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阵子的事儿罢。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由良公房卿,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该处地势似乎不低。不过,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罢。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是座涌泉或湿地。

总之,印象中该处似乎是个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

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

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这光不似油灯照明,记忆中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所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如何个惨白法,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是。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帷子装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但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

所有记忆均是自此突如开始。

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

有个男人现身。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

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颤,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

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公房卿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是不断向他说着些什么。

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接下来。

女人将公房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

铃,刹时一阵铃声响起。

紧接着,公房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

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

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

鹭鸟发着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

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应是母亲或奶妈罢?揔兵卫说道:

“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应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

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

“或许是为了央求该女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来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罢?”

“有道理。”

我竟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

“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卫打断俩人的对话道:

“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罢?”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该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问不出该女是何许人?揔兵卫拍腿说道。

“试着加以思考罢。哪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哪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不是?仅需稍事询问其父该女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个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个儿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告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

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毛给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

揔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

“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罢?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曾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揔兵卫自袖口伸出两支毛茸茸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

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颤。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儿,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

与次郎打断揔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揔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于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化为发光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所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

“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这下连袴的衣摆都给卷了起来的揔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这下,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隐了?揔兵卫这莽汉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个前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呀。剑之进,仔细想想罢,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给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罢?”

不过,揔兵卫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

“剑之进,想必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罢?”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儿。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所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给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论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但虽令人难以置信,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罢?”

话毕,揔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其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个儿叙述的。”

如此一来,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揔兵卫说道:

“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其父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儿哪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

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

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儿,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

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给他抓成了一团杂乱。

“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要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噢,若非记错,我也要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个儿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个儿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是误判或幻想罢。”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故公房卿时常出外遨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是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所谓公家,之于侍奉将军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对象么?照这么来说,天子所给予的钱财不就等同于俸禄?剑之进顺从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道罢。家家都有些诸如琵琶、蹴鞠、或古今传授一类的传承,故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尚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么?”

这些事儿,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是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程度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比起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四处探听宗教祭祀之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揔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

“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

“当时,公房卿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其父之处?”

噢?揔兵卫失声喊道:

“他找、找着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该地——公房卿又见到了那睽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那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

“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该女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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