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问起来时,每个人都认为是单纯的病发而已,横田不知道她有癫痫病史。虽然知道那不是不治之症,即使如此,他好像自言自语说过“无法与沙吕女结婚也许是一种幸运”,但是无从得知他是否真说过这种话。就连直美也是,认为她是吃饭吃太急然后习惯性催吐,不过直美当然说她不知道事情真相。姑且不论这些,当牧村把黑桃皇后拿给他们看了之后,另一方面医生判断沙吕女是中毒死亡,向警方发出横死通知时,在这些年轻人之间开始出现激动与恐慌的漩涡。

警方一行人到达时,大约是三点二十分。人吉市警署的搜查主任后面,有一位比别人高出一个头、脸色红润脖子粗短的壮硕汉子,当时恰好郡南方发生一起宗教狂热者的命案,此人正是从熊本市的县警本部来调查该案的辛岛警视。

他与皮肤蜡黄又瘦的川边检察官悄悄地说些话,然后沙吕女的尸体就被担架抬出去;另一方面,他站在第一线,从沙吕女的杯子底部采集剩余咖啡,以及将每样泡咖啡的必需品,像是桌上的细砂糖、牛奶、厨房的咖啡壶、咖啡豆、杯子、汤匙等,都利落地放进试管或盒子里,接过这些东西的警官像只猎犬一样,很快地跑出去。

加上田上老人,还有跑到鹤桥去寻找橘,但是却没找到、无功而返的行武,他们五个人,在监视的警官咄咄逼人的视线下,透过敞开着的餐厅门口,看着警方的行动。

“行武,你没找到人吗?”直美用带点发抖的声音小声问。

“嗯嗯。”行武把目光放在那些警官身上,生硬地回答。在这简短的响应中,就可以看出他对“卷发红指甲的女子”有多反感。或者是,他又在懊恼居然如此轻易就听从一个他平生轻蔑的女人的命令,还跑到小腿肚发硬,也许他对此心怀不满。

“亲爱的,我们应该去找橘比较好吧。沙吕女都变成那样了,不是可以悠闲钓鱼的时候。”直美一脸认真地责问牧村。

“我也是那么想,我们马上去找他吧。”

“嗯,还是这样比较好,因为你比较急躁,我比较细心。不过我想应该要把这里出现的警告信和纸牌给警视长官看比较好。”

“可是直美啊,假如凶手在我们之中的话,我们就要协助警方逮捕那家伙,我总觉得提不起劲来。”

“你在说什么啊,真不像你。”

牧村注意到直美的声音愈来愈大,不禁往警官那里看一眼,“喂,怎么样啊,要通知橘事况紧急吗?”他转头问横田和行武。

横田马上表示赞成,行武有点发牢骚地说:“我刚才已经彻底找过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皱着眉头。

“不是只有鹤桥上游那里而已。这次我们从鹤桥下游到球磨川的汇合处去找。我们还有些话要跟警方说,等会儿就过去。”天生态度强硬的牧村硬是要大家同意他,横田等人取得警视许可之后就出发了。

在那之后,牧村趁机拿出之前那张打字机打的警告信和纸牌,辛岛警视和川边检察官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聚在一起开始讨论。

“‘御津贺的诅咒,将再临于汝——’吗?”检察官直接翻译。

“不是‘汝’而是‘汝等’吧。御津贺的诅咒一定是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没想到有人和行武说一样的话,那人站在检察官和警视身后,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七三旁分,嘴唇上方留着科尔曼式的胡子,完全是个潇洒的绅士。气色红润的蛋型脸庞与直挺挺的希腊型鼻子,给人一种高贵的印象。秀气的眉毛与修长的眼睛,还有脸颊上刮过胡子之后留下的青色痕迹,在在都显出他的英俊。精梳毛织的双排扣西装,把他将近六尺的高挑身材包覆起来,领子上插了一朵鲑红色的康乃馨。看起来他似乎还满喜欢抽烟的,那支上好石楠木做成的烟斗从刚才就不离手。

不管是牧村还是直美,都不知道这位绅士是谁。他说话时并不是很礼貌,使得警视和检察官都回头看他,不过从他的外貌,看得出来他拥有检调单位相关人员所没有的高尚感,尤其和身材肥满短小的辛岛警视形成对比。

“喂,你来仔细看看这张纸。”绅士从检察官手中接过警告信,皱着眉头仔细检查,接着他对牧村说,他想到图书室去调查那台打字机,要牧村带路。

图书室在二楼的东南方角落,就在餐厅正上方。左右的墙壁都是书架,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和六脚椅,窗边有一张小桌子,打字机就放在上面。绅士走进去之后忽然对书架很感兴趣,他一手拿着上好石楠木烟斗,仔细地看著书脊。

