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复获珍禽有所因,何殊堂燕不嫌贫。

独怜风雨喈鸣处,天涯犹有未归人。

却说夏光为了这种官司,只得安顿家小,携了金银并那宝鸡,如逃走一般望济宁进发。心中实欲往投响马,为安身计。那夏光原不知这响马大王就系唐云卿,并这鸡该还旧主的定数。至唐云卿自到双谷口,这九焰山称了孤道了寡,立心正要招兵买马,为复仇计。遂与山中众等,立了五条号令:

第一条,各人无事,个个要出聚英堂,练习弓马。及进退坐作击刺等法外,即在山中走上走落。饱食后,便不许休止。诸人不晓大王要善走的原故,无不哂为儿戏。但王令不得不遵,一班遂练成如猱升木一般。

第二条:下山巡视,凡遇魁梧汉子,须要劝他入伙。

第三条:往来如系逃难的,所携不许有犯秋毫。

第四条:富商大贾所有财物,只取其半。

第五条:所过若系朝廷命官及一切粮饷贡物,尽劫不饶。

这五条号令,早已大示。特高悬堂上,俾众兄弟有所法守。自然这班喽,个个奉行无异。

一日,正在山下巡缉,适夏光来到这里。喽喝他要他买路钱,夏光道:“你们就系九焰山大哥么?”喽道:“失礼!莫不是你要问明,异日可去官门出首么?”夏光道:“非也。我正要见你们大王。方肯献上买路钱。”喽喻他来意,问道:“驾上莫非亦要到山中过活不成?这种买卖不是十分有味的,除了风寒雨湿,与反撞着敌手,劫来劫去,将所得会计分开。每日一人亦不过值一钱几分了。”夏光道:“如今光棍世界,别的亦是艰难门路,据说所得便是好了。烦众位带我上山罢。”喽说道:“慢着,凡要上山来者,须先任我等搜身。看有无利刃毒物,是否奸细,乃可引去。”夏光是真心来投的,遂任喽遍搜。喽见光囊中只有数十两黄金,身边并携了雄鸡一只。一喽戏说:“闻之《礼》,凡贽,庶人执鹜,鹜,鸭也。今驾上反执鸡来见我大王。得毋鸡鸭皆为人家中常畜,彼此一体,故亦可执鸡么?”夏光道:“再不意你有如此书囊,意来做贼。”喽说:“我不独有书囊,且善七篇七步,以及辞赋诸般。因一班衡文使家取财不是取才,我忿着不能上进,故欲到这个地方。三年五载,剩得一千数百,方回去考试了。”夏光道:“何不在家教学?”喽道:“你又蒙了!试想世间三家村、冬烘馆,有多少金?总是轻酬重责便了。”夏光笑道:“极是。但文墨客尚且来此,怪不得我等破落户的亚官仔。”两人一头行,一头说,已到聚英堂上。

喽先入禀告大王,始传夏光相见。夏光心内要看大王是谁,不知原是前日厂内相逢的门客,南楼义兄的恩主!急急跪下,并献上黄金十两,说道:“昔日既蒙大义汪涵,今又蒙收纳。薄资不腆,乞大王一体收纳。”云卿亦认得他是夏光,说道:“既蒙故人光壮敝寨,为幸万分!行此大礼,反折了我的福。又何敢受此重币?”遂亲手扶他起来,又说道:“今日见将军,如见吾兄南楼之面,比如将军到来何故?”夏光遂将被棍受诬的官司,一一说知。云卿道:“如今盲官黑帝满布朝纲,真个令吾等不得不到这里地方躲避。说起令人可恼!贤弟就在此安身罢。”遂命喽摆宴,与夏光接风。夏光已见大王是宝鸡旧主,谅难隐过,只得又徐徐献上。云卿见了旧宝,接在手中摩美一番,大喜道:“我日前命二弟往取不得,意惮牺化为黄雀。不料倒赖将军带来,又是个堂前的旧燕。未晓他还识旧主人否?”

须臾酒上,李光、马如龙、刘英、林桢皆入席相陪。酒至半酣,云卿说道:“死者既追恨无穷,存的如妻子、如贤妹,以及旧将旧友,皆已聚首一堂,真堪自贺!独吾弟毛天海自桂阳分袂,到如今参商两地,未晓他春风得意否?真令我不胜晦明风雨之感!”林桢道:“江上鱼龙原共逐,天生我辈一般同。彼此有心,将见日后自然杨柳一家,何有风不从虎之理?目下尤当畅饮,勿效儿女态为是!”云卿见其说得有理,是日尽欢而散,终不免觉时时怀着天海。或梦寐追寻,或诗歌遥念不等。

谁知毛天海自别了云卿,果然三场得意,先中了状元。一载那时即欲回去,拜访二位哥哥。不料嘉靖因前枉杀那尚杰,一时撄怒上天,祝融示儆,把乾清官等处地方竟遭一炬。

这张德龙忌新科状元不早去拜他了门,心内十分可恼,又查知天海是个贫寒。自来凡修造皇上的地方,并王河诸务,虽承办得清楚完稳,便有功。若问库内所发的工料费银,一切秤头银水以及物价低昂,无不要补贴的。张德龙遂上了一本,说道:“毛天海是个新进。既属状元,料必大有干济。他又广受皇恩,正思图报。乞圣上命他督理修辑宫殿,试其才调,以便将来大用。”

