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洗澡、喝可可、听音乐,还有旅行这些兴趣之外,他的人生事实上相当寂寞。这次也是,为了花掉累积至今的十天假期,他提一只行李箱出门旅行,若假期内刚好发生案子又能破案的话就太好了。虽说旅行要结伴,但若因此感到拘束,还不如独自旅行来得自在。

首先一路南下到熊本下车,想去拜访在满州国时代的老朋友,对方很不凑巧地到人吉出差去了。不过这就是独自旅行的悠哉之处,他再回到车站拿县内的观光手册,往南从八代换乘肥萨线进入人吉。

从鹿儿岛本线换乘这条支线之后,路上乘客的本地乡音变得很明显,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有人的老家在这深山里,他换乘肥萨线的时候,初次涌起近乡情怯的感动。

列车经过好几个隧道,沿着球磨川的急流,气喘吁吁地爬上斜坡。车窗看出去的景致正好与奥多摩的青梅线很像,意外让他想起几年前发生的一件难解的案子。在那案子里,为了确认嫌犯巧妙设计的不在场证明,他搭青梅线到冰川,再从冰川搭巴士寻找小河内村;这条肥萨线沿路的风景,与记忆中奥多摩的印象非常相似。只不过当时是连枫红都褪尽的冬季,而现在他所见到的山腰上是一整面的红叶,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宛如涂上一层胶似地闪闪发光。

这个名为人吉的小城市,对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地名,不过根据导览手册所言,在《伊贺越道中记》里曾出现“逃亡之地为九州岛佐仓……”等句子,再不知道的话难免会被说是笨蛋。《伊贺越道中记》这本书,内容改编自荒木又卫门的复仇故事。遭受渡边数马追杀的河合又五郎,打算投靠人吉佐仓的藩主,却在西下途中被伊贺之国追杀,于是佐仓侯为他盖了一间小宅邸,等他抵达。那幢建筑物被当地人称为“又五郎屋”,不久之后房子和墙壁都崩塌了,尽管如此,基石仍残留至今。列车经过那附近时,他往遗址可能存在的方向引颈眺望,但那一带只有成片的竹林,没有看到像是朽坏的宅邸遗迹的东西。

人吉是一个小小的温泉镇。他原本想搭出租车到警察署去,但连一台出租车都没有。无计可施之下,他把行李箱寄放在车站,问了当地人该怎么走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前往。奇妙的是,问当地人路该怎么走之后,反而是对方向他道谢。都已经进入秋季了,头顶上炙热的南国阳光还是一样强烈。但是人们的脸色却意外地苍白。

他要拜访的辛岛警视因他的意外造访感到高兴,邀请他到人吉城址一游。虽然明治初年一场火灾烧毁了城楼,之后仍对外开放为市民公园。他们坐在石墙边的长椅上,球磨川从脚下流过,昔日进城的侍卫们所走的长桥,历经风霜依然架在河上。商家的土墙仓库成排并列在对岸,仓库雪白的墙壁在西下夕阳的笼罩之下,映照出暗红色的光彩。

“看上去,简直像是广重或北斋的版画一样。”

“嗯。”警视深深点头,“至少像这样的乡下小城市,还没有受到近代机械文明影响。”他感慨地说。

附近没有人,只有偶尔传来伯劳鸟高亢的鸣叫。不过还有不知道哪边的宣传车上录音机播放的歌声,粗鲁地搅乱了这古老小镇的宁静气氛。

在聊完久别重逢的话题之后,辛岛说出他到这小镇出差的原因,并试着详述发生在绿风庄的案子。即使是辛岛,也不认为他的昔日友人有能力解决连星影龙三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但是现在连寄望的私家侦探都大发雷霆,完全看不出有破案的征兆,他多少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远来的客人,在辛岛说完之后默默地思考良久。然后就在警视开始后悔把自己的失败谈赤裸裸说出来的时候,对方以冷静沉稳的声音,开始述说自己的意见。

“关于这位姓星影的先生的才能,之后再来谈我对他的评价是否与你一致,不过他也有敏锐之处。举例来说,美术学校的学生应该不会有色盲,他没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并从喝利口酒那一点就看破横田在生理上的缺陷,若非星影先生是办不到的。”

