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洁特区的这间房子很不起眼——小小的木造房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盖来做避暑别墅用的,原有的油漆已经退色,露出灰色的木头,但还是能明显看得出房子以前是漆成淡黄色的,还镶着白框。院子四周的篱笆与房子相比显得有些小,几年前才漆成深红色,此外台阶上的扶手、外边的门和小走廊周围的格子围栏,也都漆成同一颜色。

房子离高速公路有段距离,由于大门开着,勒恩便一路沿着陡峭的车道开到房子后边。

马丁·贝克下车后一边四处看看,一边深吸几口气。他觉得有点儿头昏,因为他很容易晕车。

院子缺乏照料,长满了野草。一道长草半掩的小径通往一座坏掉的旧日晷,那日晷看来颇为凄凉,放在矮木丛生的水泥架上看来极不协调。

勒恩用力关上车门。

“我有点儿饿了,”他说,“你想等这边的事办完后,咱们还有时间吃点儿东西吗?”

马丁·贝克看看表,勒恩习惯在这个时间吃午饭,现在已经十二点十分了。马丁·贝克对吃很不在意,工作时连吃饭都嫌麻烦,宁可晚上再用餐。

“当然了,”他说,“走吧,咱们进去。”

两人绕过屋角,走上台阶敲门。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立刻来开门。

“请进。”他说。

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用探询的眼神看着两人将外套挂到窄小的前厅。

“进来吧。”他又说了一次,然后退到一边让两人过去。

前厅尽头有两扇门,其中一扇后面有条通向厨房的短廊,短廊里有楼梯通往二楼或阁楼。另一扇门后方是客厅,里头空气霉湿而且相当阴暗,因为窗台上摆了好几大盆蕨类植物,将日光遮去大半。

“请坐,”老人说,“内人待会儿会送咖啡过来。”

房间里被一组乡村式的家具占满了——一张直背松木沙发、四张条纹坐垫椅,椅子环绕着一张大桌,桌面是一大块纹理精美的杉木板。马丁·贝克和勒恩在沙发两端坐下,房间另一头的门微开,可以看到里面一张桃花心木床尾端的裂隙,还有镶着椭圆形镜子的衣柜门。男人走过去开门,然后在桌子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老人干枯佝偻,脸上的皮肤苍灰且布满棕色老人斑。他穿了一件厚重的手织毛衣,里面是灰白格子的法兰绒衬衫。

“我们听到车声时,我还跟内人说你们动作真快呢,我不确定我在电话上说明得是不是够清楚。”

“这儿并不难找。”勒恩说。

“是不难找,你们是警察,城里城外的路都熟。奥克因为当警察,把城里的路摸得一清二楚。”

他拿出一包压扁的烟递上来,马丁·贝克和勒恩摇摇头。

“你们来是想谈奥克吧。”老人说,“我在电话上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老太婆和我以为他会留下来过夜,但他一定是回家去了。他时常回来过夜,今天是他生日,所以我们以为他会在床上用早饭。”

“他有车吗?”勒恩问。

“噢,有啊,他有辆大众车。老太婆送咖啡来了。”

看到老婆从厨房出来,老人站起身。老太太将托盘放到桌上,在裙了上擦了擦手,才跟两位客人握了握。

“我是埃里克松太太。”他们起身自报姓名时,老太太说道。

她为众人送上咖啡,把托盘放到地上,然后坐在丈夫身边,交叠手放在大腿上。老太太年纪看来跟老头儿差不多,头发银灰,烫成坚硬的细发,但她的圆脸几乎没什么皱纹,嫩红的脸颊看来不像是上过妆。老太太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当她突然怯怯地看向马丁·贝克时,他也不确定她是因为害怕生人,或者只是过于害羞。

“我们有几个跟奥克有关的问题想请教,埃里克松太太。”

马丁·贝克说,“如果我没弄错你丈夫的意思,奥克昨晚在这里是吧?你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她看看丈夫,仿佛希望他能帮她回答,但老头儿只是搅着咖啡,默不作声。

“不知道,”她犹豫地答道,“我不太清楚,我想他大概是在我们就寝后走的。”

“那是几点的事?”

