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次郎离去后——

一白翁,即山冈百介便拉来一只灯笼,开始读起与次郎所留下的报上关于两国事件报导。只见他眯起双眼,一张脸一下凑近一下拉远地,但就是怎么都看不清报上的小字。

这下只得打开灯笼上的纸罩子,试图就着蜡烛的火光阅读。小夜见状劝阻道:

“不成不成,百介老爷该不会是想连这栋屋子都给烧掉罢?”

“甭担心,老夫的手可还不会打颤哪。”

“奴家哪信得过老爷这双手?”

小夜说着,为百介送上与次郎带来的点心,同时还换上一杯新茶。

“天尚未暗到这种地步。要是如此都看不清,朝火凑得再近也是徒劳。只怕老爷将火越拉越近,一会儿果真失火了怎么办?”

瞧你说的,百介回嘴道。

不过,恐怕小夜的忧虑还真有道理。小夜笑问需不需要为他朗读,百介也婉拒了。反正与次郎稍早已描述得那么详细了,让小夜读来听听也没多大意义。

“倒是,百介老爷,这还真是弄假成真呀——”

小夜在取走先前的茶时说道。

“有哪儿是弄假成真了?”

“难道不是么?稍早老爷所说的——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况罢?后头分明还有什么内幕不是?”

“内幕——?”

“百介老爷所叙述的,只是个单纯的巷说。至后头有什么内幕,却一点儿也没说穿。笹村先生和咱们也算是熟人了,让他知道应是无伤大雅罢?”

看来,老爷还真是坏心眼呀,小夜说道。

其实。

的确有个内幕。

到头来,那桩惨祸——阵屋消失、以及代官夫妻之死,对摄津土井辖下十五村而言,竟成了好事一桩。

杀害六部所引起的国诉后来虽是不了了之,但这场于天下珍馔之都大坂的大灾祸,竟演变成了招致民怨的神鬼奇案,幕府可就无法坐视不管了。毕竟自大盐平八郎之乱起,摄津一带便成了幕府眼中的是非之地。在大盐的影响下,领民们纷纷长了智识、开了眼界,哪天碰上什么契机,难保不会有人再度揭竿起义。

因此,幕府立刻将土井藩彻底调查了一番。

辖下十五个村落泰半被转配其他藩国,邻近大坂的区域则被划为天领,为幕府所没收。此一裁定让土井藩之财务更形困窘,不出两年便遭废藩。

百姓虽与藩国撤废、或武士切腹等大义名分无干,但众村落毕竟长年为土井藩所辖,在废藩前的短期内,领民们理应还是被课征了苛酷的贡租才是。若是如此,真不知这段期间内民心是否安定。

只不过——问题似乎并不在此。

待情势回归风平浪静后,百介便返回大坂的一文字屋。直到此时,百介对又市的死才开始有了感觉。阵屋消失至今半月已过,百介这才感到一股失落开始在自己的心中油然而生。

这感触持续了好一阵子。

不过——一文字屋大内厅里,竟有个人物正在等候百介归来。由于没料到竟有人在等自己回来,教百介着实纳闷。

此人是个头发灰白、蓄着一脸刚硬胡须的老人,不仅个头高大,同时还一脸威严。百介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这老人那慑人的视线,曾教自己何其畏惧。

接下来——当一文字屋仁藏说出这老人的名字时,更是教百介大为震惊。原来——这老人正是御灯小右卫门。

昔日,小右卫门曾是一名雕制逼真傀儡无人能出其右的名人头师。但骨子里却也是个擅长操弄火药、叱叱江户黑暗世界的大魔头。多年前业已金盆洗手、隐居他乡的小右卫门,不久前才在笼罩北林藩的妖异乌云的召唤下返回黑暗世界,与又市一伙人携手挑战大名权贵,成就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差事。

这桩差事,百介也涉入极深。

不过,虽身为成就这桩差事的重要人物,小右卫门却一度也不曾在百介面前现身。直到在一文字屋的安排下会面为止,百介都不曾见过他生得是什么模样。

小右卫门打量了百介的样貌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一丝微笑,并朝背后高声喊道: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这举动教百介看得是一头雾水。

接下来……

看见是谁拉开小右卫门背后那扇纸拉门走进内厅,可就真教百介震惊得无法自已了。

此人——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全身上下一身御行装束。

不消说,正是小股潜又市。

教先生操心了——又市面露一副目中无人的笑容说道。

也没等百介思索出该说些什么,两名端坐又市身旁的百姓打扮男女也向百介低头致意。

这下,百介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待这对男女抬起头来,又着实教百介吃了一惊。

此人——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正是土井藩摄州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这下。

