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梨耶子的晚餐显得很平静。梨南子不时去探看她的情况,但她一直没有好转。

看样子,梨耶子应该无法参加明天的法会了。梨南子似乎也放弃要她在今晚治好感冒。

梨耶子没去也无所谓——发现自己这种心思的理濑不由得暗自苦笑——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稔曾打电话回来,说他大约要深夜才会到家。

亘与大家聊着自己的工作,主导餐桌上的气氛,让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但是,亘表现得愈是耀眼,她愈是强烈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感。

外面的风与昨晚一样强,屋里到处可听到喀喀声,只要一离开餐桌就无法听清楚大家的对话,但昨晚屋顶发出的啪嚏啪嚏声已经不见了,是亘白天修好了吗?但他明明说没办法修,要再找人过来看的……

梨南子正准备饭后的咖啡之际,门铃响起。理濑走到玄关应门。

一定是稔。虽然得以再享受一会儿平静的团聚气氛,但……

理濑带着莫名感伤打开了门,门外却站着她意料之外的人——是雅雪。

“是你。怎么了?”

雅雪面色苍白,一脸严峻。或许是因为狂风夹带着雨丝,所以雅雪虽然有撑伞,头发仍是湿淋淋的。

“田丸今天下午三点左右离开我家之后就失踪了,虽然他应该不会来你这儿,但我还是想过来问问看……”

理濑想起他担心的事。

“朋子怎么说?”理濑低声问。

“她说没看到。”雅雪摇头。

“朋子家附近呢?”

“找过了,没有。”

“会不会去其他地方?”

“我不知道。他离开时,我还送他到公车站等车,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应该是我。”

看雅雪焦躁又疲惫的样子,他应该是在家里坐不住,所以才跑到外面找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理濑心头,雅雪的忧心仿佛在他背后形成一团混浊的黑影。

“你不要太自责,他可能只是到哪里散散心。”

“但愿如此。”

“别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的脸色很糟,已经很晚了,你也赶快回家休息比较好。”

“嗯。”

雅雪虽然点头,却一点都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他一定也知道,在这种夜里,光靠他自己是不可能找得到人的,但因为最后看到好友的人是他,所以觉得必须对好友的失踪负责,不应只是在家里静静等待。他去找朋子时,搞不好还曾因为朋子冷冷的一句“不知道”而火气上涌,与她起了争执。理濑很能体会雅雪的不安。

“别想太多了,他的失踪完全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你不也到处找过了吗?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再回去?”

理濑伸手将雅雪前额的湿发拨开。

雅雪在理濑的手贴上额头的瞬间似乎吓了一跳,但仍没有避开,任她动作。

两人的视线有短暂的相接,接着雅雪却刻意躲开理濑视线似的转过头。

“不,不用了。我回去了,如果你看到田丸,请你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

少年转身,消失在狂风呼啸的黑暗中。

“怎么了?不是稔吗?”

理濑背后传来亘的声音。她将门关上,回过头。

“不是,是一个住附近的朋友。”

“这么晚来找你?”

“因为他朋友还没回家,所以过来问问看。”理濑若无其事地回答,她发觉亘的声音中带着责难。

“这个是你这次的罗密欧?”

“什么意思?”

双臂环胸、靠在墙上的亘,注视理濑的视线非常冰冷。

理濑不禁在心中苦笑。亘大概看到自己拨开雅雪头发的那一幕了。前阵子才被他看到慎二拉住自己的手,今天则是雅雪——自己大概被他当成不检点的女人了吧?

“他是朋子的青梅竹马。”

“哼。”

“那么,请问你的茱丽叶是谁呢?去年这时候,你不是还去见她吗?这次不去找她可以吗?还是说,她是京都人?”

被理濑还以颜色的亘顿时面红耳赤。

“我都说了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啊!是这样吗?”

他们两人回到客厅,理濑心里仍很在意雅雪的不安。为什么田丸贤一会失踪?这件事与朋子有关吗?总觉得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理濑,刚才是谁?”梨南子将咖啡端上桌,关心地问。

“是我朋友。他朋友下午与他分开后,到现在还没回家。”

理濑没提到雅雪的名字,她觉得目前还不要让梨南子与亘知道自己与家里法律顾问的儿子认识的事比较好。

“这真是令人担心,怎么会这样呢?”

“他朋友叫田丸贤一,是个身材修长,感觉很温柔的男孩子。梨南子姑姑,大概傍晚的时候,你在附近有看过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今天只有到过院子里。是住这附近的孩子吗?”

“不是。”

“那我更不清楚了。他父母一定快急坏了。”梨南子皱眉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为爱所苦的少年离开好友的家之后,一个人去了哪里呢?就算再怎么苦恼,也不该在这种寒冷的夜里仍在外游荡。

“梨耶子真的不能去了。没办法,明天只好让她看家了。”刚才去房间看过的梨南子叹道。

看来,梨耶子这次真的病得不轻。

“都是因为梨耶子姑姑平时不注重养生的关系吧!”

面对亘轻讽的语气,梨南子只是苦笑不语。

“法会明天早上十点开始,早点睡吧!我也要回房了。稔如果回来了,能叫我起来吗?”

“别担心,我会等他的。你就不用特地再爬起来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发烧。”

“如果连你也病倒就不妙了,别那么见外,你就去睡吧!”

“谢谢。”

“剩下的我来收就好了。”理濑对目光瞥过桌上杯盘的梨南子说。

梨南子感谢地点点头,然后走回卧房。她的背影看起来的确有些虚弱。

“理濑,你没被传染到吧?”亘问。

“我没事。”

两人隔桌而坐,听着窗外的风声,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的理濑不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放学后总是与亘玩在一起,对年幼的她而言,亘几乎就是她的世界。

“我去了美国之后,大家就真的各分东西了。”亘的低沉嗓音响起,“……理濑,你有什么打算?你爸爸在北海道吧?你留学回来后,会在北海道住下来吗?”

理濑察觉亘说到“你爸爸”这个字眼时,仍然有些迟疑。他大概是想起小时候看过父亲的事,对他的男扮女装印象深刻吧!

“不,我打算在英国读到大学毕业,大概也没什么机会与他一起住吧!”理濑淡淡地答。

“你会一直留在英国?”

“还不确定。”

“会留在国外工作吗?”

“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这是你和你爸爸讨论出来的结果?”