她又看看老头子。

“那是几点的事呀,奥托?”

“十点半,也许十一点,通常我们会更早上床,可是因为奥克在——我想大概接近十点半吧。”

“那么你们没听见他出门?”

“没有,”老人说,“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奥克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马丁·贝克说,“他没事,这只是例行调查而已。请告诉我,他目前的工作是什么?”

老太太又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这回是老头子回答的。

“还在修电梯啊,他做这工作已经一年啦。”

“那么修电梯之前呢?”

“哦,他干干这个,干干那个,他在水管公司做了一阵子,然后去开出租车,然后又当夜班守卫。他去电梯公司之前,还开了一阵子卡车,那是在接受电梯职训期间的事。”

“昨晚他在这里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马丁·贝克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老头儿没立刻回答,老太太拿了片饼干,在自己的盘子上剥成小片。

“我想他跟平常差不多吧。”老头儿终于说道,“他没说什么话,不过奥克一向就很木讷,我想他是在担心房租的事吧,还有玛琳。”

“玛琳?”勒恩问。

“玛琳是他女儿,他们把孩子带走了,现在他连房子也保不住了。”

“对不起,”马丁·贝克说,“我不太明白,谁把他女儿带走了?你指的是他的女儿没错吧?”

“是的,是玛琳。”老先生说,然后拍拍妻子的胳膊。“孩子是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的,我还以为你们知道了,儿童社会福利部的人把玛琳从奥克身边带走了。”

“为什么?”马丁·贝克问。

“警察为什么要谋杀他的妻子?”

“请回答我的问题。”马丁·贝克说,“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从奥克身边带走?”

“唉,他们以前也试过,不过这回终于弄到文件,证明奥克无力照顾孩子。我们当然表示要把孩子接过来,可是他们说我们太老,还说这房子不够好。”

老太太看着马丁·贝克,可是当他看她时,她又很快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接着老太太腽怒地低声说:

“难道孩子跟陌生人住会更好吗?而且再怎么说,住在乡下总比住城里好吧。”

“你们以前照顾过孙女,是吧?”

“是啊,好多次呢。”老太太说,“阁楼里有个房间,玛琳来时可以住,那是奥克以前的房间。”

“奥克做的那些工作,不能让他好好照顾孩子。”老人说,“他们认为他工作不稳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指他工作做不长久吧。这年头干活不容易啊,失业人口越来越多,可是他一向很疼爱玛琳的。”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马丁·贝克问。

“玛琳的事吗?他们前天才把她带走的。”

“昨晚奥克是不是因此而很生气?”勒恩问。

“我想他是很生气,虽然他不肯多提。还有房租的事,可是我们的养老金有限,实在没法帮他。”

“他付不出房租吗?”

“是啊,他说人家都要赶他出门了,租金那么高,谁付得起呀。”

“他住在哪儿?”

“达拉街的一栋新大楼。他们把他以前住的地方拆掉后,他找不到别的地方住,不过当时他赚得比较多,觉得支付得起。可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玛琳的事。”

“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和儿童社会福利部的事。”马丁·贝克说,“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把孩子从父亲身边带走的。”

“是吗?”

“至少他们会先彻底做过调查。”

“是啊,应该有吧。有人来这里找我和内人谈,然后看看房子,提了各种跟奥克有关的问题。自从玛亚去世后,奥克就一直闷闷不乐,不过我想你们应该可以理解。他们说他一直这样郁郁寡欢,对孩子的心理不好——我记得他们是那样说的,他们老是把话说得很漂亮。还有,奥克换了那么多工作,作息时间太不正常,这样也很不好。加上他有经济困难,付不出房租和生活费,当然了,大楼里还有些邻居对儿童社会福利部的人抱怨说,奥克晚上常把玛琳一个人留在家里,孩子都没法子正常吃饭等等。”

“你知道他们还跟谁谈过吗?”

“跟他同事谈。我想他们跟奥克所有的上司都谈过了。”

“也跟警局里的人谈过吗?”

