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枭奸亦有赤心人,刀锯当前舍一身。

可惜愚忠偏误用,翻为从恶枉艰辛。

却说那张德龙一心恨他的绣袍御赐,又闻着了儿子张豹的话,心下想道:“何不往去试他个真假?”刚是他的寿诞,先日来到唐府,对尚杰说道:“来日系小弟的母难,豚儿等执要称觞,少不得要请大人增增的光。”尚杰道:“有喜当圆,明早小弟到府祝寿便是。”张德龙又道:“还要大人的绣戈袍借与小弟一穿,瑶池生色,勿却为幸。”奈尚杰素知那张德龙系个奸佞,又与自己作对,遽来要借此袍,未必怀着好意,况君恩所在,难以交俾别人。遂假道:“这个小事,弟本欲从命,奈一向家中母亲闻知此事,屡欲取回一看,以广见闻。弟承了命,先数日已将此袍命人带回福建了。可惜僚兄是来迟些,幸勿以此见怪。”张德龙道:“分明是大人怕小弟借了此袍,便会起尾注不成?不信刚刚寄去,小弟便来,有如此凑巧!”尚杰道:“当真。”张德龙见他决意不借,只得含恨回府,心中反疑着那尚杰果是有意仇恨自己,越像越真,私心人偏多疑。一日正见计无所出,又先受了尚为的害,左思右想,好个坐卧不稳。谁想惊动到张府中那个谢勇,弄出翻天覆地的事故来。

原来谢勇本是山陕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初时在家与人争些赌博,一时轻轻动起手来,便伤了那个人性命。后官司审实,议他误杀,罪定军遣。适张德龙当年正系这省督府,一时会审各犯,忽看见谢勇的气宇魁梧,况系凶犯,定必名称其人。自家常有些不良之心,要弑君杀上的举动,专意欲收一班死士,以便行移。遂特地命差役带回衙中,密叫他内堂问话。张德龙果见他有一种凶悍,如古恶来一流,立取出银子与他赎罪,又买嘱仇家一番,就出幽囹,旋充禁侍。谢勇一时感激,誓图后报。且又随到京堂,越隆委任,汤镬不辞,水火不避。

是日,谢勇见张德龙心中忧惧,动形气色,遂问道:“近日仆见恩相坐卧不宁,莫非为着与那唐尚杰父子不睦,心中算他不倒,故不觉忧疑么?”张德龙道:“你系我心腹之人,直说无妨,正是这个。”谢勇道:“小人筹之实稔,收拾他何难?”张德龙闻到“何难”,不禁喜动颜色,急问道:“计将安出?”

谢勇请退了左右,着量未迟。张德龙随退出众人,忙赐谢勇坐下,说道:“但有妙计,可遂老夫的心?万两黄金,酬答不惜。既有计,且密密说来,以开茅塞。”谢勇道:“相公但急想不出,岂不闻天子定于某月某日,往东岳求嗣么?如今待小人先到了双谷口躲下,待天子到时,一箭射去。倘或中了,那时恩主就在这里乘势取了大宝,不中,小人纵然一死。审讯时,便口口称是尚杰所使。岂不是舍了我一人,可害他的九族,我恩主还不遂愿么?”张德龙道:“这个计较倒毒,但为着我的事伤了你的性命,本公心中不忍。”

讵知那谢勇原系唐家前世的冤孽,故竟然立心,定要往干这个事。又自说道:“小人回思在家时,曾犯了个死罪,若非恩公打救,安有今日?况一入侯门,便有妻有子,待至今时方死,亦便宜太甚。况或恩主九重有分,倒未可知。小人有如此穿杨妙技,未必就干的不成。”

德龙闻谢勇说出能干二字,心里倒有几分信得他,遂说道:“据心腹如此看业,事成亦未可定。但防你的妻子不由你前去,并日后倘有差池,反来埋怨,老夫如何过意得去?”谢勇道:“大丈夫捐身报主,更复何恋妻儿,作老死宫柯计?况古英雄三箭定关山,固属易易。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岂有不成功的理?我前去将此中原由,对妻子说明,壮着他的胆量,他便不爱拦阻我了。至若倘有疏虞,小人的妻儿,求恩相沐恤长教。他在府中,不可任其出外,免日后恐有泄漏事风便是。”德龙道:“朋友相交,尚可托妻寄子,况恩情如吾二人么?向日相逢,便尔腹心相待,况今前去,又为着我的事。正该以德报德,那有不另眼相看?你若信心不过,我便写个誓章,交你存据,以便勇往向前罢。”须臾,果然德龙书就一纸誓章,并与谢勇,又假意劝阻他一番。

正是:请将不如激将,谢勇接了誓章,前去交与妻韩氏藏过,并分说安慰他一番。谁知韩氏原系德龙家婢,自少氵㸒荡,曾为府中僮仆所私。德龙知他失了身,卖与人家不得的,遂将此贱货赐与勇为妻,以结心腹。谁知韩氏最憎勇不是个风流人,平日总非好惜丈夫的,况闻他为着办家爷事,故无令他不去。后来谢勇辞了妻儿,即刻改装,潜到了双谷口埋伏,以待弑君。

