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正马说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动?老隐士,在下虽相信老隐士并非吹嘘,但此事实教人难以置信,不知老隐士之陈述是否有夸张之嫌?”

老夫仅依实情陈述,绝无分毫夸张不实。一白翁回答道。

“不过,方才老隐士所提及的黑锹众,这些农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须悉数上缴戎屋敷?”

“的确是如此。”

这可能么?正马转头望向揔兵卫说道:

“就连五公五民都可被斥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怀愤懑?若以这种比例收取年贡,只怕任何藩国都要被人民起义推翻。而这座岛竟然——这不就等于是收取十成年贡了么?这种制度,哪可能服人?”

没错,揔兵卫蹭着下巴应和道:

“若将作物悉数上缴,这些百姓们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实上,每人每日均可领受适度之配给。”

“原来如此。那么,工匠们呢?”

“工匠们亦是如此。唯有被唤做福扬众之渔民,才以捞获的物品换取相应的谷物。若是捞到一大箱宝藏,便可换得数量庞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揔兵卫再度蹭起了下巴。涩谷,你怎么看?正马问道。

“我倒认为硬要说起来,这制度或许也不算坏。这座岛不是气候温暖、而且稳定?”

没错,老人回答:

“不仅终年温暧,降雨也适中。到头来,老夫在那座岛上整整滞留了两个月,从未见天候有任何变化。”

“如此说来,应该也没有饥馑或突如其来的天地变异之虞。倘若收成稳定,只要人口无增减,或许均等分配这法子要来得稳当些。”

均等?哪里均等了?正马说道:

“每个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卫的岛主的榨取哩。哪管下头的百姓们有没有饭吃,这家伙不都同样奢侈度日?”

“这也是不得已。”

剑之进说道。

“有哪里不得已?”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必须划清界线。正马,这并非贫富不均,而是区隔。正因有如此显而易见的区隔,秩序方得以维续。”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难道是,从前那把人划分为武士、农民、工匠等阶层的方式是正确的?矢作,眼光放远点儿,看看全世界罢。幕府时代已经结束,如今我国已循列强的方式治国,四民已不分贵贱、等而视之。即便贵为士族,如今也仅是徒留勋阶,毫无实权。然而,秩序可曾乱过?”

谁说没乱过?剑之进说道:

“维新前后,社稷难道还不够乱?唉,或许老在异国逍遥度日的你没经历过罢。况且,正马,如今华族依然健在,被视为现人神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这些人不是依然过着与平民有别的日子?此等权贵仍须奢华度日,以示与平民有别,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为榨取?”

没错,异国也有王族,正马说道:

“亦不乏贫富不均。但再怎么说,也不比这座岛上的情况严重。矢作,我并不认为这种制度不好,的确如涩谷所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问题。”

“程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正马端正坐姿说道:

“可记得旧幕府时代,受苛刻年贡压迫的农民们做了些什么?不是起义劫主子之财、就是放弃耕作远走高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被过度榨取,理所当然都要挺身反抗。若为政者之统治手段过于残暴,人民必无法心服,暴政终将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将灭亡。这难道不是世间常理?”

老隐士,您说是不是?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如此。”

“那么,如此暴政竟能统治百年有余——在下当然要感到难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点头说道:

“如此推论当然有理。不过,正马先生在年轻时,不是曾旅居异国?”

是的,正马回答。

“那么,请容老夫请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国家是否有任何扭曲之处?”

“扭曲与拙劣之处可谓多不胜数。不过,当然亦不乏优点——”

瞧你这假洋鬼子说的,剑之进说道:

“日本有哪里扭曲了?”

“不就是因为扭曲,才需要维新的么?就连你干的警察,不也是参照欧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学来的罢。”

“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调停道:

“正如井地之蛙不知天高地远,游鱼不觉己身游于水中,各国均有缺点,亦有优点,只是身处其中者至难察觉。”

“言下之意可是——岛民们就是如此被教育长大的?”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打从祖先的时代起,戎岛岛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对一切毫无质疑,视之为理所当然,打一出生便在如此环境中长大成人。因此只晓得对甲兵卫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应遵从。”

“对死亡亦不抗拒?”

“老夫曾亲眼目睹有人听其命受死。”

真是残酷,太残酷了。揔兵卫说道:

“这诫律什么的——真的彻底到这程度?”

“是的。人人均深信若对诫律有任何不从,岛屿便将湮灭,因此不仅不敢忤逆,甚至不懂忤逆为何物。”

“不懂忤逆为何物?”

“的确不懂。顺带一提,戎岛上并无货币流通,故当然亦无累积金钱之概念,因并无与物品分离之价值存在。不知各位是否能想象?”

揔兵卫双手抱胸地问道:

“不过,甲兵卫不是搜集了不少宝物?”

那纯粹是因这些东西漂亮,老人说道:

“该岛与外界毫无交流,故货币或小判在该地根本是毫无用处,即便坐拥再多宝物,亦是无从致富。在这种毫无价值观念的世界中,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榨取罢。”

“而且,还没有半点笑声?”

与次郎问道。对与次郎而言,这要比没有货币流通来得更古怪。的确没有,老人回答:

“也不知这诫律是何时、为了何种理由给订下的。不过,关于不可点灯这点,倒是不难理解。由于油在该岛至为贵重,故有此诫律也是理所当然。但关于不能嬉笑这点,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只是嬉笑还真是被严格禁止,而且的确是毫无笑声。”

一个没有笑声的世界。

与次郎——完全无法想象。

“唉,在一切能运作顺遂时,这点倒也无妨。”

但到头来还是出了乱子罢?正马问道。

“不,虽然是出了乱子,但绝非岛民群起违抗甲兵卫,或有人意图谋反。”

噢,揔兵卫探出了身子问道:

“那么——难道是岛民们发现甲兵卫这家伙的做法错了?”

并没有错,一白翁说道:

“世上没有完全正确的事儿,同理,亦无完全错误的事儿。若依吾等的常识判断——甲兵卫的确是残酷不仁,看起来也的确疯狂。而且,还真是十分扭曲。不过在那岛上,其作为却完全不显得扭曲。这——才是此人的不幸。”

“残酷不仁?”

是的是的,老人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在老夫抵达该岛的翌日,甲兵卫便杀害了那三名盗贼。”

“可是将他们给——处以极刑?依岛上的诫律将盗贼正法?”

“不对不对,剑之进先生。甲兵卫不过是做了这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

亟欲违抗的事儿?四人异口同声地齐声大喊。

“没错。岛民们不仅不忤逆甲兵卫,而且任何命令均会遵从,甲兵卫下令跳舞便跳,下令哭泣便哭,下令受死便死。即便甲兵卫命某人杀害亲生骨肉,此人亦会照办。”

“这——”

未免也太惨无人道了罢?揔兵卫高声喊道:

“虽然我不懂这是什么习俗,但总有些违背伦常的事儿,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可为罢?”

“德川家康侯不也曾命自己的儿子切腹?”

此二事不可等同视之,老人说道。

“不过——武家人等,有自己的大义名分需要严守。”

“揔兵卫先生,戎岛的岛民们,可是有教武士更为严格的大义名份需要严守哩。”

听到老人这句话,揔兵卫便闭上了嘴。

“由于未曾有人违抗甲兵卫、因此甲兵卫大人并不知道被拒绝是什么滋味,毕竟再无理的命令,岛民们也会从顺照办。因此对被违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懂。因此,才想做点儿——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瞧瞧。”

老人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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