“是啊,当然了,那是最重要的部分。”

“而且他上司对奥克没什么好话,对吧?”马丁·贝克说。

“是啊,奥克说他上司写了一封信,害得他没有希望把玛琳留在身边。”

“你知道信是谁写的吗?”马丁·贝克问。

“知道,是尼曼组长写的,也就是眼睁睁看着奥克的老婆死掉,却连手都不抬一下的那个家伙。”

马丁·贝克和勒恩迅速互相看了一眼。

埃里克松太太看看丈夫,又看看他们,不知他们对自己的指控有何反应。毕竟她骂的是他们的同僚啊。她递上蛋糕盘,先让勒恩拿了一大片海绵蛋糕,然后义递给马丁·贝克。马丁·贝克摇摇头。

“奥克昨晚在这里时,有没有谈到尼曼组长?”

“他只说,他们会把玛琳带走全都是尼曼的错,其他的就没说了。我们奥克一向话就不多,但他昨晚又比平时还沉默。对吧,老太婆?”

“是啊,”老太太说,一边戳着盘子上的蛋糕屑。

“他在这里有没有干了什么?我是指昨天晚上。”马丁·贝克问。

“他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接着奥克便回他房间,我们则去睡觉了。”

马丁·贝克进门时注意到前廊有部电话。

“晚上他可曾打过电话?”他问。

“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老太太说,“奥克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只能请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马丁·贝克说,“他昨晚有没有从这里打电话出去?”

坐在他对面的老夫妇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大概有吧,”老头儿说,“我不清楚,奥克随时都可以用电话啊。”

“那么你们没听见他打电话?”

“没有,我们在看电视,我记得他好像出去了一下,并关上门,通常如果他只是去上厕所是不会关门的。电话在走廊上,如果电视开着,就得把门关上。我们两个耳朵不是很灵,所以电视通常开得声音很大。”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指他什么时候去打电话的?”

“我不清楚,不过我们当时在看一部电影,正看到一半,大概是九点左右吧。你问这干什么?”

马丁·贝克没回答,勒恩刚刚吞完海绵蛋糕,这时突然开口说:

“我记得奥克的枪法很准,是当时局里最厉害的神枪手。他手边是不是还有枪?”

老妇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看勒恩,老头儿万分骄傲地直起身子,看来过去十年来老夫妇很少听到有人赞美他们的儿子。

“没错。”老人说,“奥克赢了很多奖项,可惜我们没把奖状摆在这儿。他把奖状放在达拉街的房子里了,至于枪——”

“他应该都卖掉了吧,”老太太说,“那些枪很贵,而且他义缺钱。”

“你们知道他有哪些枪吗?”勒恩问。

“是的,我知道。”老人说,“我自己年轻时也常射击。奥克最早的枪是从地方军或民防部弄来的,当时他在上夜校,同时还有酬劳可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你知道他有什么型号的枪吗?”勒恩追问。

“他有毛瑟来复枪,还有手枪。他的枪法很准,许多年前还赢过金牌。”

“哪种手枪?”

“汉莫里国际牌手枪。他曾经拿给我看,然后他还有——”

老人略微迟疑。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刚才提的那两把枪他当然都有执照。你们也知道的——”

“我跟你保证,我们不会因奥克非法持有枪支而逮捕他。”

马丁·贝克说,“他还有什么枪?”

“一把美国自动来复枪,约翰森牌的,可是他应该也有执照,因为我知道他曾用那把枪去比赛。”

“他的枪可真多。”马丁·贝克嘀咕说。

“还有呢?”勒恩问。

“一把从地方军弄来的旧卡宾枪,不过不值什么

钱,所以就放在楼上的衣柜里。不过枪膛已经磨坏了,卡宾枪也不怎么好使。我想那是他唯一还留在这里的枪,其他东西就没放在这儿了。”

“是啊,他应该都搬到他自己家了。”勒恩说。

“我想也是。”老人说,“当然了,他楼上的房间还在,不过他的重要家当全都放在达拉街的家里。如果他们不肯让他住那间漂亮屋子,奥克还是可以搬回来,住到他找到工作为止。我们的阁楼并不大。”