亘的问题愈问愈深入。稔与亘的双亲任职于半官方性质的外侨单位,由于工作需要,几乎整年都在海外飞来飞去的,所以他们只有每年趁着到瑞士避暑时才能全家团聚,加上奶奶从不说些多余的话,因此在他们两兄弟看来,理濑的父亲就像个谜。

“算是吧!”

“还真是无情,这么对自己的独生女……不过,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工作很忙,才会从一开始就将你托给奶奶照顾吧!”

理濑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不是独生女,只是他成群儿女的其中之一。

“那个……我听说,你已经有未婚夫了,对吗?而且对方不但是外国人,还是双方家长决定的婚事?”

“你从哪里听来的?”

理濑很惊讶,她没想到亘竟然会知道这件事,心里顿时涌生一股被背叛的感觉——他应该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阳光。

“这、这——这是我偶然听到奶奶对稔说的。”

看亘结结巴巴的样子,这件事果然是偷听来的。

“无聊,那只是名义上的未婚夫。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更何况这只是双方父母的口头约定。”理濑不屑道。

“说得也是,现代社会怎么可能还有这种事?”亘一脸放心。

其实,等我满二十,大概就会与约翰结婚了。理濑不带任何感情地思考。我与约翰非常相似,我们会是最强的搭档与伙伴,并早已注定日后将永远游走于光与影的交界。

理濑想起那间温室。

温暖、微暗的温室。微弱的烛火映出拱型的天花板,约翰点起灯,坐在温室最里面等她。

她从小便读过许多善恶对立的故事,一直很疑惑为何善恶的界线如此分明,为何邪恶永远无法变成善良。

不过,如今的她多少有点明白了。其实,恶就是一切的根源,而善不过是恶沉淀过后的那层清澈物质;抑或是从恶中抽出,有如手帕的刺绣花边。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善何以那么软弱、虚假、脆弱、梦幻。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从恶这个巨大的温床中产生,而且这个温床必须时常更换新血,因此必有伴随这股新血而生并孕育它的人。对人而言,恶的存续是一种必然,是一种强势、不可违背的自然真理。奶奶也好、父亲也罢,都只是处于这股永不止息的血脉之中。

然而,亘不一样。亘是那股澄澈物质的其中一滴,他能在光明中迈开大步。

“你的眼神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这样了?”亘发觉理濑在发呆,一抬起头,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什么眼神?”

“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带着怜悯,仿佛在看小孩子的眼神。奶奶也是这样,稔与我爸妈也是,大家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没这回事。”

“不,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你在去北海道之前、去你爸爸的学校之前,你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我。”亘的脸色苍白。

理濑觉得双颊灼热——亘发觉了?还是,他一直都知道?

“你想太多了,大家是羡慕你,因为你总是乐观又爽朗。你也知道,除了你以外,我们大家的性格都有些偏执。”理濑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

“乐观爽朗?你是说单纯迟钝吧?”

“亘,你这样显得很乖僻。”理濑的语气虽然不满,内心却迟迟无法平静。

“我真的觉得很迷惘,这次去了美国之后,我知道自己大概再也没机会到你的世界了。”

亘的声音愈来愈低,之前的豁达青年已不复见,现在的他,看起来显得很苍老。

“我的世界?”

“我没办法形容得很好,但我从小一直有这种感觉,奶奶身上——应该说这个家里,有个未知又巨大的黑暗,我只看得见表面,其他的,大家全都不让我知道。而且你与稔很早就被决定好将来要走的路,我却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其实有些高兴,心想这种情况如果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因此也不想关心在我看到的表象之后还有什么。”

我的世界。

原来亘早就发觉了。他早已知情,却一直佯装不知,也拒绝用所持的光明照亮黑暗,这让理濑觉得寂寞与疲倦。

温室的亮光,夜晚潮湿温暖的空气,还有摇晃的烛火。

那是离开那所学校的前一晚。

约翰的淡褐色发丝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在往后的一生中,我真正爱的大概只有你了。我们一定早就注定要在一起,唯有你能进入我的世界,了解真正的我。

我听到约翰冷淡的嗓音。

——没错,我们都很了解彼此。

我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当时的我隐约明白他为何要将我叫到夜晚的温室。

——我们将暂时分开生活一阵子,我或许会喜欢上各种女孩,将来如果有必要,我甚至能与我讨厌的人在一起。所以,理濑,我不介意你也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约翰朝我伸出手。

——不过,只有第一次。我希望你第一次的对象,是身为你人生伙伴的我。说穿了,这也只是男人的自我满足吧!

我想起他的双眼。

——理濑,过来这里。

我是何时过来这个世界的?是那时搭上约翰的手的瞬间?或者,是当我恢复记忆,步入爸爸房里时,就已经过来这里了?

“亘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黑暗的部分?你真的想太多了。”理濑耸耸肩说。

她明白亘的烦恼与迷惘,但她绝不能让亘越界。他在这里无法生存,绝不可能,所以她必须在此时让他断念。

“果然,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吧?”亘露出极为受伤的表情。

看到他的样子,理濑心里也十分痛苦,但她绝不能在这里因心软而让步。

“亘,你大概是因为即将去留学,所以才变得有点患得患失。你不也说过一个人去美国很恐怖?别担心,你一定没问题,就算在美国,你也会很顺利的。”理濑安抚地探身向前。

“我不是要说这个,难道就连你也无视我的存在?”看到理濑不打算回应的样子,亘的怒气突然爆发,粗暴地说,“那你告诉我,‘朱比特’是什么?为什么我从不知道?”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两人皆浑身一颤。

理濑一脸疲惫地看向门铃持续作响的玄关,正打算站起来去应门,亘却比她快了一步。

“我去开门。”

理濑也随之站起,踱向玄关。

亘一打开门,夹杂雨丝的风立即窜入。

“嗨!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晚回来了。”

门外是穿着军用雨衣的稔。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浑身散发一种每日从事高压工作的人特有的冰冷气息。

“亘,好久不见了。啊!理濑也还没睡?”

