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保忠锄佞老臣心,审案调停爱护深。

唯有网罗先密设,管教明允纳钧金。

却说皇上因刺客一惊,十分恐惧,当下心内想道:“前去未知还有多少险阻的路途,倘再疏虞,如何是好?并那刺客又口口供出唐尚杰,一时良反难分,实觉事出意外。倒不如回到朝中与各大臣商议个法子,审个明白,方能免心中疑惑,遂决意回轮。独命霍韬代朕前往东岳还了这愿罢。”即未到京师,早有关口飞报,各官员陆续前来,接驾回宫。

嘉靖转入大内,三十六宫、七十二苑,及一切左右侍御,个个请安,并与皇爷压惊。嘉靖即升御坐,传旨召梁柱、张德龙入内议事。一时火速即到,礼见毕,梁柱奏道:“我主缘何早回?且有一种惊慌气象,乞赐纶音。”嘉靖道:“卿家果然高见不差,寡人不听少师指教,几害了性命!”梁柱一闻,忙奏道:“所害何为?”嘉靖说:“朕自起程,一到双谷口即被贼人暗射一箭。可幸上赖皇天祖宗之灵,下托两班文武之福,射来不中。又得殿前将军陈安邦忠心为国,一见祸作即奋不顾身赶上。适贼又欲连发二矢,转被陈将军捉了。”张德龙奏道:“吾主福与天齐,贼人故不能遂志,比如此贼今且何在?”嘉靖道:“现已带回,更有一难明处。”梁柱奏道:“比如那贼,有说出主使未?”嘉靖道:“正为着这个难明。”德龙问道:“何难明之有?”嘉靖说:“他不说别个使的,偏说是我朝中唐尚杰父子。”德龙奏道:“不宜信他!那唐尚杰一门忠孝,天下尽知。况我主又宠以人臣极品,绣袍独赐,未必为此大逆的事,还要参祥覆审为是。”嘉靖道:“虽则平日意他是个忠良,故特托以腹心手足。无奈刺客口口供实是他,似此如何分辨?”张德龙奏道:“我主命少师会同微臣,前去一审,便有个明白处。”嘉靖道:“朕正欲烦两位卿家前去审明。”两人奏道:“微臣从命。”

那少师一见皇上说刺客所言主使系唐尚杰,心下好不狐疑。但一时真假难分,又不可据言不是他的,正要前去看个明白。今奉皇命,即刻同了张德龙,各升了坐,随命将犯人谢勇带到。

张德龙一见犯人,大怒道:“唐尚杰父子忠良,人人共信,那得擅开!莫不是你与他有仇么?”那犯人道:“小人原受唐相爷父子所托,理不合供出他,但一时受刑不起,只得供实。此是小犯人负尚杰恩公了,该着万死!求大人速速开刀便了。”梁柱道:“唐尚杰父子身受主恩,位极一品,正是人生极足之事,岂有再为此大逆的事?你是必受别人买嘱,移祸于他。快快说实,便有生路!”那犯人口供,仍复如是。梁柱道:“左右与我用刑!”锦衣卫一时动手,打得皮开肉碎,鲜血淋漓,死去复生。

张德龙又喜又惧,恐他受刑不起,终有破绽,只得对少卿说:“据那犯死口难移,虽则你我皆信得唐尚杰未必有此弑君之事,但他七八父子,其中或有良反不一,亦未可知。又况俗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下人品尽多前后改节,首尾不符,令人莫测者。今如此即强用刑无益,不知凑他生供,奏覆皇上,请旨定夺。大人意下如何?”梁柱道:“虽则必须奏缴,但事属甚大。唐尚杰九族性命相关,你我身居大臣,理合保忠锄佞。何得据一面之言,便此糊涂了局?少不得着倌家请唐尚杰到来,同商量个昭雪的方子乃好。”那张德龙被梁少师抢白他一番,心中又怒又惧。但他言得有理,只得说声“大人高见!”

