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曾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里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后,易名为东京警视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曰来椒堂仙鼠。”

“怎没听过这个名儿?是个俳人么?”

“噢,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

“似乎有点儿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儿奇怪?”

“有哪儿奇怪?不过是这官衔听来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之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之首罢?”

那是勤番支配罢?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之棒突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罢。”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罢。在前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罢?”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着流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

“这下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分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

“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之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罢?”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来听听罢。”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件其实为一庞大之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揔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车给轧死似的嗓音说道。

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

“一下是鹭,一下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咱们一头雾水。”

揔兵卫所言的确有理。

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

不过。

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所提的问,都是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都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的头。

这回的问题——

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

有无听说这鸟会幻化成人。

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悉数是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揔兵卫说道:

“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曾说了一番大道理。噢,当时他曾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道。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做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所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什么的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是会发光的。”

是么?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儿?”

两者不甚相同罢?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揔兵卫怒斥道。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末裔的嗓门儿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是根本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它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仿佛要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哪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看来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罢,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这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可能真有这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揔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儿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儿当真了?我不是说这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说呀。作者原本便仅打算说个相声。为何你就是没听懂?”

“谁说我不懂了?”

“那就该相信这位作者。你不是怀疑这作者的出身么?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聪明的贤者,就连巷说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文化二年的江户,上至奉行大人,下至爱说常论短的百姓,都没一个相信鬼怪或幽灵这类的传闻。总之,狐火烧尽见枯芒,作者不过是在揶揄有人把这东西煮来吃,还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呀。”

“你是不信?”

“当然不信。这故事叙述的不过是某人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白色东西,扑杀后发现原来是只青鹭,便将之煮来吃了,并无任何神怪之处。不过是在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只鹭鸟前,将之误判为幽灵罢了。此外,也曾见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实是记述这些个误判,如何使此事传为笑谈而已。”

“作者果真将之视为笑谈?”

“当然是。要不怎会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这玩笑似的标题?若非将之视为笑谈,此文被冠上的应是‘青鹭成妖’、或‘误视青鹭为妖物’一类的标题才是罢?”

“意即——作者认为鹭鸟的确能发光?”

想不到剑之进竟然是如此单纯。

揔兵卫活像扑了个空似的,一脸不悦地望向与次郎。

“你可知这是否属实?毕竟我是没瞧见过。”

“秦鼎的《一宵话》有云,海中之火,悉数为鱼类之光,俗称之火球,则为蟾蜍所幻化之飞天妖物。此外,凡青鹭、山鸟、雉鸡等,于夜间飞行时皆可发光。”

“皆可发光?”

真有此可能?这下,揔兵卫突然又纳闷了起来。

“虽难断言这些东西无法发光,有时似乎也真能发光,但皆能发光这说法是否属实,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是一度也没瞧见过。”

大抵,鸟在入夜后应是无法飞的罢?揔兵卫说道:

“鸟不是夜盲的么?”

“枭倒是能飞。”

“但枭可不会发光。”

“这回的话题,与枭何干?”

剑之进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议说道:

“羽毛为何能生电,这道理我是并不懂。说老实话,毕竟连猫也没养过,毛究竟是如何发光,我也是完全无从想象。当时将那火球解释成类似雷电的东西,我是还听得懂,但鹭鸟发的究竟是什么光,可就无法理解了。难不成是类似光藓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反射罢?揔兵卫说道:

“好比雉鸡什么的碰上日照,会发出耀眼光彩。这东西或许也能在漆黑夜里反射月光。”

漆黑夜里哪来的月光?与次郎说道:

“总之,我认为这应非灯火般的火光,或许不过是形容鸟光,或俗称鸟火,即飞行时鸟尾拖曳而出的火光,据说即便是停下时,看来也像是起火燃烧似的。会不会就只是这么个意思?”

“那叫电气什么的,是否也会发光?”

被这么一问,大伙儿全都回不上话来。

“正马那家伙虽然可憎,但这类舶来的知识,除他之外还真是无人能问。虽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伙一说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说个没完。倒是——”

正马今儿个怎么不在?揔兵卫左右张望地说道。其实张望本是多余,这回大伙儿一如往常,同样是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居处,房内狭窄到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放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猪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儿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么?噢,难不成是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卫说道:

“那家伙的确是惹人厌。唉,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这家伙没有半点儿日本男儿的风范,老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这混帐还从不干活儿,真是个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揔兵卫问完便别起了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

“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差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么,何不把理由说清楚?”

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

“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德行,就连我听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连特地为你找来史

料,你也对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什么的,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对这再不专精,也特地找来了这则《里见寒话》中的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

“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么?但瞧你一脸不悦的,抛出个谜要咱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困扰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故事不值得采信的。这下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揔兵卫颔首说道:

“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咱们商量。若要同咱们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打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上这儿来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上这儿来,根本没任何差别不是?”

谁说我没门生?揔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揔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如今并不时兴习剑,道场根本是门可罗雀。

即使如此,去年为止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

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

接着又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乃曾为公卿之贵族。噢,如今已改称为华族了。而且此人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揔兵卫惊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此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笃之父么?”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完全不识任何华族、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条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依然是满脑子幕府时代观念。虽不至于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如今公卿与大名皆以华族称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但感觉上却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向揔兵卫问道。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么?”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么?”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仅二十二岁弱冠之年,便开办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为部分人士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不过据说儒学最为发达的,乃支那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揔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还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揔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

“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儿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铁定要把他给痛骂一顿,两人也必定会吵起架来。

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会找上咱们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

“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导。”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瓦版?”

“总之就是读了。噢,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应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某种与鹭鸟及妖火有关的事儿。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意即,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但这下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之记者邀我进行访谈,当场便以一白翁所讲述之内容为基础予以答覆。谁知事后却有当时未有记者在场之报社,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其中甚至有些报导还佐以一火中有人脸之火球、和一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荻,有些甚至还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了与荻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哪有谁认得出报导中的是谁?揔兵卫说道。

“那么。”

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

“这位大人物同你问了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只见剑之进板起脸来,直摩挲着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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