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景——

看得百介是哑口无言。

有谁能想象,又市竟然会教人给五花大绑?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布出许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贾抑或恶棍魔头、不分流氓无赖抑或抢匪盗贼、即便连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这猾头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一口舌灿莲花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份儿。一路走来,百介已多次见识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虽也曾多次被逼入险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还未曾让自己被逼入绝境。哪怕情势是如何凶险,一切均不出这老谋深算的小股潜的掌握之中——不仅又市自己绝不出面,还不忘在遭逢危机前,为自己打点好巧妙的安身之处。

时至今日,还未曾见过又市遭逢难以掌控的情势。

至少百介从没见过。

乃因这小股潜的布局是如此巧妙,从未显露一丝破绽。

是算计出了什么差错么?不对。

他并未将此视为一桩差事。

这回又市并非来设局的。

他那满足的神情,理应不是在作戏才是。

若是如此——

在一阵骚乱中,百介一路以蹒跚步履闪躲往来奔走的村众,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树,才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被五花大绑的又市,以严峻的眼神直瞪着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不由纳闷,又市是否老早便识破玄马之妻雪乃的病是装出来的?只是碍于村落所处的复杂情势,才没将真相给说出来?由于他识破夫人不过是在装病,也识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热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证必能将夫人的病给医好。又市他——在前往阵屋前,早已知悉一切。

这并非设局。

当然,也不是一桩差事。

到头来竟——

给我押走!玄马喊道。

事到如今,已无村民胆敢抵抗。毕竟任何抵抗均注定是徒劳。

对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舍命求死。哪管是村落的恩人还是自个儿的恩人,眼见事态如此,任谁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论是茂助、老隐士权兵卫、还是百介——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给押走。

当夜,村落毫不平静。

这问题并不仅只攸关此一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领十五村落前去阵屋交涉的庄屋权左卫门、以及六部均遭逮捕,事态已发展成攸关整个摄津土井领的问题了。

老隐士权兵卫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开紧急集会共同商议。

庭院内焚起了篝火,村民们悉数忙成了一团。

至于百介——

只能枯坐一旁。

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了。

倘若这下能设个什么局——那么只要有办法潜入阵屋,或许还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这状况,根本是什么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计策。

这下,也只能静观其变。

只能静待又市凭一己之力自行脱困。

在空无一人的庄屋小屋内,百介就这么在屋外村众的阵阵喧嚣中躺平身子,静候翌朝来临。只觉今夜漫长得教人难耐。

但百介依然梦想着又市将如朝阳般神采奕奕地平安归来。

翌日清晨。只见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濛濛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烧着,在阳光照耀下,只见微弱的篝火朝天际吐着一缕龌龊黑烟。

百介步出庭院,只觉一阵冰冷。多云的天际呈一片琉璃色,教人感觉不到一丝晨间应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水手钵旁被践踏成一团凌乱的泥巴地,看见茂助推开后院木门,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没打声招呼,便告知百介大伙儿已决议提出国诉。

“向奉行所么?”

“没错。如今,邻村的庄屋先生正在为大家撰写诉状。”

“敢问——可是为年贡之事提诉?”

这事只能先搁着了,茂助说道:

“年贡之事的确教咱们为难。但目前仅打算为遭到逮捕的两人提诉。”

“可是打算恳求上头放人?”

“没错。此事未免也太不讲法理了。原本大伙儿都认为鸿巢大人是个好代官,但这回可就不同了。天行坊大人根本是清清白白,庄屋亦是无罪。如今鸿巢大人也没开庭审议,便欲将两人处以死罪——这难道不过分么?”

“不过——”

甭再说了,茂助摇头说道:

“咱们虽是百姓,也不能见死不救罢?看见十五个村子一同提出诉状,奉行所也不可能拒绝审议。这件事任谁看了,都要认为是毫无法理。奉行所若是听说了,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行径。婉拒一个好男色成痴的淫妇色诱,竟然要给判死罪——这道理哪说得通?”