“雨很大吧?你身上都溅到泥水了。”

“因为我下了计程车之后,就用走的上来。司机根本不想开上来这里,真的很不方便。”

进入屋内的稔或许已察觉刚才那股僵硬的气氛,诧异地看向两人。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亘面无表情,“只是兄妹吵架。”

隔天早上是难得的晴空,但气温仍低,寒风在丘陵上的墓园里奔窜。

梨耶子感冒未愈,被单独留在家里,其余四人则出门扫墓。

梨南子被妹妹传染了感冒,气色显得很差;稔因为昨晚舟车劳顿,精神还没养足,显得寡言沉默;亘与理濑仍处于昨晚那种不愉快的气氛中,今天早上几乎没什么交谈。

连你也无视我的存在?“朱比特”是什么?

亘的不满不断累积,所以才会感到焦躁、迷惘、不安。

理濑抱着花束,爬上蜿蜒于灰色草地中的石阶,脑海中不断思考。

亘会爆发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他说的那些多余的话就让她有点困扰了,如果那些话进到梨南子与梨耶子的耳里,届时后果或许将难以预测。

他们被带到高地上的一处墓园,那里能俯瞰到灰色的大海,被山环抱的海湾反射出点点阳光。远处山棱被烟岚缭绕,或许是因为天色没很亮,整个世界的颜色都一片混浊,海面上则摇曳着斑驳的波光。

“你还好吧?”稔等理濑跟上自己之后,出声询问。

“还好。”理濑简短地答。

“亘怪怪的。”

“他现在应该正觉得一团混乱,如果不早点处理‘朱比特’的事,情势恐怕不太妙。”

“这不太容易。”

“而且那两人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

大家跟随穿紫色袈裟的住持,默默地朝奶奶的墓前进。

奶奶的墓能看见海,但她大概不会悠哉地眺望这片景色,而是一直注视这个家,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稔,你知道这屋子最早的屋主是谁吗?”理濑忽然想起这件事。

“最早的屋主?”稔那线条冷硬的侧脸出现沉思的表情,“我曾听胜村律师提过,最初盖这幢屋子的人似乎是一位海军将领,而且表面上是私人宅邸,实际上却是由官方出钱建造。”

“官方建造?”

“没错,而且在屋子建造期间,那位将领也从军中退休了。”

“海军将领?”

“有什么问题吗?”

理濑陷入沉思。她很在意奶奶对亘说过的那则妖精故事,加上她自己从奶奶那里得到的部分讯息,其实就连最基本的资讯整合都很难做到。而且,连稔也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看过奶奶的笔记了吗?”

“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理濑与稔悄声地持续对话。

视野突然变得开阔,眼下是一片辽阔的大海,从云隙中透出的光束落在海面上。

冷冽的寒风扑打脸颊,或许因为一路爬着蜿蜒的石阶才走到这里,全身其实都暖呼呼的。

一年前,不在事故现场的人,如今全都在这里。我不认为如果当初自己也在,就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仔细检查现场的状况。

听着不绝于耳的诵经声,理濑又陷入沉思。白色的百合花束是那幢屋子随处可见的花。

梨南子一脸苍白。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脸色苍白会不会是因为罪恶感?不在这里的梨耶子会是因为太愧疚而不敢来吗?慎二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必须再找机会与他谈谈才行。还有亘,他的不满愈来愈盛,而且还转移到稔身上,希望不会造成什么麻烦才好。

每个人看向墓碑的神情都很微妙,却也刻意避开彼此的视线。

在要回去时,亘不小心踢到一旁的空花器,积在里面的雨水洒出,泼湿了他的裤管。

“啧!”

理濑从手提袋中拿出手帕,递给一脸懊恼的亘,同时发现有个东西也跟着掉了出来。

是昨天在院子捡到的戒指。因为不知道该藏在哪里,便决定随身携带。

理濑慌忙地捡起戒指,却被眼尖的亘发现了。

“你怎么会有这只戒指?”

“昨天在院子捡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理濑将戒指放在亘的掌心。

“是我的。可是怎么会?你在院子的哪里找到的?”亘仔细端详这只戒指。

“在院子的角落,面向隔壁的金木樨下面。”

“金木樨下面……”

亘的眼神一动,专注地回想。

过了中午,大家一回到家便发现梨耶子才刚起床吃早餐。

“你回来啦!”梨耶子看到稔时,露出难得的亲切笑容。

她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且心情似乎也不错。

“外面好冷,还是在家好。如果你跟着我们去扫墓,病情大概又会加重了。”梨南子边脱外套边说,现在反而是她的气色欠佳。

“梨南子姑姑,你还好吗?要不要吃些感冒药?”理濑关心地探询。

“我不喜欢吃感冒药,只要睡个觉就好了。”梨南子回以虚弱的微笑。

“是啊!姐姐她不喜欢吃药的。”梨耶子声音含糊地讽道。

理濑与梨南子不明白梨耶子的意思,疑惑地看向梨耶子,后者则是径自悠哉地翻阅报纸。

理濑耸耸肩,心想,真是的,她又故态复萌了。

“偶尔看家也不错,可以趁机好好休息。再睡一觉大概就能完全恢复了。吃晚饭时记得叫我。”梨耶子伸个懒腰,将报纸丢在桌上,再度回房。

大家错愕地注视她离去的背影。

“什么态度!‘吃晚饭时记得叫我’?”亘模仿梨耶子,怪声怪气地说。

“她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发生什么事了?”理濑心中有一种很讨厌的感觉涌上,她觉得心情好的梨耶子比心情不好的梨耶子更难应付。

偶尔看家也不错——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去洗个澡吧!把自己弄暖和了,再来吃晚饭。”习惯妹妹态度的梨南子为了改变气氛而转移话题。

“梨南子姑姑,你先洗吧!”

“也好,那我就先去洗了。”梨南子轻轻点头,走入浴室。

“亘,你要去哪?”理濑看到亘再度披上外套,正要外出的样子。

“我去买包烟。刚才忘记顺便买了。”

“路上小心。”

亘挥了挥手就出门了。从在墓地将戒指交给他之后,他就显得心事重重。那是他的戒指,而且掉落在院子里,这两件事该怎么接起来才合理?

看着亘关上门,浴室也传出了水声,理濑往二楼走去。

她突然也想抽一根烟。

理濑回到房间,靠坐在房门边的冰冷地板上,点起一根烟。虽然冷,但这是她抽烟时的习惯,因为门边离窗帘与床还有些距离,才不至于让房里沾上烟味。

总觉得很累。在不清楚谁知道什么事的情况下,每天都得过着精神紧绷的日子。不过,如果这种程度就认输,代表自己也没多了不起。

理濑自嘲,会这样应该是受到亘昨晚的怒气影响吧!一想到那张焦躁不安的脸,她就不禁感到沮丧。

敲门声响起,理濑慌忙直起身。

“理濑,我可以进去吗?”