看官,你道谢勇缘何有这个深计?他因日前曾跟德龙上朝,侧闻嘉靖一日早朝随对各臣道:“前日曾命霍卿家代朕去山东东岳求嗣,许下的斋醮。一向未产皇儿,是以未能还愿。今沐皇天庇佑,正宫既喜弄璋,正合酬答鸿恩。且朕又欲亲牵牲制祭,效古帝王封山志岳的盛轨。只烦梁卿代劳监国,霍卿同往关岳,未知可否?”梁柱奏道:“自古帝王,深居简出。汉武好大喜功,相如封禅有书,以及《上林》诸赋,不过迎着人主的意。后儒犹有长君逢君讥之,何得谓之盛事!况往返道路,千里遥遥。保无有变出非常,有惊扈从。并凤不离巢,既欲宿愿酬还,独命霍大人代劳便是,何须圣驾?”嘉靖说:“岂不闻尼父云:吾不与祭,如不祭。这个诚心,安可请人代表的理?朕意已定,无劳阻止!但梁卿家所奏,亦是道理。但出个方法,护驾仔细些,便去无虞了。”梁柱又奏道:“既我主必定欲往,但到东岳,必须路由双谷口,这个地方正是贼人出没所在,最宜防慎。如今须命大将军陈安邦作御前保驾,大元帅霍韬诏礼又按兵马一千、猛将十名同往,陛下轮舆居中。除城郭村庄外,凡遇原隰林麓,一切荒阻,切不可安营驻驾。如此方免变故,求主允奏。”嘉靖道:“果然高见,准奏便是。”遂即传旨兵部点定军马,准来月皋日祖道。谢勇在旁,早知主人往东岳的事,故因德龙要害唐尚杰,一时触起他的心目,所以有这场冤孽。

后到了日期,嘉靖起程。一路望济南武宁等地方而来,果然见柳暗花明,一处有一处的风致,接赏不给。车内人心下好觉闹热,拥着旌旗,六军浩荡。一日,适到双谷口。嘉靖举目,见一带山重水复,忽然心惊内跳起来,心内想道:“这个正是元蒲旧蒲,怪不得少师当日恳恳说得如此要害,快摧人马进发为是。”当下,谁知谢勇先伏在此放射。嘉靖想未了,忽耳内闻响箭一声射来,中的是头上玉冕。嘉靖喊一声,已倒在马下。那谢勇的穿杨技,竟作博浪锥。他见不中,拿只张弓再弯,即被安邦上前捉祝解到御前,请旨定夺。嘉靖早得众人扶起,惊定一回,指那犯对霍韬道:“代朕审他罢。”霍韬就在御前审他道:“你是何人?何故胆敢只身弑帝?”那人说道:“小人姓谢,一向住顺天府内,屡屡被皇家勒办夫马,以致破业亡身,因此心中不服。今闻驾幸山东,故特地到来埋伏弑帝,少泄心中之恨。此供是实,并无别故。”霍韬道:“句句说来,总属谬妄!你既为平民,那有如此大志?况住在皇城,备办夫马,由来已久,与外省丁钱例规一般。此属内外公平,本不是难为的事。皇城远近,家家如是,何独尔一人怀恨?谅你为此大逆无道,祸延九族,岂易造来的?必系受人所使,主谋的欲行篡乱,乃有此举。实实吐出,免至动刑。”那人道:“正系诛灭九族的事,安愿受人主使!不幸无能被捉,要杀便杀,何用盘问?”霍韬闻他所说糊涂,必是个刺客,遂道:“不打不招,左右与我用刑!”喝一声,锦衣卫用御棍打他四十大棍。他仍不改前说,只得齐施五木,究个真情。各刑具次第用去。须臾,那人脚跟皆散,始说道:“小人受刑不起,供实便是。”霍韬说:“实供何在?快快说来!”那人道:“姓谢名勇,系雁门关唐云豹家将。家爷因父亲年老,不欲远离左右,因皇上听一班奸臣所奏,偏调他往边亭为官,不得在京都快乐,父子兄弟时时聚首,心下十分抱恨。又念着自己素得民心,故特命小人预先埋伏在此。候车驾前来,射却昏君,他父子再立新主,把弄朝纲。小人实平日实受过体恤的恩,一时感激,故代他前来,造出这个事。理合死口勿说,奈受刑不起,又被大人识破。谅难蒙过,姑行实吐。”

那时嘉靖正在上坐,闻谢勇说来,大怒道:“云豹父子,满门忠孝,尽心为国,朕所深信,那有为此大逆无道的事!况他屡被朝廷大典,镇守封疆,亦属武臣的本份事,安有怀恨如此?”霍韬道:“我主明见。”嘉靖道:“朕惊慌不乐,又见犯人所说跷蹊,正欲回宫,发下部家,审个确据,心中始安。莫若霍卿家代朕前往还愿便罢。”霍韬领命,主上又拨三百扈役,跟他前去。随同陈安邦等回京。

正是:

猎谏有书真爱主,刁首无灵只害贤。

未知嘉靖将谢勇带回京中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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