这说法的确有理。

但事情真能这么顺利?

即便真能顺利上达天听。

但若是在奉行所还没来得及着手审议之前,又市便教人给——

百介仰首望天。

只见天际笼罩着一层乌云,看来活像蘸湿了的生绵。

当远方传来一阵喧嚣的同时,一滴水珠滴上了百介的额头。

“发生什么事了?”

茂助说道,并自后院木门飞奔而出。

出于一股不祥的预感,百介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不,此时的念头已不再是预感,而是化成了由不得质疑的确信。

——为时已晚了罢。

百介打一开始就不认为能有什么好消息。

打从又市就逮时——就认为大势已去。

——不知又市究竟如何了?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听见有人高喊:

庄屋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

权左卫门回来了?

百介连忙奔向屋外。

只见正门前已是一片骚然。庄屋跌坐在地上,被为数众多的村民们给重重包围。挤进去瞧,只见老隐士正不住摇着一脸憔悴的权左卫门的肩头。

“庄、庄屋先生。”

“权左卫门先生,你怎么了?为何能回来了?天行坊大人如何了?”

快醒醒——哪管老隐士如何呼唤,庄屋一张嘴也只是不断颤抖,抖得连牙也阖不拢。

后来。

水珠从原本的一滴增加为无数。

淋了好几滴雨后,权左卫门终于开始恢复神智。

“他、他们——把我给放了。”

庄屋开口说道。接着,权左卫门便说出了众人想象中最严重的噩耗。

“天行坊大人他今早——”

教他们给斩首了,庄屋说道。

“斩、斩首?”

“就、就在天明前——”

“岂有可能?哪可能这么快?”

茂助怒喊道。不可能罢?哪有这种事儿?这下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绝非胡言!”

“绝对是千真万确!”

权左卫门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

“咱们俩先是给关进了阵屋内的牢里。但也没等天明,天行坊大人就让他们给带走了。接下来——接下来,大人的脑袋就教他们给——”

“教他们给斩了?”

没错,教他们给斩了。权左卫门说道,一把将手中的泥巴抛撒而出。

“斩首的同时,传出一声惊人巨响,整座阵屋仿佛都随之震动——”

“是什么样的巨响?”

“还、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天行坊大人的怒吼声?天行坊大人的脑袋被斩、斩下来后,突然张嘴诅咒道:若不立刻将我给放了,便将焚毁阵屋。”

“什么!”

闻言,村民间起了一阵骚动。

“权左卫门,此话可当真?”

“当然属实。是我亲耳听见的。这下我人都回来了,不就是个证据?代、代官一行人见状,个个面、面色铁青,便将我给放了。这下我方才得以——”

“天行坊真的教他们给斩首了?该不会只是去求他们放你回来罢?”

老隐士再度摇起庄屋的肩膀问道。

“是真、真的。曝晒于阵屋前的首级——”

那首级竟然——庄屋说着,浑身直打哆嗦。

“那首级怎么了?”

“那首级竟然腾、腾空而起。”

“什么?”

“飞到了阵屋的屋顶上头。”

这岂不是成了舞、舞首?老隐士望向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市的首级竟然——

又市他——

又市他竟然死了。

刹时,百介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朦胧了起来。

不过——百介并未就这么昏了过去。

因为村民之间起了一阵啜泣、嚎泣、以及怒嚎交杂的声响,在与潮湿的空气共鸣下化为一股异样的呢喃。在不知不觉间,众人开始化啜泣为呢喃,口中不断呐喊国诉、国诉。

“没错,这下非得提起国诉不可。权左卫门,你被拘捕后,老夫曾召集土井辖下十五村之村长磋商,打定主意提起国诉。如今,邻村的金左卫门先生正在积极准备,原本打算明日动身,但眼见情况已是如此,这下可不能再等了。老夫这就——动身前往大坂。”

“咱们上阵屋去罢。”