是稔。理濑放心地站起来。

一打开门,稔立刻闻到房里的烟味。

“原来你在抽烟?常抽吗?”

“你坐那张椅子吧!我坐这里就好。也还好,一个礼拜两、三根。”

稔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将椅子转过来坐下,胸口靠着椅背。

“不要抽成习惯,不然——”

“不然就变肮脏的女人,对吗?”理濑回以稔的口头禅。

“那是以前的口头禅了。现在你是我所知道最完美的女人。”稔尴尬地笑着,摊开双手。

稔的脸与身形仍一如往昔,仿佛端整精美的雕像,却又比以往更具魄力,浑身散发难以靠近的气势。稔有一段时间很瞧不起姿色平庸与愚昧无知的女人,而且给予的评价都十分残酷。与他一起住的那一阵子,她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他轻蔑的对象,不过,他大概没发现自己内心的那份恐惧吧!

“这里什么时候要卖掉?”

“反正不是这两天,那两个人似乎还没打算去找房子。”

“卖掉之后,她们如果能尽快离开就感激不尽了。”

“接着就要开始挖了吗?”

“但目前还不知道究竟埋在哪里。”

“你对整件事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奶奶本来就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你看过她的日记和笔记本,不也没发现类似的东西?”

“没错,奶奶恐怕是用她自己才懂的记号做纪录。为了防止离开这里时还没解开真相,我也已经将内容抄录下来,希望这是多此一举。”理濑轻轻叹了一口气,“亘已经到极限了,他察觉我们有事瞒他。”

“什么都别说,那小子无法承受事实的真相。那就是他。”稔一脸冷酷地摇头道。

“这点事我还知道。他自己的直觉也告诉他这样比较好,心情却为这种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而痛苦。”理濑吐出一口烟。

“疏离感?”稔冷笑,“不告诉他是为他好。疏离感只是暂时的,如果他知道了,将来绝对会扯我们的后腿。让他就这样去美国,对他才是最幸福的决定。”

“我知道。”理濑低声回答。

“你们两个感情很好,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让他带着愉快的心情去美国。”

“我也想这么做,但很难。还是由你去对他开口比较好。”

“由我开口反而会引起他的反弹。”

“如果告诉他‘朱比特’是什么,会不会比较好?”

“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稔的眼光变得锐利。

“他似乎听说了很多事,连约翰是我的未婚夫这件事也知道。事到如今,他的好奇心被煽动得更为旺盛,我想浇熄反而更困难。”

“这个愚蠢的混蛋!大家明明都处处为他着想。”

“互其实很可怜,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却要装作不知情,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不过,我仍不打算告诉他一切。”

“刚才你问我这幢屋子的第一任屋主,这件事也有关系吗?”

“不,还不清楚,只是觉得或许有某些关联。”

“我会去问问她们两人接着有什么打算,就算要帮她们介绍认识的房屋中介也行。”

“她们的财务状况如何?没钱的话,应该也搬不了家吧!”

“我会去查查看。”

稔站起来,将椅子归位。理濑也站了起来。

稔拿走理濑嘴里的烟,目不转睛地俯视她。

理濑也面无表情地抬头回望他的视线。

“你变漂亮了,白白便宜了德国那小子。”

稔将唇渐渐靠近理濑,后者退了一步。

“与亘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们只是兄妹。”

说这句话的瞬间,理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

在同

一个屋檐下——怎么回事?刚才那是什么?

稔眨了一下眼睛,想一想后吐出一句“说得也是”,然后将理濑嘴里的烟拿到自己嘴里。

“剩下的就给我了,顺便帮你将烟屁股丢掉。”稔边说边走出门外。

之后,理濑有好一会儿都在思考刚才闪过脑海的那个想法。

梨南子出神地盯着热水哗啦哗啦地注入浴缸,脑袋里回想起今天在墓地的情景。大家都心不在焉的,自己也是,一直在思考其他事。

突然,梨南子从起雾的镜子里发现除了自己的另一个人。有人站在自己背后。

惊讶地猛然回头,才发现是面带微笑的梨耶子。

“真是的!害我吓了一大跳。干嘛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放心的同时,梨南子也觉得行些生气,声音变得僵硬。

“呵,现在吃惊还太早。”梨耶子低笑,将手里的东西慢慢举起。

梨南子震惊地注视妹妹手上的东西,眼神瞬也不瞬。

“这个——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真不愧是妈,还收着这种东西。真了不起,这样就能控制自己的女儿了。”梨耶子抬起下巴,嫣然一笑。

梨南子向妹妹逼近。

“让我看看。你在哪里拿到的?”

“不、告、诉、你!”梨耶子将双手放在背后,像个孩子似的笑说,“关于这个东西,我的猜测应该与妈的想法一样,对吧?”

梨南子的眼神暗了下来。

理濑一走下楼梯,便看见梨南子虚弱地坐在厨房。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理濑走向前探问。

“没事,我已经洗过澡了。”梨南子脸色晦暗地摇摇头。

“真的没事吗?你的气色很难看。”

“别担心。”梨南子慢慢地踱回房里。

梨南子究竟怎么了?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理濑不自觉地转头看向玄关。

她从旁边窗子看见亘与梨耶子正在说话。梨耶子刚才是从浴室走出来……

亘一回到家,便惊讶地发现梨耶子站在玄关外。

“你回来了。”

她微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到外面来没关系吗?你不是还在感冒?”

“出来一会儿又没关系。你去买烟啦?正好,给我一包吧!”

“七星的,可以吗?”

“怎么是七星?那一根就好了。”

看到梨耶子伸出手,亘不情不愿地拆开烟盒。

“别这么小气,你这位大学生不是已经赚了不少吗?”

“我不想被游手好闲的人这么说。”亘冷冷地说。

“现在没赚钱,不代表以后也不会。不过,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梨耶子挑眉。

“我的表现?”

向亘借了火点起烟,梨耶子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至少不会像你的兄弟姐妹,对你隐瞒一些好事。”

“好事?”