“能不能让我们上去看看他的房间?”马丁·贝克问。

老人不甚确定地看看马丁·贝克。

“我想应该没关系吧,不过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老太太站起来,把裙子上的碎屑掸掉。

“哦,天啊,”她说,“我今天都还没上去呢,房间说不定很乱。”

“没那么糟,”她丈夫说,“今早我去看奥克昨晚有没有睡在那里,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乱,奥克很爱干净的。”老头儿移开视线,压低声音说:“奥克是个好孩子,运气不好不能怪他。我们辛苦一辈子,已经尽力培养他了,怪只怪奥克和我们命运不济。我年轻时有自己的信念,总认为一切都会好的,但现在我们又老又孤单,却没有一件事是如意的。如果早知道社会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我们根本不会生孩子。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他们是谁?”勒恩问。

“那些政客、政党头子啊,那些我们以为会为人民着想的人啊,结果全都是些流氓。”

“请带我们去看房间。”马丁·贝克说。

“好的。”

他领着众人来到走廊,登上一道陡峭的、嘎吱作响的木梯。

楼梯顶端有扇门,老人推开门。

“这就是奥克的房间,小时候他住在家里时,房间看起来当然漂亮多了。奥克结婚搬家时,把大部分家具都带走了。他现在很少住这里了。”

老人停下来撑着门,让马丁·贝克和勒恩走进小小的阁楼里。歪斜的屋顶上有片小窗户,墙上贴着退色的花壁纸,其中一面墙上有扇贴着同样壁纸的门,人概是通到衣柜或储藏间的吧。墙边立着一张细窄的折叠床,床单是灰色军毯。天花板上吊着淡黄色的灯罩,灯罩的穗子又长又脏。

床边墙上的镶框照片玻璃已经破了,相片里是个坐在绿草地上、抱着小羊的金发小姑娘。床尾摆了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罐子。

桌上摊着一份周刊和一枝圆珠笔,有人把一条滚红边的白色回用手巾扔在木椅上。

房里没有其他东西了。

马丁·贝克拿起手巾。这巾子洗了很多次,已经变薄了,而且还肓些污渍。马丁·贝克把巾子放到灯光下,那些黄色的污斑让他想到鹅肝酱。从污斑的形状看来,应该是有人用它擦过刀。黄包的油渍让手巾看来近似透明,马丁·贝克用手指仔细搓揉巾子,然后放到鼻子下闻。他马上闻出那污斑是什么,以及用来做什么的。这时勒恩打断他说:

“你看这里,马丁。”

他站在桌边指着杂志,马丁·贝克弯腰看到右页字谜游戏上的边栏用圆珠笔写了九个名字。

九个名字分成三组,用人大小小的字体写着,而且重复写了好几次。马丁·贝克的目光定在第一栏里。

斯蒂格·奥斯卡·尼曼

帕尔蒙·哈拉尔德·胡尔特

马丁·贝克

马丁·贝克还看到其他名字,其中包括了国家警政署的署长、督察、梅兰德,还有科尔贝里。

接着他转身看着门边的老人。老人手握门把手,疑惑地看着他们。

“奥克住在达拉街几号?”马丁·贝克问。

“三十四号。”老人说,“可是——”

“下去找你妻子,”马丁·贝克打断他说,“我们马上下来。”

老人缓步下楼,他在阶梯底端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马丁·贝克。马丁·贝克挥手要他继续走到客厅。老人又看看勒恩。

“打电话给斯滕伦格伦或任何局里的人,把这边的电话号码给他们,叫他立刻跟萨巴斯贝里的科尔贝里联络,然后叫科尔贝里马上打电话过来。你车里有没有可以采集指纹的装备?”

“有。”勒恩说。

“很好,不过先去打电话。”

勒恩下楼到走廊打电话。

马丁·贝克四下环颐狭窄的阁楼,然后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他听到勒恩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来。

马丁·贝克看到勒恩脸色苍白,瞪大了眼睛,他登时知道自己等了一天的灾难终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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