百介终于开始了解事件真相。

出人意料的——鸿巢玄马实为大盐平八郎的同党之一。

玄马原本便是个农政造诣深厚,勤习阳明学,对待农民毫无架子的清官。正因为人如此,玄马也曾于大盐门下求教。

当饥馑侵袭村落之际,由于对农民窘状深感忧虑,亦对幕府与藩国的无能深恶痛绝,玄马对大盐更是倾倒,终于承诺将助其谋反。

不过,阵屋上下别说是仆佣小厮,即便是派驻此地之藩士,亦无一人知晓此事。

亦即,阵屋中并无任何对大盐之思想有所共鸣的同志。

玄马之所以未向众人宣扬谋反大计,并非因其对藩士有所猜疑,毋宁是为了避免殃及母藩所做的考量。

不过,玄马倒是曾与领民商议。

也曾向各村庄屋传达谋反之意图。领民对大盐平八郎虽不熟悉,但对鸿巢玄马至为信任,纷纷承诺起事时将与玄马携手响应。决意不打起大盐的名号,亦是为了顾及起义失败的考量。就连大盐送来的檄文,玄马也未向众人出示便加以烧弃。

不过。

由于遭人密告,大盐未能依原定计划起事。

原本预定一见烽火便趋身响应的玄马,一发现事迹败露,立刻判断形势不利,谋反注定将以失败告终。若于此时响应,即便能助大盐于一时,到头来仍将同遭敉平。

因此,玄马立刻召集众庄屋,厉声宣布起义气运未熟,今后切勿提及反乱之事,遇盘问时也须坚称自己与大坂起事之大盐毫无关系。欲保护村民,除此之外实无他法。

结果证明,此一判断完全正确。

到头来,大盐之乱未出天满便遭敉平,与役百姓百余名悉数平白牺牲。

经过一番严厉审问,首谋及响应者依序受刑,其中亦不乏自决者。大盐父子亦于乱后四十日自决身亡,骚乱表面上已告平息。

不过,仍有大盐之余党或弟子门生继续潜伏,情势依然称不上安定。

由于此事攸关幕府威信。故此,大坂奉行所不得不对嫌疑者严加取缔。

若打算助大盐起义之事为奉行所所察,别说是玄马,就连领民们亦将难逃其咎。此外,还注定要祸殃母藩。

只不过,与大盐有关系者仅玄马一人,土井藩与身为幕府旧臣之大盐表面上并无任何关系。

就连派驻阵屋之武士们,对此亦是毫不知情。那么,只要领民们三缄其口,便无形迹败露之虞。故此,乱后数年间,土井领得以安然度日。

但即使如此,玄马仍为两件事担忧不已。

其一——是兵粮问题。

与各村庄屋密谈后,玄马对贡租稍事调整,背着母藩积蓄稻米。虽然看似与他藩代官中饱私囊之行径毫无不同,但屯粮并未进入玄马个人之财库,而是为筹划起义作准备。为防范万一,就连阵屋内之藩士对此事亦不知情。

众庄屋与玄马亦计划倘若起义失败,屯粮将被秘密发还各村落。但只要奉行所稍加调查,便不难察觉帐簿曾遭篡改。

其二便是——

大炮之事。

大盐平八郎举事时曾携行大炮一事广为人知,其实玄马亦曾调来大炮。虽不知此物来自何处,入手经纬亦属不详。玄马秘密将大炮运进阵屋,藏于仓库之中。当然,除玄马以外,别无他人知晓此事。

只不过——此物处分起来至为麻烦。搬进仓库是容易,但却无法堂而皇之地给搬出来。故此,玄马只得继续将大炮封藏于仓库内。

未料,又一难关突然降临。

由于母藩财政窘迫,不仅开始向领民增征贡租,还强加上参加调达讲等义务。若是依政令行事,领民们势必难耐苛政,甚至恐有导致领民付诸国诉之虞。当然,玄马心系领民,认为倘若国诉能助领民免于压迫,倒也是试试无妨——

