。

周末,梨耶子的亲人为她办了一个简单的丧礼。不过,对喜爱奢华、热闹的梨耶子而言,这场丧礼或许太过冷清。

他们后来终于联络上梨耶子的丈夫。虽然梨耶子一直拒绝与他复合,从他匆忙赶来葬礼,并哀恸逾恒的模样来看,他仍深爱与自己分居的妻子。

如果梨耶子与他重修旧好就不会发生这种遗憾了。理濑为他深感惋惜。她知道梨耶子有她独特的魅力,因此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受梨耶子吸引的男子的心情,深爱的女人突然从这世上消失,而他仍得抱着这个遗憾走完自己的人生。

就像这幢屋子如果不在了,大家仍得继续活下去。

在等待梨耶子的遗体火化成骨灰的期间,理濑不断地思考。

梨耶子走了之后,随着时间流逝,她就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幢原本就被重重阴谋与犯罪包围的屋子,屋内墙上渗入了层层谋略与欺瞒的血液,令这屋里至今仍弥漫浓重的腥味。

整件事的高潮将在卖出、拆除这幢屋子的时刻来临。不过,奶奶说的“朱比特”到底在哪里?它究竟是什么?稔应该快找到答案了。

此外,就是田丸贤一的行踪。雅雪说那孩子的话应该可信,既然如此,田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附近?他是要去找朋子吗?他那天若真的去找朋子,应该会引起轩然大波才对,然而,朋子家却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理濑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如今,事情的真相就像还缺了几块的拼图,就差那么几块,就能拼出完整的图形。

理濑站起来,走到火化等候室的走廊,眺望窗外景致。

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一切就只等最后的一个谜底揭晓。

理濑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外。

——要抛开所有的一切,一起飞吗?

白色的轻烟消散在天际。

——好啊!

理濑好像听到了雅雪的声音。

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

周一,理濑去上学时,突然涌出这种感觉。

与附近邻居的鄙夷眼光不同,同学们对守丧中的理濑纷纷投以同情眼光。

看着这些少女的背影,理濑不禁心想,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这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不用考虑将来的事,也不用思索自己的命运,只需要穿上制服,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就好。

突然间,一张空的课桌椅映入眼帘。

她终于回到学校上课,朋子却请了假。这么说起来,自从上次与慎二见面之后,理濑就再也没与朋子说过话。不知道慎二现在的情形如何。

——杀人凶手。

朋子的声音在耳际响起。那天,朋子与亘的表情都很不寻常,理濑看在眼里,却有如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他们那天谈论的,或许与家里的事一点关联也没有,或许只是单纯的情侣吵架。

然而,那时的朋子却露出属于女人特有的表情,与我和雅雪平时认识的朋子完全不同。这也就是说,她与亘的关系已经发展至如此亲密的程度了吗?

想到这里,理濑再度苦笑,自己果然嫉妒这两个人。朋子就像那些绑着马尾、拥有粉嫩双颊的少女,所以我才会嫉妒她。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理濑安慰自己,对偶然撞见的情景感到心痛,感到嫉妒。又有什么不好?这不就是青春年少特有的成长况味吗?

尽管心中如此嫉妒,理濑在放学途中,仍去按了朋子家的门铃。

‘找谁?’一个充满警戒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是朋子。

“朋子吗?是我。你还好吗?”

‘理濑?’朋子的声音显得很惊讶,‘理濑,你还好吗?对不起,我没去参加梨耶子的丧礼。慎二的病情恶化,我得留在家里等我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现在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原来如此。我家也是一团乱,所以也没想到要问你这件事。真是辛苦你了。”

‘理濑,你一个人吗?’朋子的语调带着试探。

“是啊!刚刚才放学,我想顺道过来看看你。我还带了影印的讲义要给你。”

理濑一抬头,便发现朋子掀开客厅窗帘一角,探出头来。朋子的神色紧绷,似乎在检查理濑四周有没有其他人潜伏。

理濑也下意识地向四处张望。

‘理濑!你不要东张西望的。’

“对不起。有谁在附近吗?”

‘——是田丸。’

“什么?”

‘我昨晚也在附近看到他。’

“不会吧?你报警了吗?有告诉雅雪吗?”

‘我很怕,谁都没说。’

“我可以进去吗?”

‘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有人正在监视我。’

理濑从朋子的语气隐约发觉她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她该不会妄想田丸正在监视她吧?

“朋子。”

‘而且我还看到另一个人。’不等理濑开口,朋子便抢先道。

“看到谁?”

‘亘。’

理濑吓了一跳——杀人凶手,还有那张陌生的侧脸。

“亘?你在哪里看到他?”

‘那个人死掉的那一天。’

“哪个人?你是指梨耶子?”

‘没错。’

理濑的心跳加快。

‘亘已经发现我知道那件事了,所以连他也在监视我。理濑,拜托,你现在先回家,然后等晚上大家都睡了再来,好吗?我有很多事想找你商量。我会打开客厅的灯,如果灯有亮,你就按四次门铃,我就会开门。我家今晚只有我在,拜托你,一定要来!我真的很怕!’