霎时传了那尚杰到来,一闻此事,真个魂不附体,眼白白似在梦中一般。梁柱对尚杰说:“大人勿惧,此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内中必有原故。与你一门有仇的,须仔细上前对质便知。”尚杰道:“犯官从命。”尚杰上前一看,那人全未认识,不觉大怒道:“本阁与你无仇,何得乱诬本阁造反?皇天在上,看看方好!”那犯人道:“明明恩公因皇上使了你的公子,出守边庭,使你父子不相见面。二公子又欲要造天子,欺嘉靖皇帝是入继的,故命小人如此行刺。小人本不欲供出,但不料受刑不起,恩相勿怪!”梁柱道:“你明明是诬他的。你即一死,本部终要你说个明白!”那犯人说:“难道有本人不开,反开别个!”又以头撞柱道:“犯人供已说尽,刑又用尽,大人不信,任大人说那个主使,便是那个了!”一时强词,触了梁柱大怒起来,又叫左右用刑。谢勇自觉痛苦不过,终须一死,膝行到尚杰身边,说声:“小人今生见累于恩相,来生再报,实以一时受刑不起,说了出来。”说罢,就撞石柱而死。

梁柱一时见犯人已死,越加难以审辨。明知是假的,但事出无奈,只得回旨。见了主上,嘉靖问道:“事体如何?可奏与孤知。”梁柱奏道:“据臣愚见,此事尚杰想未必做得,但犯人口口咬他如此。如此死了,请我主酌夺。”嘉靖道:“朕初心亦还说或不是他,但以此观来,那犯人所说句句入理。难独真有本人不开,反开别人?况谁人不怕死?他至死不移,便是真了。”

嘉靖说了,越想越怒,拍案道:“唐尚杰,唐尚杰!你父子皆受皇恩,一家全食天禄,朕待你真个推心置腹,反待朕如同仇敌,真个人面兽心!如此老奸,要来何用?张卿家,赐你宝剑一口,敕书一函。可前去他的府中,不论老少男女,捉住法场,候朕旨到,尽行开刀。并一切银两什物,剿回充库。不可有违,速速退班!”

梁柱在旁,好不代他怕惧,意欲为他脱卸,又苦无凭。难道白白丧了忠良不成?只得奏道:“我皇还须仔细,唐尚杰未必有此事。”嘉靖道:“连卿家你一时都朦了,明明有证,尚说非他。难道朕自做出来的?不必多言,速退便罢。”梁柱见果系无据,欲保奏不能,只哑口而退。眼看满门汗马,忽然化作断头,归到府中,好不烦闷。

隔日,又同一班文武,上朝保奏。嘉靖只说:“既明有了证,难独要把个弑君之罪赦了不成?卿家等还要护佑他,我哩个承继的皇帝,不要便了!”各大臣闻嘉靖说到这话,个个无言,只奏道:“臣众非敢如此,但恐一时我主受那刺客蒙骗,有失了国家的大柱石,反被外国耻笑。”嘉靖又道:“朕岂不知?但唐尚杰父子,皆系弓马出身。武夫纠纠,目不睹《诗》《书》,那识《春秋》大义?恐他任自家的血气,一时利欲熏心,故做出此弥天的罪过,亦未可知。况尔等平日个个自说皋陶,既说不是他,何以又无能审出个真的来?非糊涂则偏毗,二者必居一于此!”梁柱又闻嘉靖说出这个话,实难以再辩,只得一人退班,心中叹道:“再不信世间有如此无头的冤债!想人生祸福无常,倒不如急流勇退,以乐余年,完了终身气节为尚。”当下已萌了归田的志。少师正欲面奏皇上,乞骨骸归里,奈皇为为着行刺的事,十分怒忿,难以开口。姑俟异日,再谋挂冠,不在话下。

却说德龙原为这个绣袍起见,一到唐府,便着左右留心此物。须臾搜出,德龙拿在手中偏向唐尚杰面前戏他道:“前日下官与大人相借此袍,大人偏要说寄回福建去了。如何今又在此俾弟搜出,拿在手中?弟真可谓虽不得食,犹堪染指了。本大人鸿福的东西,下官原不当取去。但奉着主上,聊且献上朝廷,定不久终要赐还,勿怪勿怪!”

激得尚杰怒气冲冠,须发皆竖,奈他奉着君命,莫可如何。且又听见德龙如此,故意舞弄,心内想道:“莫不是他因那日前来借袍不遂,怀恨在心,要害自己,故有此祸不成?”但无迹可据,说不得总是前生冤孽,只得顺受而已。

正是:

百般注定三生业,一箭功成万骨枯。

未知德龙搜出这件绣袍如何缴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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