“就是‘朱比特’。”

“你在胡说些什么?”亘一脸诧异。

“怎么,你没听说吗?那可是妈的遗产。”

“奶奶的遗产?”

“没错。妈应该存了一笔私房钱,却到处都找不到,所以我猜她应该是将钱换成珠宝之类的东西藏起来了。”

“奶奶的私房钱?不太可能,我父母与理濑她爸爸虽然都会定期寄生活费给奶奶,但金额都不多。”

“不过,那两个人可都知道‘朱比特’是什么喔!看样子,他们似乎没告诉你?”

“哪两个人?”

“当然是稔与理濑了。你不觉得懊恼吗?他们可是打算将埋在院子里的钱财占为己有喔!”

“怎么可能?”

亘的视线开始浮动,太阳穴附近逐渐泛红。梨耶子则在一旁笑着注视他的反应。

“亘,我们两人联手吧!难不成,你咽得下这口气?”梨耶子娇瞋地向亘大送秋波。

晚餐前,梨耶子的心情愈来愈好,脸上堆满笑容,独自啜饮餐前酒。

其他四人仿佛在看稀有动物般,离得远远地观察她。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人的波长与心情大好的她合得来。

她似乎对这情形有些不满,来回瞪向四人。

“怎么搞的?干嘛都不说话?喝吧!好不容易全员到齐了,为这个伟大的家干杯!神啊!感谢您赐给我们这个了不起的屋子!我真想永远都住在这里!”

这女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理濑认真地考虑这个可能性,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她除了微醺之外,没有任何异状。而且还不时用猥琐的眼光打量自己,令人不由得感到火大。

她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方面,梨南子完全没正眼看过妹妹,径自默默地准备晚餐。这两人大概又吵架了,时常一个人心情好时,另一个人就情绪不佳。

而稔与亘就像两尊神圣不可侵的神祇,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哼!别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人。女人可以这么高傲的时间其实很短,如果总是认为自己是最年轻的女人就大错特错了。每年都会出现许多比你小的女人,而且还一个比一个年轻。反正,对男人来说,女人只要年轻就好,想接近谁的话,就要善用自身的外貌。能尽情挥霍年轻这个条件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梨耶子摇晃酒杯,贴近理濑身边说。

理濑闻到梨耶子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但梨耶子看起来没那么醉,更何况她也没喝多少。既然如此,她怎么会突然开始说教?这让理濑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访客似乎特别多。

“我去开门。”

真难得,梨耶子竟然肯起身去开门。

“您好。”门一打开,露出朋子的身影。她一发现眼前的人是梨耶子之后,似乎吓了一跳。

“唉呀!这不是胁坂先生的千金吗?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这么标致。”梨耶子以夸张的口吻与动作将朋子迎进门。

“晚安。”朋子似乎有点无措,回以礼貌性的微笑。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梨耶子仔细打量朋子的脸。“你之前是不是来过我们家的院子?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好像是妈拜托你来帮忙除草,对吧?”

“没有,我没——”

“是吗?不对,我真的有见过你……算了,算了,不想了。”梨耶子懒得再想,笑着挥挥手,“欢迎光临寒舍,这屋子有很多很有趣的秘密喔!你一定也很好奇,对吧?”梨耶子说完便回头看大家,看到大家半笑不笑的样子,随即愉快地笑开。

“不好意思,理濑,你能来一下吗?”朋子有点招架不住梨耶子的嘲讽,好不容易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对理濑轻轻招手。

梨耶子似乎一下子就对朋子失去兴趣,拿着酒杯就回房了。

“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

理濑悄声道歉,朋子只能苦笑。

“发生什么事了吗?”理濑关心地问。

“我弟弟一直高烧不退,现在又要去住院了。”朋子一脸严肃。

“慎二?住院?要住多久?”

“要详细检查之后才会知道。不过,慎二说有事非得告诉你不可,想和你见一面。不好意思,理濑,你能来一下吗?”

“当然。”理濑心跳加速,这么难得的机会怎能放过。

外面天色微暗,但理濑仍能看到慎二就在下方路肩的一辆轿车里。他全身被薄毯包覆,发烧泛红的脸斜靠在后座椅背上,一认出理濑,随即摇摇晃晃地坐直身子。

车边站着慎二的母亲,她有礼地向理濑点点头说:“真是抱歉,还麻烦你跑一趟。”

“没关系,不会麻烦——啊!慎二,你不用特地坐起来。”理濑在慎二旁边坐下,凑近他的脸问,“你还好吗?”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不要紧的,我也正想问你上次的事。”

“原来如此。”

慎二的气色明显很糟,双眼黯淡无光,脸色也十分暗沉,将近土黄色。

“你之前说过这附近常有小动物死掉,这种情形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是被毒死的吗?”

“嗯。”

“是谁?”

“之前是那个老奶奶,最近几年就换成那个人了。”

“哪个人?”理濑不自觉地逼近慎二。

“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人。”

“咦?”

“不是那个看起来很凶、很壮的人,是那个瘦瘦的,看起来很温柔,经常穿和服,手里拿着花的人。”

“你是说梨南子?”理濑感到愕然。

“没错,就是她!”

“慎二,这件事很重要,你确定你没弄错,真的是她?”

慎二虽然发着高烧,却直视理濑的双眼,用力地点点头。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几次了,小动物喝过那个人给的牛奶以后,全都死掉了。”

慎二痛苦地狂咳不止,却仍努力地挤出声音。

“所以你要赶快逃,不然连你也会被杀掉的!”

理濑震惊得无法言语,只能看着慎二那对充满血丝的泪眼。

晚餐的节奏全跟着梨耶子的步调走。

餐桌上弥漫异样的紧张感。除了情绪高亢的梨耶子之外,每个人都觉得食之无味,稔与亘喝的酒变多了,就连梨南子也频频伸手斟酒,随着时间经过,餐桌上的杀伐之气也弥漫到了整间饭厅。

梨耶子渐渐有了醉意,说话不再盛气凌人,也不再句句带刺,并面带微笑,轮流与其他四人搭话,即使如此,仍令大家感到很不愉快。

真有本事,竟然能将所有人都惹毛。

对梨耶子的这项本领,理濑觉得她的佩服已经超过了不愉快的感觉。

梨耶子说话时的举手投足,甚至是拨发的动作,简直有如老电影里的女演员,仿佛她现在正在舞台上表演。这种时候的她,确实是风姿万千。理濑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个人的魅力,并不能从单一方面来看。

“你身上拥有成功的素质,理濑。”

梨耶子因醉酒致使讲话有些含糊,却仍执拗地开口。

“我们家的人都有这种素质。啊!对了,你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嘛!不过,住在这个家,长年受妈的熏陶之后,我们都能拥有这种才能——当高级妓女的才能——看看我们就知道了。我因为心直口快,老是得罪人,不过,姐姐就不一样了,从小开始,她光是这样微笑坐着,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真的很佩服她这一点。”

一直任妹妹胡言乱语的梨南子听到这里,脸色都变了。虽然大家都当没听见、没看见,但气氛确实变得非常紧张。

慎二苍白的脸浮现眼前。

——不然连你也会被杀掉的!