茂助喊道:

“六部大人可是咱们的大恩人,若是任其首级曝晒荒野,六部大人可要当咱们是恩将仇报了。这下就去将其遗骸讨回来罢。”

好!众人齐声附和道。

村民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移动了起来。

而百介只能呆立原地。

如雾细雨从天而降。百介仰首,望向一片惨白的天际。

——又市教人给斩首了。

这小股潜竟然教人给……而且是如此轻而易举——

百介试着回忆又市的面容、仪态。

但记忆竟是如此模糊,难以描绘出清楚的轮廓。

想必是因结束得如此轻而易举。

才会教人难以忆起。

百介完全无法想象,被斩首的又市会是什么模样。

更甭提其首级竟还能开口诅咒,飞腾升空。

岂有可能——

——不。

绝不可能有这种事儿。

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对了。

百介使劲晃了晃脑袋。

自脸颊上滑落的水滴随之左右飞溅。

哪管又市是如何神通广大,遭斩首后岂可能开口说话,甚至飞到屋顶上头?这些年来,又市已数度向自己证明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怪事儿。到头来,总是发现妖魔鬼怪的背后,不过是这小股潜藏身其中装神弄鬼。

瞒骗人的狐狸、幻化为人的狸猫、化为幽魂的马、抱着婴孩的妖怪、忽隐忽现的骸骨、心怀仇恨的妖魔、不死之身的鬼怪、发散火气的魔缘、漂浮洋上的妖物、甚至覆灭藩国的冤魂——

不全都是这又市所设的局么?

那么。

又市既已不在人世,理应不可能再发生这等怪事儿才是。

绝无可能。

百介再度晃晃脑袋,拭去面颊上的雨滴,接着便步履蹒跚地随村民们一同走了起来。

不过。

阵屋的屋顶上——

果真可望见又市的首级。

那正是又市的首级没错。

百介站在阵屋前的山丘上,哑口无言地凝视着屋顶上的首级。

在百介身旁,则是挤满成群自土井藩辖下各村落赶来的村民百姓,个个也和百介一样,朝这只首级举头眺望。

阵屋周围的几名武士,也同样是浑身僵硬地仰望着屋顶。

“又市先生。”

百介好不容易张口吐出了这几个字,旋即就地蹲了下来。他心中当然不平静,但也并不感到多悲伤或多惶恐。惊讶是种仅发生于一瞬间的情绪变化,若是能持续下去,就算不上是情绪了。

“山冈先生。”

转头一瞧,只见茂助正一脸憔悴地站在后头。

“方才——前往奉行所的老隐士与邻村庄屋遣使来报,表示今儿个深夜将有与力来访。”

“与力?”

“是的。奉行所判断此事已不是单纯的法理问题。因此,决定派人前来,向代官询问经纬。”

看来,此事已到了超乎寻常的程度,茂助说道:

“虽有咱们努力制止——还是无法避免这桩惨祸。若天行坊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死不瞑目。要不,哪可能会发生这种奇事儿?只是——这光景还真是不可解呀。”

的确是如此。

不论如何推断,都找不到得将首级给摆到屋顶上的理由。斩首的理由可以随意搪塞,但将首级摆到屋顶上,可就没任何意义了。

倘若这首级是自个儿飞上去的——虽然百介自己是感到难以置信——那么就绝对是有什么理由了。否则,哪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这等奇事儿——?

天色越来越昏暗。

聚集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

百介跑下山丘——只为就近观察那只首级。山丘下亦有百姓聚集,不仅是男丁,就连老弱妇孺也一同围在阵屋外头。其中有人合掌膜拜,亦有人念佛颂咒。凑得更近点儿,还能见到几名小厮与一名年轻武士同样朝屋顶仰望,浑身颤抖不已。

来者何人?一看见百介,年轻武士便皱眉喊道。毕竟百介这身打扮,看来完全不像个百姓。

“小弟乃——”

一来自江户的旅人,百介回答。

“旅人——在我藩领内做些什么?”