德龙言来嘉靖无不准的,一见本章,果然命他修辑。是以一向被这个差务羁身,不能离京寻哥哥。尚幸他果有经济,凡用砖瓦木料一一因宜合度。不特不须解囊,并皇上所发的银有剩,呈回归库。嘉靖大喜,工竣,升他为都察御史,随又点伊为两湖提督学政。意旨一下,天海心中大喜。正遂他欲往襄阳拜探南楼,并一路访云卿下落的意思,即刻起程。多时来了两湖,官员齐接钦差大人进衙。毛天海一一落学行香放告讫,循例封门考试。不一日,场事完竣。

天海静里改了装,来到襄阳城,问刁南楼住址。有等说道:“亡是公。”有等说他回了乡。天海又使个小钱,请街坊上的闲人引他到了刁家门首。天海独自叫门,内婢道是王廷桂回来,杯内余滴,碗上残羹,少不得厨中又有一番饱饫。急急开了门,谁知是一个白面书生,只得入内禀告夫人。素娥屏后窥看,生平未睹,开声问道:“那位官人,姓甚名谁?辱临何事?”天海说:“小生姓毛,名天海,正系夫人的小叔。特来拜访哥哥。”素娥答道:“失敬!叔叔来迟了,再世始能见你哥哥。”天海道:“我一路而来,亦略略闻人说哥哥已死。但素知细嫂王氏有了儿子,正欲前来见他一面,以叙叔侄之情,不枉他父亲当日与我结拜的大义。”素娥道:“再勿要说起王氏!”天海道:“难独他一连死了不成?”素娥道:“他死了便好!”天海闻见此语离奇,急问道:“死好何来?”

素娥假哭起来,遂又假捏月娟如此毒死南楼,如此焚了材,并携了儿子老仆逃去。天海不知,句句听来,肠里落珠,眼中生火,且答道:“尊嫂既属发妻,尊公又居显宦,斯时何不禀官究治?与丈夫报个冤仇。”素娥道:“严君远宦,今衙门内只看花闹酒。且又无据,难以确指,只得哑忍,惟望皇天报应他便了。”天海道:“既属私逃,便属可疑,何云无据?”素娥道:“虽则如此,但门内并无五尺,难以前去报告。”天海道:“尊嫂所说亦是。待愚想个方法,然后回来与尊嫂商量出首便是。”遂起身告辞。

素娥一闻南楼的兄弟到来,又惊起自家的事。口中虽说,心内原十分不合,勉强周旋,故一时忘问天海的前程。又恃着毒夫无据,外家势大,总不逃往别处躲避。

且说那天海回衙,心内想见据素娥说王氏毒死亲夫,总不是亲眼见的,但奈现在明明带了儿子与老仆逃去,事有可疑。但他又是个懒懒慢慢一样,既属真情,那肯罢手之理?据他说来,是似尚属未定。独可怜南楼枉死是真的,必须见了王氏,此事方有个定夺。但不知去向何处,平日亦未经面善。策画一番,难以措置,好不烦闷。适又值考试日期,所考诸生,刚是襄阳府属。少不得该县该府悉要到大人辕门,俟候送册点名。扃门后,始能回衙,此是常例。府尊吴翰一见大人,忽然触起他的心来。过了数日,无事即发差前去,请襄阳知府到衙饮酒。吴翰闻命,自念大人是个后辈,与己素无通过声气,且又名分悬殊,今特过署饮酒,难独为着府里所取案首或有不妥,故着去问话不成?但大人命,不得不去,遂快轿到了。进去见过大人,禀道:“大人有何教谕?特劳美意召宴。”天海说:“非为别事。本学见数日取士,有劳太爷协力。凑着无事,故屈驾敝署,共佐清谈耳。”吴翰道:“又来多谢。”

须臾入席。酒已将终,天海道:“素闻太爷明察,不避权贵,本学有一案件,敢求代为。”吴翰道:“卑职自顾碌碌,但承大人命,恳为明示,回衙办覆便是。”天海道:“此事说来,终有可疑。”吴翰道:“何疑处?”天海道:“本学未遇时,因经过贵府,与本处一个刁南楼定交。后本学以事去,一向未能觌面。今奉主隆恩,复游此地,辄怀旧雨,已到南楼家中拜访。据他妻子所说,伊丈夫被二房王氏月娟毒死。又焚了棺,携了儿子逃去。本学与南楼既属五伦之中,怜他枉死,故求太爷着贵差密访王氏所在。倘若冤魂相缠,离去未远,或未可知。果能昭雪此冤,本学感恩不浅!”吴翰道:“王氏逃时还有别人否?”天海忙说道:“我几忘了,同走老仆王安。”太爷道:“彼时大人见到刘氏穿孝否?”天海道:“倒也似觉甚属容止齐整一般。”吴翰道:“据大人所述此事,必是刘氏造的。反推归妾氏身上,逼她逃房,正未可知。”大人道:“太爷何据知得?”吴翰道:“天下事总须断之以理。既系妾氏毒死丈夫,斯时无据中必有据。他为个家妇,又是官宦的女,那有不禀官究办?又王氏既属逃去,必图再醮,尚安顾前夫的子?”天海道:“英雄所见略同。求老爷回衙出个方法,觅出王氏。看其子母着落何如,便分黑白。所患逃去远方,无由质证耳。”吴翰道:“大人如此敦友谊,即南楼在地下亦必现个灵圣,以便伸冤。倘有音信,卑职自来禀复便是。”天海道:“得如此,吾亡友固然暝目。即事明白了,本学回京,且要奏明太爷的功。”吴翰道:“某平生办事,倒不计圣上知不知,只求尽吾心耳。”天海道:“难得!”送他上轿回衙。

正是:

自古大冤无不报,从今已恶且难逃。

未知吴翰回衙如何寻着王氏,王氏现在何处,下回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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