慎二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因为高烧而产生的妄想?如果他说谎,理由呢?是因为梨南子?

理濑瞄了一眼默默在一旁吃沙拉的梨南子。

梨耶子的话应该有几分真实性,因为梨耶子的确是个直肠子的人,但梨南子呢?

“理濑,你要趁年轻的时候多赚点钱,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想尽办法把他们的东西拿过来,变成自己的财产。”

“你说够了没!”亘忿忿地站起来。

全场鸦雀无声。

“怎么?你这是在对我说话?”梨耶子呼吸一窒,以混浊的双眼抬头瞪亘。

“你这人真是差劲透顶!我要回房喝酒了。”亘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与杯子。

“亘!你对我说这种话对吗?”梨耶子朝亘上楼的背影大吼。

“梨耶子,你还病着,别喝那么多酒。好了,我们也该收拾一下了。”

梨南子的口吻听起来极为疲惫,拿着盘子就站了起来,稔与理濑也跟着站起,开始帮忙收拾桌面。至此,刚才那股异样的紧张感终于消失。

“搞什么,我还在吃耶!”梨耶子唠叨地念着。

理濑收拾酒杯时,心中也不断思索。

简单地说,这个人只是觉得寂寞罢了。她只是想得到大家的关心,想让大家看到她。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得不到奶奶的疼爱,所以她这份渴盼才会转化成对姐姐的嫉妒,以及对奶奶的怨恨。

不过,梨耶子实在太疏于防备了。

理濑感觉到围绕在梨耶子四周的危险气息。

梨耶子想得到关心而拼命惹毛大家是还无所谓,但她没发现,若超过对方的容忍限度时,将为自己带来危险。而且,如果她得到他人不

愿公开的情报,将之与自己的寂寞混为一谈,拿来作为吸引众人注意的手段……

想到这一点,理濑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梨南子正熟练地清洗碗盘,那张侧脸上的表情仍与平时一样。每次看到她,都会疑惑她为何会与难相处的梨耶子在一起,联系这两人的,究竟是亲情或利害关系?不过,在梨南子身上的确可以看出她不同于常人的强韧精神力。

——会被杀!

慎二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没错,如果是梨南子,的确有可能杀人。或许就像她温柔抚摸猫咪的同时,却又喂给它致命的毒药。

“稔,你还要喝吗?”梨耶子的话像含在嘴里似的。

“嗯,是想再喝几杯,放松一下。”

“那我们去沙发那儿喝吧!”

理濑回头看了稔一眼,他大概是想借机从梨耶子口中打探些什么吧!

“我对稔真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工作那么辛苦,还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家,梨耶子却是那种态度。”梨南子困扰地向理濑低语。

“稔不会介意的。”

没关系,因为这才是稔回家的目的。

理濑在心中低语。

“呵呵,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对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客厅只有他们两人,梨耶子正舒服地斜倚在沙发中——这是这女人最得意的撩人姿势。

稔装出诧异的表情看向梨耶子,不受影响地浮现一个笑容。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心情这么好。我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高兴的样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平常看起来很不开心吗?”梨耶子乖张地说。

“至少,我看到的都是你不开心的时候。”

稔取出一根烟,正想伸手拿桌上的打火机时,梨耶子的手作势要覆上他的,迅速抽走底下的打火机。

“我来帮你点烟吧!”

“谢谢。”假装没发现梨耶子大送秋波的媚态,稔衔着点燃的香烟,缓缓吸了一口。

“真好,你将来大学毕业,当上了医生后,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和这个老旧的屋子是愈来愈格格不入了。”

“也还好。你不是还没离婚?应该可以回去找你先生吧?”

“我根本不想回去。”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要寄生在你姐姐之下吗?”

“真讨厌,说什么寄生嘛!我自己还是有点钱能养活自己。”

“看不出来待在家里还能赚钱。”

“那是最近常待在家,我自己也有工作。”

“是吗?”

“嗯,多多少少还有一点收入,所以我们两个是绝不会搬出去的。”

稔从梨耶子的声音感觉到她话中有话。

“这种老旧的屋子有什么好?如果你想找公寓,我可以帮你介绍认识的房屋中介。”

“这幢屋子很好啊!里面有很多秘密,真是太有趣了!”梨耶子窃笑道。

“之前还听你抱怨这幢屋子,什么风把你吹得回心转意了?”

稔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梨耶子的态度,简直就像已经知道自己与理濑的谈话内容。

“其实,我也知道高中美少女很好,但年纪大有年纪大的优点。虽然那孩子的确是个万人之上的美女,比起同龄的人也成熟多了……”梨耶子径自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成为你们未来人生的一部分。”梨耶子虽然醉了,眼神却十分认真。

这女人究竟知道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稔拼命回想之前说过的每句话,企图找出自己究竟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都知道喔!”

稔不理会梨耶子靠过来的那张脸,佯装镇定地抽烟,心里有某个声音说:再多说一点吧!

“你看!知道这是什么的钥匙吗?”