“喔喔,有了有了,不愧是艺术大学宿舍的图书室啊。辛岛先生,你看这一排都是《Cahiersd''art》,是法兰西的美术杂志喔。从一九二六年的第一期开始收藏,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牧村先生,这个应该是校友寄赠的吧。如果有《Cahiersd''art》的话,能有《Verve》就更好了,哎呀,在这里。这是很多原色版的高级美术杂志呢,川边先生。以日本的印刷技术是怎么也印不出如此色彩的。”他从杂志封面开始翻,看不下去的警视要他注意一点。

“哎呀,失敬。因为我很喜欢这些东西,不知不觉看得忘我了。原来如此,这就是打字机啊。是Smith&a的标准机型。日本在战前是以RemindonRand和Underwood比较有名。本来打字机的字分为Pica和Elite,那张有问题的警告信和黑桃皇后都是用Elite打的。这台Smith打出来的到底是Pica还是Elite,只要试试看就知道了。”

绅士坐在小桌子前面,从抽屉里拿出打字专用纸夹在打字机上,熟练地快速打出一节华特·惠特曼的诗,然后把纸抽出来拿给所有人看。“看,是Elite。不需要特别做什么科学检查,这些小写的d、p、e的墨水积成一团,大写的T稍有磨损,和用这台Smith打出来的相同处一目了然。辛岛先生,川边先生,这张警告信和纸牌上的字,都是用这台打字机打的,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绅士左手握着石楠木烟斗,像个指挥家似地挥动着它说话。“唔,这下有意思了。虽然还无法轻易断言那个女生是他杀、自杀或是过失致死,但假如是他杀,案件无庸置疑会有新的转折。这个啊,是个几乎不常用打字机的人所打的喔。如果是很常用打字机的人,每根手指所施的力道会很平均,墨水的颜色也会一样浓才对,这上面很多地方浓淡不均,整体颜色偏淡。也就是用一根手指,小心地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一字一字打出来的。”

“那个人就是凶手了吧。”

“这样说太武断了。就像刚才说的,现在还无法笃定是自杀或他杀,就算是他杀,也没有证据显示打字的人和凶手是同一人。”

他不客气地纠正警视,然后问两个年轻人。

“你们之中,有不会打字的人吗?”

“这个嘛。”牧村和直美面面相觑,“除了这位直美之外,大家都用‘一指神功’打字。”

“喔,你叫直美啊。你打字的速度……?”

“WPM48。”他简单的回答,好像对这个说话态度傲慢的绅士没有好感。

“你是打字员吗?”绅士对女性说话很有礼貌。

“我是艺大的学生。我晚上在驻日美军那里打工,工作是打字。”

“打工?那还真辛苦。WPM48很厉害呢。对了牧村先生,我也是本地出身的,所以对御津贺传说知之甚详。可是不管是我或是你,都不会认为那位小姐会死是因为御津贺的诅咒再现。应该是有人在自我意志的驱动之下,毒死了她。先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她非得要死或是被杀。怎么样,你们可以坦白说给我听听看吗?”

绿风庄的年轻人里面,牧村最具有把事情有条不紊叙述出来的才能。他抓住重点,说出橘和夫与松浦沙吕女宣布订婚、失意的情敌横田义正与日高铁子、以及常常与大家不和的行武荣助的事。

“唔,那个叫行武的男生和被害者之间有对立的事吗?”

“有喔。”牧村回答:“抵达这里的那个晚上,她带来的女性杂志里,有皇太子妃候选人的照片和报导。然后她就说,这种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女人都可以当上皇太子妃,我还比她好得多了呢。沙吕女原本的意思是说,皇太子妃居然变成女性商业杂志经营策略的对象,这也未免太庸俗了,以后会不会让人无法将她视为国母陛下,对她怀抱敬爱之意呢,沙吕女说的是反话,但是个性单纯的行武无法判别。他忽然胀红了脸,盛气凌人地拍桌子,激昂地说她太轻率了。横田和橘为此对他多说两句之后,就如同火上加油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居中劝架好不容易才劝和,行武和其他人之间因为意识形态上有所不同,如果一起相处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再起冲突的。”

“喔。如果沙吕女小姐是他杀的话,行武就有动机了。”

“他很执着,是个很会记恨的人,所以还挺有可能的。”即便是牧村,对行武荣助也没有好感。

“横田怎么样呢?”

“虽然我不喜欢对朋友说三道四,比较希望你能直接去和他本人谈,不过他对沙吕女的心意是认真的。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不想多说。可是沙吕女如果私底下有拒绝他的话就算了,居然在大家面前堂堂宣布订婚,我觉得是有些思虑不周。”

“咦,那你是说我鸡婆多事啰?”平常很沉稳的直美脸色微愠地说,也许这是未婚夫妻之间的一种出于爱意的拌嘴吧。

“好啦好啦。”当真以为他们要吵架的警视急忙介入。

“那,那个叫橘的男子呢?”绅士并不介意他们的争执。

“看到他你就会知道了。他很聪明也很时髦,和坚持到底的纯情横田不一样,是个精明的人。”