一瞬间,理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那幢屋子里,不论在哪,都有人窃听自己的言行。

梨南子在梨耶子的丧礼结束后,情绪终于比较平稳。她回到一楼原本的房间,梨耶子的东西已收拾妥当,老爷钟则仍在原处。如果朋子来了,也不知道会有谁听到她们的对话。想到这里,理濑不禁做了个深呼吸。

“知道了。我或许会晚一点才到,可以吗?”

‘没关系,我会等你。反正我睡不着。’朋子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那待会儿见。你多保重!”理濑故意大声向室内对讲机说话。

然后,当她抬头的瞬间,发现有人从百合之馆二楼的窗户一闪而过。

理濑假装没发现,偷偷以眼睛余光看向窗户,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有人在监视。这是真的吗?

趁玄关大门打开之前,理濑先整了整仪容。

“我回来了。”

“快点进来吧!”

面对梨南子的温柔笑容,理濑也回以极自然的笑脸。

要比演技,理濑向来对自己相当有自信。

一个奇妙平稳的夜晚正逐渐过去。

梨南子正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稔与亘正在讨论该何时叫房屋中介过来。

理濑在自己的房间做功课,却不由得在意起朋子的家。

朋子说昨晚在附近看到田丸贤一。

这怎么可能?田丸贤一已经失踪好一阵子了,如果是真的,这段期间他究竟躲在哪里?他要怎么生活?还是说,他其实是借住在附近的朋友家?但是,他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百合的香气十分浓郁。

梨南子仍一如往常,继续以百合装饰家里,直到搬家那一天,她应该仍会持续这个习惯。

百合。这么说来,奶奶说的那则故事也与百合有关。二楼住有会偷听人说话的妖精,而且妖精喜欢百合,所以家里才会用百合为装饰。实际上,妖精就是指一楼那间房里的窃听系统,不过,为了妖精而用百合为装饰,其中究竟有什么含意?

理濑停下笔,静静凝视百合。

她想到慎二站在窗外的脸,还有他说的那些话——“梨南子喂过的小动物都接连死去”、“赶快逃”、“否则会被杀死的”。

梨南子当时就是在厨房后门喂猫喝牛奶。她至今仍不认为那温柔的神情中竟带有杀意。

理濑沉思,果然,这对姐弟的想法似乎都太过偏激。

朋子对亘的指控,一定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不,是她内心希望如此。

理濑焦虑地在房里倒数计时。

好不容易等到全部的人都入睡,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了。

别再胡思乱想,待会儿与朋子见面再说吧!

老实说,她有些担心,这么晚出门也许有可能会被发现。

理濑关掉书桌上的台灯,离开家里。她暗自祈祷邻栋屋子的客厅没有开灯。

但事与愿违,那里的灯还亮着,朋子正在等自己过去。

理濑下定决心,悄悄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楼,迅速将玄关的门打开,关上,然后没入夜色当中。

总觉得有种在玩大冒险的感觉。

理濑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朋子家的门铃连按四次。

一个吐息间,门就迅速被打开。理濑看到朋子站在屋里朝她招手。她向四周瞥了一眼,立即进入屋内。

“真紧张。”

“对不起,要你这么晚还出门。”朋子打过招呼之后,迅速将玄关门的两重锁锁上,“他

应该不在外面吧?”

“朋子,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见到了田丸。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就在我家前面。他站在我家门口,一直往屋里张望。”

“他的穿着打扮如何?毕竟他已经失踪一阵子了。”

“穿着很普通,就是在毛衣外面加一件外套。”

“真的是在昨晚看到的?”

“就是在昨晚。”朋子突然生气地说,“我没骗你!我真的看到他了,而且我确定我没看走眼。”

“抱歉。”为了安抚朋子的情绪,理濑无奈地两手一摊,不再继续追问。

“对不起,我也有错。因为我一个人在家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朋子虽然心事重重,却仍努力挤出笑容。她站起来走向厨房,“我泡可可给你喝吧!还是你想喝别的?”

“如果有即溶咖啡就最好不过了。我喜欢喝即溶咖啡。”

“真的?”

“没骗你。不管再多杯我也喝得下,而且从不会因为喝了即溶咖啡而无法入睡。”

“那就依你吧!还有蛋糕喔!”朋子笑说。

“这么晚了,还吃蛋糕?这时候吃很容易发眫喔!”

“有什么关系,吃了之后,只要不立刻上床睡觉就不会发胖了。”朋子一扫刚才的阴霾,急忙端出蛋糕。

理濑心想,朋子在这种时候就像个十足的大小姐。

突然,理濑觉得寒毛直竖。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理濑忍不住看向四周,后来更站起来,仔细打量窗外。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总觉得有人就站在窗外。

“理濑,用马克杯好吗?这样可以喝更多。”厨房传来朋子的声音。

“好,就用马克杯吧!”

理濑随口回应,走到玄关确认门上的锁。

真是的,大概是受到朋子影响,结果连自己也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

理濑慌慌张张地往厨房走去。

“奶油蛋糕与起司蛋糕,你喜欢哪一种?”

“不论哪一个,热量都很高。”

“那就两个都给你吧!”