梨耶子习惯了稔的漠然,径自从睡袍口袋掏出一把小钥匙。稔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我是偶然得到的。有一次我睡迷糊了,不小心踢到房里的老爷钟,这钥匙就从老爷钟底下飞了出来。如果没趴下看,根本不会知道老爷钟底下有这么一把钥匙。”

一瞬间,稔明白了这是什么的钥匙,也明白梨耶子心情大好,态度又如此强硬的原因,此外,之前向理濑提过这屋子的首任屋主的事也浮上脑海。

原来如此,难怪这家伙的态度如此嚣张。

“如果被人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应该会很麻烦吧?我能帮你们挖出埋在院子的‘朱比特’喔!人多好办事,不是吗?”梨耶子似乎将稔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这家伙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亏她都发现钥匙了,想像力居然如此贫乏。算了,这大概已经是她大脑的极限了。

“抱歉,从刚才开始,我就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稔回答得很干脆。

“你想装傻?”梨耶子猛地拉开与稔的距离,“没用的,我听到你和理濑说的话了。真令人作恶,说到底,你们一家子全都是变态。”

听着梨耶子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硬的口吻,稔实在哭笑不得。

真是的!如果再多点耐性就好了,这种急躁的个性可是你的致命伤。

没错,就是致命伤。你迟早会没命的。

“是吗?所以你将对你有养育之恩、却与我们流有同样血脉的奶奶给杀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梨耶子的脸色顿时铁青,“我有什么理由杀了妈?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们吧?你们觊觎妈的财产,所以才杀了她!”

稔仔细观察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梨耶子。

这是演戏吗?如果是,那她的演技还真不错。

想到这里,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梨耶子反射性地缩了一下。

“你还真敢说嘛!这些不过都是你肤浅的想像,竟然还敢搬上台面,在那里大言不惭。之前还以为你有点头脑,但我今天才发现,你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稔脸上带笑,嘴里却吐出冰冷的嘲讽。

“你说什么?”

梨耶子突然失控,举起手正要落下,却被稔轻松挥开,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我最讨厌愚蠢又肮脏的女人。”

稔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令激动的梨耶子倏地安静下来。

“你以为‘朱比特’是什么?金币?宝石?金条?而且还埋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真是愚蠢,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可是、因为妈她——”比起愤怒,梨耶子感受到更多的震惊。

“我告诉你吧!‘朱比特’就是潘朵拉的盒子,所以我们才打算悄悄地将它处理掉,你如果看到它,绝对会后悔的,不只你的家人,还有你所认识的人,全都会受到波及。不过,这或许是一个让你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的好方法。我难得好心,就给你一个忠告吧——闭紧你的嘴,不要到处张扬,不然你真的会后悔莫及。”

“你这是在威胁我?”梨耶子往后退,声音中混杂了恐惧与不服输的感觉。

“威胁?别开玩笑了。所谓的‘威胁’是在对方具有某种价值时才能成立,你身上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何来威胁之说?劝你嘴巴放干净点,早点滚回老公身边,至少还能在阳台一边享受日光浴,一边小酌。你那高级妓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被你这样侮辱,你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吗?”即使如此,梨耶子仍理直气壮地反击。

“当然不。”稔的嘴角浮现冷笑,“你的目的应该是想从我身上捞钱吧?可惜的是,我从不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你这种肮脏的女人身上。好了!我也要回房好好喝杯酒了。”

稔将香烟于烟灰缸中捺熄,拿了酒杯站起来。

梨耶子神色复杂地直盯着稔。

走出几步之后,稔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下。

“我再给你一个忠告,知道秘密后,最好保持沉默。另外,将那把钥匙收好,收敛一下自己的毒舌,不然你的命会短得很快。从以前开始,过早泄漏秘密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稔向梨耶子露齿一笑,走上二楼。

梨耶子凝视自己的酒杯,久久未发一语。

对了,刚才也有件让她很在意的事,是什么呢?

理濑钻进被窝后,突然停下动作,开始思考。

风好像又更强了,整幢屋子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什么呢——是梨耶子说过的话?还是梨南子?

对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就在这里与稔说话时,也有什么闪过脑际,不过,最后还是想不出那是什么。

今天窗边的花瓶里,也是盛开的橙色百合。

百合。这幢屋子也是以百合命名。

身体渐渐变暖,睡意也随之袭来。

田丸贤一的行踪似乎仍是个谜。经过了一整天,他现在会在哪里?他要在哪里度过这么寒冷的夜晚?

窗户被风吹得喀啦作响,即将陷入沉睡的她因这声音而被拉回现实。

雅雪今天一定也四处寻找田丸的下落。

理濑想起那天雅雪铁青着脸,出现在玄关的情景,还有她将雅雪前额湿发拨开的触感。

——我不太喜欢百合花,不但味道闻起来像厕所芳香剂,而且开花的样子就像炸开来似的。

咦?好像快想起来了。总觉得雅雪的话给了我一个重要提示,是什么呢?

这次是慎二发着高烧的脸。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几次了,小动物喝过那个人给的牛奶以后,全都死掉了。

不论谁的话都让我很在意。如今,这些提示依照发生的先后顺序在脑海里并列,但奇怪的是,明明是自己挑选出来的东西,我却不太明白挑它们的理由……

理濑继续搜寻记忆中可能的线索,没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气虽然放晴,但强风仍吹个不停。

身体因强风而感到冷冽寒意,明明还是秋天,却已有冬天的味道。

早上,理濑拿着书包一到楼下,便听到梨南子一脸正色地对大家宣布:

“刚才胜村律师来了电话。他希望趁大家都在的时候,讨论一下今后的事。今天我会与稔一起过去胜村律师那里,其他可以去的人,也请一起出席。”说完,梨南子依序看向所有人。

“我不去。”站在卧房门口的梨耶子任性地说,“昨晚喝太多,感冒好像又加重了。今天我要在家里睡觉。”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你都不能有意见。”梨南子一反常态,口气严肃。

“就算你这么说,我就是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梨耶子不满地说。

“明天稔就要回去了,所以非得今天不可。你不行也得行,就算只是听结果也好。”梨南子毫不让步。

“算了,一切交给你决定就好,我要在家睡觉。”梨耶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是吗?谢谢你的信任。亘,你呢?”

“我会去。”

“亘,你要好好听清楚喔!”理濑拍拍亘的肩膀。

“对了,我居然忘了你得去上学。总觉得你应该也与我一样,都请了假不用上学。”

“哪有。不过,昨天因为去扫墓,我其实也向学校请了一天假。”

之后,理濑迅速吃完早餐,急急忙忙地出门。

迎面吹来一阵强风,令理濑不由得缩起脖子。

“真冷!”