“不——小弟原欲前往大坂,顺道滞留此地游山玩水一番。只不过,小弟——”

与此六部是旧识——不知何故,百介竟说出了实情。

“什么——此话可当真?”

闻言,武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又转为至为悲怆的神情说道:

“其实此人——唉。”

武士含糊其词地说到此处,便闭上了嘴。接着先是眺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接着才将视线徐徐移往百介说道:

“先生应该也知道罢。村众们——似乎已提起国诉。”

似乎是如此,百介回答。

“不出多久,奉行所派遣的巡检官员便将抵达此地。”

“是么?这下似乎是难以解释了。”

“即便想解释——”

见到这首级,只怕也是徒劳,武士转头回望首级说道。

百介亦转头仰望屋顶。天色已黑,首级的五官也泰半融入夜色中,变得暧昧模糊。

“此人——果真是小弟所熟识的六部天行坊?”

错不了,武士回答:

“这——的确是那六十六部的首级无误,是代官大人于本日未明时,亲自斩下来的,而且还亲自——”

武士以下颚指向一座赶工搭架的狱门台说道。

“——将首级摆到了那上头。至此为止,在下均亲眼瞧见了。未料——”

“未料,这首级却自个儿飞了上去?”

“没错。也不知是何时飞上去的。如此一来——”

吾等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武士回道。

“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

甭再说了,一名小厮正欲启口谏言,但为武士蹙眉制止。

“先生若是该六部之旧识——在下便无须隐瞒。该六部是否曾图谋不诡,在下亦无从得知。但即便真有任何不法情事,这判决也是难以教人心服。”

“此话何解——?”

“吾等亦知悉该六部乃奉夫人之召前来。当时之使者,正是由在下充任。在下亦曾向代官大人提及此事——但大人却未加理睬,似乎是患了什么心病。”

言及至此,武士拭了拭额头。

原来是午后一度止息的雾雨,这下又开始下了起来。

“那呻吟声——似乎又起了。”

一名小厮一脸惶恐地说道。

这不过是风声,武士说道。

“那首级——会发出呻吟声?”

“没错。那六十六部——果真拥有高强法力?”

闻言,百介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那的确是又市的首级。丝毫不信天谴神罚的又市,死后竟会化为这等妖怪,实在教百介难以采信。

“对此,小弟深感难以置信。”

百介回答道:

“这六部的确曾以强大法力救济村民。但其首级竟腾空而起,发出呻吟一事——”

“并非仅只是呻吟。”

武士在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环视着小厮们说道:

“这首级甚至声称——吾等必遭天谴。由于其嗓音甚为骇人,驻守阵屋者闻声纷纷窜逃。吾等虽为武士,亦非妖魔敌手,故如今仅余吾等三人,内心是万分惊恐。但代官大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下——阵屋中仅余代官大人与夫人俩据守。”

不知不觉间。

天色更转昏暗。

秋日于倾刻间迅速滑落,四下旋即为黑暗所笼罩。

或许是因整整一日未曾饮水进食,百介微微感到晕眩。静坐夜空中的惨白首级,这下看来越显朦胧。

就在此时。

山丘上传来一阵悲鸣。

年轻武士猛然回头,旋即再度望向屋顶。小厮们亦抬头仰望,随即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屋顶上冒起一道火柱。

“起、起火了——”

火柱宛如猛兽般不断窜升,于空中蜿蜒舞动。四处传来阵阵惊呼。

“这、这火是——”

没错,正是二恨坊火。

噢——

此事之经纬,不正与二恨坊火完全相同?

只见这把火犹如一条翻转的巨龙般飞上天际,拖曳着一道光在阵屋顶上不住翻腾。

百姓们个个惊惧不已,开始齐声念起了佛来。

怎会——有这种事儿?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虚是实?

此时,雷鸣响起。

接下来——

第一时间更新《后巷说百物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