“朋子,你都不听人说话的吗?”理濑认真地盯着朋子。

“因为我们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嘛!”朋子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我们家里最近都各自出了些状况。幸好你现在看起来还不错。那天巡逻警车突然出现时,我还被吓了一跳。”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一起情杀事件吧?”

“咦?不是吗?”朋子惊讶地说。

看样子,这个家真的因为慎二的病情而被搞得人仰马翻,无暇顾及其他事。

“不是,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都怪梨耶子的运气太糟了。”

“其实……那天,我看见亘走进去了。”朋子突然压低音量,一脸严肃。

“你是指梨耶子姑姑过世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她们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讨论这件事。

“我不清楚,大概还不到黄昏吧!总之,我看到他慌慌张张地,而且还不时朝四周张望。”

“只有他一个人吗?”

“嗯,而且他那样子好像很怕被谁看见。”

“然后呢?”

“他就一溜烟地闪进屋里。”

“那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那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在等我妈从医院打回来的电话。”

“之后呢?”

“过了一阵子,我又看到他从屋里跑出来。而且还是独自一人。”

“他是从你家门前经过吗?”

“不是,他出来时,我只有看到亘的背影,他好像在屋子后面徘徊。”

“在屋子后面徘徊?但那里就只有悬崖,没其他路了。”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可是,从那之后,他就没再出现了。”

理濑陷入沉思,这件事确实很诡异。

“这真的很奇怪吧?”朋子仰头看理濑,眼神充满不安。

“嗯,的确很怪,我一时还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对了,亘是何时发现他那天的行踪被你看到的呢?”

“前几天,他突然约我出去——”

朋子话说到一半,门铃突然响起。朋子与理濑都被吓一大跳,神色惊慌。

“怎么回事?还有谁要来吗?”

“不可能。”

“会不会是你爸妈回来了?”

“不是他们。”朋子摇头否认,“稍早之前,我妈才打电话告诉我,说她要留在医院照顾我弟弟。我爸今天值晚班,也不可能回家。”

震耳欲聋的门铃声再度响起。

“会是谁呢?”理濑走至客厅,藏在窗帘后面朝外窥看。玄关有个人影,但因夜色昏暗,无法看清来人长相。

“喂?”朋子紧张地拿起对讲机。

‘喂,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你是朋子吧?’

理濑大吃一惊。这不是梨南子的声音吗?

‘请问,理濑是不是在你家呢?真抱歉,我发现她好像跑出来了,我有点担心。’

理濑与朋子面面相觑,她们两人都觉得糟了。

理濑此时绞尽脑汁想找出个好理由,自己出门的事果然被梨南子发现了。

理濑觉得有些恐怖,难不成,所有人都在梨南子的监视中?

朋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无辜地向理濑求助。

理濑鼓起勇气,从朋子手中接下对讲机的话筒。

“对不起,梨南子姑姑,这么晚了还让你出来找我。”

‘理濑吗?你果然跑到朋子家了。平安就好。我去你房间,发现里面没人,心想你会不会是跟谁出去了。’梨南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安心许多。

的确,就许多层面而言,如果我不见了,她一定会觉得很不安。理濑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还让梨南子为她担心。

“真的很抱歉。我与朋子最近都很忙,一直没机会好好聊聊,因为我实在很想见她,所以才跑来她家,刚好今天她家只有她一个人。我等一下就回家了,梨南子姑姑,你先回去吧!”

‘朋子,你只有一个人在家?其他人呢?’

“因为慎二的病情恶化,我妈到医院去照顾他。”

‘原来如此。真抱歉,因为最近家里发生很多事,我都不知道你弟弟生病的事。’

“我才是,真是对不起,我们都没过去府上帮忙。我妈还要我向你们表达慰问之意。”

‘没关系。对了,朋子,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下理濑?我实在很担心她。’

朋子看向理濑,点点头。果然还是要见个面,打个招呼,梨南子才会安心。

“好,我现在开门。”

朋子开了门,却发现梨南子早已站在门外,大吃一惊。

“理濑,抱歉。我想刚才你一定吓得心脏快停了吧?”梨南子看向理濑说。

“对不起。”理濑低头道歉。

“朋子,你说你一个人在家?可以的话,还是到我们家过一晚吧?”

梨南子环视朋子家里,那双眼睛冷冷的,没有任何笑意。

理濑心想,真奇怪,她的举动仿佛在确认朋子家的确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经常一个人在家。而且我家还有保全系统,所以我觉得还好。更何况你们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想,我还是不太方便过去打扰。”朋子连忙摇手拒绝。

“没关系的,更何况我们都是老邻居了。”梨南子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可是,理濑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发现梨南子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将两手放在背后。她究竟带了什么进门?

“我们回家吧!两个人都是。”梨南子的神情依旧,语气却很坚决。

“那、那个……”朋子似乎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脸诧异地低下头,轻声惊呼。

“你们可以在我家慢慢聊。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问问你们两人。”

梨南子虽然对两人微笑,但两人都没看向梨南子的脸。

她们都同时盯着梨南子的手。

梨南子的右手里,拿了一把闪闪发亮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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