只不过,国诉并不可能逼迫母藩将政令悉数撤销。虽不可能,但玄马也无法坐视这些无理要求被付诸实行。故决意一旦领民有所主张,便将助众人提起国诉。只是——

若是付诸国诉,自己便将遭到盘查。

如此一来——囤积兵粮一事便可能为官府所察。即便如此,若单纯被视为侵吞贡租中饱私囊之举,仅导致自己职务遭撤——玄马倒认为这也无妨。

不过,阵屋中还藏有大炮。

无论如何,这东西必定将为官府所发现,届时哪管如何解释,终将注定徒劳。如此一来——自己可就要被冠上谋反罪名了。

不仅如此,领民们亦将遭到波及。虽曾召集众人演练串供,结果终究不尽人意。再者,玄马亦不认为百姓的说法将为官府所采信。

玄马已无多少选择。

当务之急,乃是于增征之政令付诸实行前加以阻止。但即便这点也是难上加难,毕竟母藩之财务情势已然进退维谷。

故此,玄马一方面力图劝阻母藩撤销增征政令,同时——也暗中与执上方黑暗世界之牛耳的一文字屋洽商。

有鉴于情势进退维谷、无法两全——玄马便委托一文字屋代为设一个两全之局。

这下,又市这小股潜又得以大显身手了。

这回所设的局,目的有二。

其一、不论情势如何演变,务必避免土井藩辖下十五村曾意图谋反一事为幕府所察。其二、倘若情况许可,务必助领民免于增征与课役。

为达此两大目的,必先将藏于阵屋内之大炮、以及阵屋代官鸿巢玄马自世上抹除。

这绝非藉一出小小的戏码便可一蹴而成。哪管是悄悄将大炮搬出仓库销毁、或让玄马一人自世上消失,对事态均不可能造成多大改变。

看来当务之急,是让村民主动切断与玄马的联系。欲达成此目的——最快的方法便是将玄马塑造成一名恶棍。

不过,若是散播代官施政不公的谣言,可能将招来官府盘查。如此一来,可就万事休矣。因此,一文字屋便想出了一个迂回妙计。

即散播代官夫人生性淫荡之传言——

并设局重现二恨坊火之传说。

为此——还得央请小右卫门演出其拿手绝活。

小右卫门不仅能将火药操弄得栩栩如生,还深谙以火药将整座山峦夷为平地之远古绝技。原来,怪火的真面目,便是小右卫门的火药绳。

这下,百介方才忆起仁藏曾称那怪火为小右卫门火。贸然断定此火即为古文献中之怪火,不知不觉竟让自己也中了一伙人的计。

此外,还请来又市共襄盛举。

又市驱除了怪火,又以口才博取村众信赖。一切均是为演出抹杀代官之戏码所做的铺陈。历经一段时日的口耳相传,夫人生性淫荡的传言也在此时开始生效。

代官本人虽有人望,但村民们对夫人并不熟悉。故此,较之中伤代官的恶言,诋毁夫人的传闻传播起来要来得容易许多。夫人生性淫荡之说,教各村落对颇具人望的代官更是同情。

这下,又市得以乘虚而入。

当然,驻守阵屋之武士们对此计策同样是毫不知情。

又市佯装为夫人所陷害,并为此命丧代官刑刀下不消说,代官与又市其实是串通作戏。

村民们对代官鸿巢玄马之信赖,自此完全土崩瓦解。

因此,村民们便针对代官之暴虐提起国诉。较之对藩政提诉,此一提诉内容要来得单纯许多。

接下来,异象便发生了。

那只首级,其实是小右卫门所雕制的逼真傀儡。

至于怪火,亦为小右卫门以火药所模拟之障眼幻术。

当然——

夷平代官宅邸之雷击亦如是。

此一可将整座山夷为平地之绝技,连同屋内的大炮也给炸得丝毫

不留痕迹,于倾刻间化为散布余烬中之铁屑。

玄马夫妇早已于又市帮助下逃离阵屋,快步奔向一文字屋。

如此一来——玄马于村众眼中,便成了一介贪官。

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村民愿意挺身为玄马辩护,当然更不可能提及协议谋反一事。众人一度听信其谗言,如今哪可能傻到说溜了嘴,再受此人牵累?到头来,官府判定私下增征贡租之举,乃玄马为中饱私囊所为。派遣此等恶霸担任要职,母藩亦遭到官府盘查。

恶贯满盈之代官,与生性淫荡之夫人一同杀害六部,为此招致冤魂寻仇,双双为天火所灭。此一煞有介事之巷说,就此应运而生。但这巷说,却拯救了摄津土井藩辖下十五个村落。

老爷还是没将真相全盘托出呀——小夜说道。

“何以见得?”

哪可能看不出?小夜面带微笑回答:

“那天行坊——其实正是又市先生。但百介老爷就连这点都没让几位先生知道不是?这种事儿——可瞒不了奴家呀。”

可别把奴家给看扁了,小夜继续说道:

“还什么巧合、自然现象的,听老爷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但还是骗不过奴家的耳朵。也不想想奴家都照料百介老爷几年了。”

不,此事以巧合解释便可,百介说道:

“小夜姑娘难道不认为,一人之功过不该由他人裁定?不论是任何情况,均应由老天爷裁定才是。律法什么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若不如此,一切可都要没完没了了,百介说道,小夜亦颔首同意:

“如此一来,坐拥权力者便有权裁定一切。是罢?”

“没错。如此一来,情况可就不妙了。此人只要看哪个人不顺眼,便动辄斩之、监禁之,这还了得?故此——”

那伙人才坚决从不露面——百介一脸怀念往昔的神情说道:

“总之,此案被视为天谴,怪火亦被视为天降神火,其实最为妥当。倘若教人察觉一切均为人为——后果可就难以想象了。因此,此事应就此为止。至少连凶杀事件都解决了,何须进一步深究?”

听完这番话,小夜又追问道:

“此案背后是否也有内幕?要不,那桩火灾该作何解释?”

不不,百介摇头回答:

“内幕想必是没有。那时代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又市——同样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这时代还真是无趣呀。”

百介吩咐小夜打开玻璃窗。

满天晚霞顿时映入眼帘。

一阵风吹动了悬挂经年的风铃,

铃。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

百介喃喃自语道。

小夜再度笑了起来,看来还是将这番话给当成了耳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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