“是啊。我当时也有观察那些嫌犯的举止,努力想找出谁才是凶手,但因为横田的态度太不冷静了,所以我想他一定就是凶手。可是,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认为那也无可厚非,从表面上看起来,不管是谁都会认为他形迹可疑,他应该也发觉到这一点,所以情绪才平稳不下来吧。”

“不过啊,辛岛,即便当时横田是色盲这件事没有被点破,我想我也可以指出来喔。”

“这个啊,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辛岛老实地说:“我问过他们是不是色盲也可以进入艺术大学,似乎像雕刻科这种就比较没那么不方便。不只是在入学时而已,每年学校都会进行身体检查,但横田好像都很巧妙地过关了。”

“原来如此。”对方点了点头。接着他以十分开朗的表情凝视着警视的脸。

“对了,辛岛,我的推理能力虽然很平庸,但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起承转合不是都非常明确吗?”

“别开玩笑了,鬼贯,连我和星影都掉进死胡同里了,现在的状况已经是一筹莫展。”辛岛皱着眉头说。

“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的推理能力被某件事情给蒙蔽了。没想到那会对凶手有利。”

“喔?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了?”

“嗯,第一和第二件案子的凶手,我已了如指掌了。但是第三个案子,我还要再多调查一下每个人的动静,不能妄下断语。”鬼贯说话的语气若无其事,辛岛警视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说:“真、真的吗?这么说来有共犯吧?”

“不,没有共犯。可是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吧,你只要换个角度去看,一切就会忽然之间豁然开朗了。”

鬼贯突然不说话了,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不久之后说:“对了辛岛,你知道那个扩音器放的歌叫什么名字吗?”

“唔,是不是一首叫作《黑色瞳眸》的俄罗斯民谣啊?”他不太懂鬼贯这个问题。

“没错。你听听看那个歌词,是男人赞美女人的黑色瞳眸。不过原本的歌词是相反的。这本来是一首女人唱给有黑眼睛的男人的歌。”

“咦……”辛岛的表情变得愈来愈不知所谓了。

“我要说的是啊,像‘ЯувИДела’之类的,有歌词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了。我并没有要向你讲解俄语的意思,不过那个国家的语言里,可以从过去动词的语尾有没有加上‘a’来分辨是男是女。因此,这首民谣的主角如果是年轻男子的话,我刚才所说的歌词,就应该是‘ЯувИДел’才对。”

“喔喔。”

“如果写成英文,就一律变成‘Imet’,性别之差马上就消失了。所以用英文版本重译的作词家,被陈腐的先入为主观念所支配,歌曲主角就变成男人了。”

“嗯。可是你到底——”

“哎呀,我想说的是,因为透过英文的缘故,使得女人变成男人,这一点和这次的案子有相似之处。如果打从一开始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这个案子的话,恐怕结果不会是这样,但由于那位以天才私家侦探扬名的星影龙三先生的名声完完全全影响了你,你透过他的眼睛来看这个案子,这就是错误的源头。要说的话,应该直接从俄语翻译过来才对。也就是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案子啊。”

“嗯。总之,你是说星影的眼睛失常了吗?”

“是啊。”

“可是他是有名的私家侦探耶。”

“不对不对,这就是错误的开端。他的确是家喻户晓的名侦探。可是你知道这个吧?当魔术师要把左手握住的东西藏到口袋里去的时候,一定会把观众的视线集中到他的右手上。星影这个手法使得很成功。他常常拿成功的案子在大众面前夸耀,而失败的案子就用左手悄悄放进口袋里。最近的新兴宗教不是也很常使用这个手法吗?说是只要每天诚心地清扫教祖的门庭,灵验的神明,一定会把当事人的病治好。的确有长年胃疾患者被治好,但在台面下,应该也有病情反而变重的结核病患。但是教祖大人一个劲儿把恶化的病患藏起来,只专注宣传因为贪吃而把胃搞坏的患者康复的事情。我所要说的是,星影先生绝对有充分的资格当新兴宗教的教祖;另一方面,你这么简单就被街头魔术师骗到了,你和那些愚蠢的信徒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警视正想响应鬼贯的嘲讽时,听到有咳嗽声从长椅后面传来,接着看到一个背对着夕阳的长影子走近。辛岛发觉那人是星影龙三,这下场面变难堪了,他在心中“啧”了一声。