绅士正想开口时,楼下传来警官与女子争论的声音,他们把门打开,从楼梯的扶手往下看。大厅正面站着一位双手插腰的女子,气势汹汹地和警官争吵。然后趁警官有些退怯的时候飞快地跑上楼梯,连看都不看牧村他们一眼,就进入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川边检察官露出疑惑的表情,走下一两阶楼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警官。

“她突然走进来,所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结果她就生气了。我完全搞不清楚她为什么生气。”警官莫名其妙地说。

“没有啦,那位是日高铁子。看样子她刚从熊本市回来。自从宣布橘和沙吕女的事情之后,她的举止就和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就算是这样,她的态度也太奇怪了吧。”警官皱着眉头说。

“我去看看。”直美说完,顺着走廊走到铁子的房间前面敲门。

“现在不要,不行啊,不行。等一下再说!”铁子极力反对的语气中,听得出来有悲痛的恳求,让直美吃惊地后退一步,心里有点纳闷,一脸不解地走回来。

“日高怎么了?”看样子,牧村他们也听到铁子慌乱的声音。

“不知道。不过,还是暂时先让她静一静好了。”直美表面上是回答牧村,其实是对警方说。

“喔喔,那位就是日高铁子吗?你们说那个叫橘的家伙是美男子,但是那个女孩子长得还真不好看。”检察官一脸感慨的表情说。

“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哪。而且所谓真正的爱情,不是应该超越容貌的美丑嘛。”辛岛警视难得平心静气地说。

“创造丑女,是神的失策。因为我的兴趣是探究美的事物,所以对于丑的东西我会比一般人感到更加不快。”绅士激烈挥舞着那支石楠木烟斗,很生气似地说。

“你就尽管责备神明吧。”检察官彷佛胃都痛起来似地皱着一张脸:“撇开这个,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还挺让人好奇的。”

“那不急,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的。回到正题,最后我想问一些关于沙吕女这个人的事。”

“嗯,她是个现代化的女性,这句话中有褒有眨。她和这位直美小姐完全不一样,她常和男性友人们手牵手出去,很会跳舞也很会打麻将,游泳和溜冰也比一般人好。她父亲是保守党的代议士,早些时候有打电报来说明天会搭飞机回来的样子,总之经济状况很不错,所以养成她奢华的性格。不过她会和异性外出,并不是指她的操行有什么问题喔。我想说的是,她是个大胆又阔气的人,说难听一点就是爱慕虚荣。沙吕女这名字也不是她的本名,她本来叫做香津绘,但她讨厌这个名字,自己又取了一个外号。”

“嗯。你所谓的大胆是?”

“举例来说应该比较好了解。像我是读铸造科的,到了春天的新学期时,有为灶入火的仪式。那被称为‘神圣的仪式’,而且因为铸造科没有女学生,所以已经是艺术院会员的学长来为灶入

火之后,就会跳Yoka舞。”

“Yoka舞?”

“嗯嗯。全身脱光光,把啤酒瓶拿在前面,一边把瓶子拿来当棒子敲,一边喊着‘嘿唷——Yoka——’一边跳舞,实际上是个野蛮又低级的活动,我第一次跳的时候,也感叹为什么要来读铸造科。”

“喔喔。”警视不禁出声。

“但是今年的春天,大家跳累了,一边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时间时,突然间,房间的角落传来拍手的声音,还有人说太棒了太棒了。我们大家吓一大跳转头去看,竟然是沙吕女。那女人毫不在意地走到房间中央来,一点都不害臊地说‘啊啊真有趣,明年再跳给我看吧。’我们慌张得不得了,那位艺术院会员的学长也惊慌失措,赶紧从酒瓶上拿起别人的开裆内裤来穿,引起一阵骚动。”

“呼呼呼。”警视觉得太好笑了,漏出些许粗鲁的闷笑声,然后他察觉到旁边直美的视线,很勉强地回复认真的表情。

“这女孩的胆子还真大得让人讨厌呢,真的是。”然后突然很感慨的语气说:“不过人死了就万事皆休了。现在应该正在进行解剖吧。”

在他沉浸在感慨的情绪里时,其他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久之后绅士转向牧村,这次不是问问题了,他说:“还挺有趣的。不过你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事呢。不不——”

牧村本来想说些什么,却被他阻止了,“关于你的事情,我可以去问别人。对了辛岛,我担心的是啊,万一沙吕女的死是他杀,会不会接着发生第二起命案呢。当然我不相信什么御津贺的诅咒。那位身处在我们周围的Z,会不会再杀另一个人呢,这点让人担忧。而且我想,第二个牺牲者一定会是个男的。”

检察官正想开口响应他的时候,传来有人跑上楼梯的声音,行武一反常态地露出一脸狼狈样。

“喂,牧村,快点、快点来!发、发生不得了的事了!”他看样子是一路跑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吞了一口口水之后,拉着牧村的袖子继续说:“那小子被杀了,那小子被杀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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