“路上小心,我们下午就回来了。”

“请代我向胜村律师问好。”

理濑轻轻挥手,走出门外。

田丸贤一行踪不明的消息已在附近的高中生之间传扬开来。

他与朋子交往(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有约会过一次)的消息在学生之间被传开后,这件事顿时成为学生上学途中的热门话题,每个人都充分发挥各自的想像力,将这桩八卦加油添醋。

朋子的样子显得很没精神,而且很容易受到惊吓的感觉,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号。

“每次大家见到我都会说些很难听的话,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田丸会去哪里?为什么会失踪?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午休时间的走廊角落,朋子正与理濑在一起,前者眼眶泛泪。

“别在意他们的话,这些人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感一过,明天又会出现另一个话题了。你表现得愈害怕,反而会让他们大感有趣,拼命拿你来做文章。”理濑安慰道。

目前这种情况下,朋子的处境的确值得同情。

不过,田丸现在究竟在哪里?他的现况会不会变得更糟?为什么他会突然失踪?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一脸倦容的朋子与理濑一起离开学

校。坡道下方的公园依旧聚集了一群少年,他们一看到朋子,脸色随即变得激动,甚至还有人叫嚣着无情之类的话。

发觉这些少年的朋子杵在下坡途中,裹足不前。

理濑一再地叫她的名字,她仍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一直注视自己的脚。

“朋子,我们往回走吧!从捷径回家好了。”

理濑以沉稳语调出声安抚朋子,但她仍如石雕似的,一动也不动。

“水野。”

理濑听到雅雪的呼喊而回头,他刚才似乎也在公园里。

雅雪看起来也十分憔悴,他应该也为了田丸贤一的事相当苦恼吧!

朋子仿佛这时才看见雅雪,或许是为了怕被雅雪责怪,她的脸上逐渐浮现恐慌神色,双手不自觉地做出自卫的动作。

“朋子,冷静点。”

“我要回去了。”朋子向理濑挥挥手,便朝来时路,头也不回地跑掉,消失在坡道上方。

理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雅雪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她从今天早上就一直很神经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理濑放弃追上朋子,回头看向雅雪,“你呢?还好吗?气色看起来很差。”

“大概因为几乎没怎么睡吧!”双颊瘦削的雅雪虚弱地笑笑。

“还是没找到人?”

“一点进展都没有。他一直没与家里联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遇到什么意外。我认识贤一的妈妈,看她那样,我也觉得很难受,本来是个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人,才过两天,就已经被忧心折磨得不成人形。”

心爱的儿子没回家,对一个母亲而言,打击之大是可以想像的。

这两人不知怎地就并肩走在一起。

强风不断飙扬,有时甚至得停下站稳,等这一瞬间的强风吹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天田丸与你道别时,没提过他要去哪吗?”

“他什么都没说。他那时满脑子都是朋子,根本无心注意其他事。”

无心注意其他事……

昨晚的感觉再度于理濑心中再度苏醒。

怎么回事?这是线索吗?

“很抱歉,先前你拜托我的事,我到现在都还没打听到。”

“什么?”

“就是你要我打听百合之馆的屋主的事。”

“啊,原来是这件事。没关系,反正不急,而且今天我们家的人会一起去找令尊。”

“找我父亲?”

“嗯,似乎是要讨论如何处理那屋子。”

“处理?”雅雪惊讶地注视理濑。

“因为它太老旧了。”

“这样的话,你怎么办?”

理濑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她就是说不出口“立刻回英国”这句话。

“不知道,应该是找间公寓搬过去吧!”

“是吗?”雅雪安心地答。

理濑内心某处感到闷痛。这种痛,已经留在心里好久好久。

理濑与雅雪在离家不远处分手,理濑爬上山坡,正好看见稔与梨南子的背影。

稔与梨南子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步伐缓慢地走着。

稔他们今天似乎都要回去了。

“我回来了。”

理濑在玄关前方追上他们,出声招呼。梨南子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招呼而寻声回头。

“啊!真巧。”

“亘呢?”

“他说要绕去别的地方,中途就分开了。”

“今天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吗?”

“都是讨论一些比较实际的层面,还算有效率。”稔想了想之后说。

他们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出来应门。

“梨耶子姑姑不是应该在家吗?”

“或许还在睡吧。”梨南子随手转动了玄关的门把,门却轻易地开了,“咦?她居然忘了锁门,真是不小心。”

三人陆续进屋。

家里静悄悄、黑漆漆的。迎接他们的,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她没开灯,一定是还在睡。不要是病情加重才好……”梨南子担心地走进卧室,随即又一脸怪异地回到客厅。

“怎么了?”

“她不在房里,好像出门了。”

“但门并没有锁。”稔环视四周,“会不会是有人闯空门?”

“别乌鸦嘴!”

稔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却惹得梨南子神经质地大叫。

“梨耶子!梨耶子?你在哪里?”

三人赶紧分头去找,但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或许她真的出门了。会不会是到附近买酒喝?”找过二楼的理濑下楼说。

“但她的鞋子还在,而且家里钥匙也没拿,真奇怪。”梨南子脸上写满不安。

此时,一阵强风袭向这幢老旧的屋子,发出一声巨响,将屋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啊!”梨南子的视线无意中看向厨房后门,出声叫道,“她的拖鞋不见了。”

“真的。”理濑与梨南子不禁面面相觑。

梨南子慢慢将手伸向后门门把,轻轻转动,推开。

一阵强风立即窜入屋里。

“唔!”

梨南子的脸在瞬间皱起,静静地将头往外探出,然后一脸震惊地动也不动。

“梨南子姑姑?”

理濑的声音随即被梨南子凄厉的叫声掩盖。

“喂!梨南子!”

梨南子的双手在空中挥动,整个人突然向后倒下,稔见状赶紧抱住她。

然而,她的手仍激动地不停挥舞,拼命想自稔的怀中挣脱。

看了一眼压制梨南子、企图让她冷静下来的稔,理濑轻轻推开门,鼓起勇气看向屋外。

屋外的灰色院子里,梨耶子正倒卧其中。

她身旁掉落一把铲子,看样子,她似乎想在院子里挖掘什么。

她的波浪鬈发在阵阵冷风中随之飘摇,睡袍下摆也被风吹得掀起,但任凭强风如何吹袭,她的身体仍静静地躺在地上。

在她俯卧的背部,有个突起的物体。

那是什么?

理濑张大眼,想看个仔细。

那是一块薄薄的、深褐色的金属片。

该不会是……

没错,那是自屋顶剥落的铁片,如今则深深地刺入了梨耶子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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