星影龙三穿着精梳毛料制的单排扣西装,头戴红色帽子,像之前一样斜斜地靠着蛇纹树,右手拿着石楠木烟斗,左手摸着嘴唇上方的胡子,用带有强烈敌意的视线看着鬼贯,然后转向辛岛警视。

“我到署里去拜访你,听说你到城址这里来了。我刚才无意中听见,这位男士说了些莫名奇妙的话。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口说无凭,要眼见为证,我要把我所拥有的卓越推理能力以及观察力显示给你们看。”

星影龙三用怒不可遏的语气说了之后,把手杖前端伸到长椅下面弄了一会儿,没多久就用手杖捞起一条削得长长的苹果皮。

“好了。削这苹果皮的人是怎么样的人,你们知道吗?我可以清楚地说出来,就好像那个人在我眼前一样。给我听好了。削这条皮的人,是战后突然致富的有钱人家太太,年纪大约四五十岁,没什么社会道德,是个很有耐心而且注意力很集中的人。左手灵巧是她最大的特征,不过她还是个右撇子。怎么样,你们明白了吗?”

星影龙三露出牙齿,哼哼地冷笑着继续说:“如果认为我在胡说八道的话就未免太蠢了,就把理由说给你们听吧。这个苹果是金冠苹果(GoldenDelicious),金冠苹果在南方是一种很贵的水果,穷人不可能吃得起。然后从皮削得非常薄这一点看来,这个人以前过的是很小气的生活,而且以前的习惯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不用多说,就是新兴的暴发户了。这样的有夫之妇,年纪也大约推算得出来。”

“那,你怎么知道道个人是女的?”辛岛问。

“这皮不是很窄吗?因为是用女生用的小型刀子削的。从道苹果皮并没有被丢进垃圾桶这点,可以得知她是个无视公德心的人。再仔细观察皮一开始的部分就可以知道是用右手拿刀;加上可以把苹量削得这么长,不难推测其个性。怎么样啊,那边那位绅士。”

只差没说出“你们懂吗”,星影侦探转过身去,把苹果皮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哎呀,真的是十分厉害呢。”鬼贯笑盈盈地说:“可是哪,我也可以做出差不多的推理喔。像是——来看看掉在这里的这颗落花生好了,吃这颗花生的是怎么样的人,您知道吗?”

星影龙三皱着眉头,一脸怏怏不乐的表情。“先听听你的看法。”

“您希望的话我就说了。吃这花生的是个男子。年纪约五十一、二岁的日雇劳动者。右脚有点跛,戴着鸭舌帽,穿的是灯芯绒上衣——”

“住口!”星影侦探摆出宛如佐藤贤了一般的强横态度说:“别信口开河!从区区一个花生壳就能说出那些事,这哪是推理。如果你坚持你不是胡说八道的话,就把推理过程说来听听。”他用蛇纹木手杖敲着地面,气势汹汹地说。

“哎呀,你气成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要是那根重要的手杖断掉,不就糟了吗?我不记得我有说过我要推理呀。我只说您知道吃这颗花生的是什么人吗,如此而已。”

“卑鄙小人!不准诡辩!不要瞎掰,你为什么说那个人戴鸭舌帽还跛脚?快说啊,喂!”星影侦探像螃蟹一样从嘴里喷出泡沫。

“因为我看到了。”鬼贯依然冷静地说:“那个男的就在我眼前吃落花生,所以我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你这个诈欺师!”

“我是不是诈欺师,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我想说的只有这样而已。我的方法无他,就是实证主义。也就是我不故弄玄虚。这虽然是个朴实又辛苦的方法,但一定会找到正确答案。”

“这么说来,你是指你可以解决那个案子吗?哈哈哈哈,这小子真有意思。嗯,你就做给我看吧。但是可不要到最后哭了唷,哈哈哈哈哈。”在夕阳余晖中,星影龙三的侧脸染上褐色,狂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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