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节子回到客房时,发现彰彦与莳生两人正靠在墙边喝啤酒。

“可以吗,现在喝酒?待会儿一出外海搞不好会很晕。”

“那时洗脸盆就能派上用场了。”

“还是不要比较好吧!”

我与节子也坐下,这时胸中终于涌起踏上旅途的真实感,自从在西鹿儿岛车站会合后,因为赶着登船,一路上大家都没什么交谈。

“你们在电车上还好吗?”莳生问改成抱膝而坐的节子。

节子昨晚到大阪与在神户出差的彰彦会合,两人一起搭夜车在今早抵达西鹿儿岛车站。

“嗯,还蛮有趣的。不过男用单人房好像比较小,彰彦应该很辛苦吧!”节子看向彰彦。

“像我这样长手长脚的,还得先缩起身子才塞得进去,真的很窄。”彰彦用力点头。

“但我们几乎一整晚都在休憩车厢聊天。”

“没错,她的话匣子一开,整个晚上都关不起来。”

“哪有那么夸张。”

那个情景应该很好笑——张着眨也不眨的大眼睛、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的节子,与不时插进发表几句讽刺批评的彰彦。看莳生嘴角出现一抹笑意,他应该也想到同样的事吧!

“我们搭的列车叫做‘那霸’。听说会取这名字是因为这列车正式行驶时,冲绳还在美军的占领下,因此将收复失土的心愿寄托在这列车上面,希望它能开到冲绳最南端的那霸。”

“不收回来或许还比较好。冲绳虽然属于日本领地,却得不到日本关爱的眼神,不是吗?冲绳的前身是琉球王朝,原本就是个独立的国家,向来都与日本、中国维持平等关系,明治政府却突然将琉球当成自己的女人,不准它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要求琉球与中国断交,但素来与邻近各国交好的琉球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无理的行为,因此不理会日本的要求,结果却被日本强硬地收为国土,甚至引发战争,导致后来还成为美军基地。”彰彦说完,灌了几口啤酒,仿佛在嘲弄节子的感伤。这男人生来就说话刻薄,大家早就习惯他的毒舌了。

教养极佳的好男人可以分成几类,一种总是被说:“还是孩子,没关系啦!”有如天真烂漫的王子;一种是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优势,并充分享受这种优势带来的种种好处;还有一种虽然也明白自己的优势,却不想引人注目,为此感到厌烦的类型。彰彦很明显是属于最后一类。

认识彰彦的女人都有同样的感叹:不开口的彰彦就如王子般令人心折。我第一次见到彰彦时,也曾被他的沉稳气质震慑,得体的穿着与深具品味的腕表等饰品充分衬托出彰彦的不凡出身;但他一开口,内在与外表的极大落差立刻使对方哑口无言、梦想幻灭,甚至与之为敌。男性是因为彰彦的出色外表而对他抱持莫名敌意,女性也是因为自己无来由的幻想破灭而对他心生怨怼。我与彰彦结识之时,就知道他常为了这些他人任意加诸在身上的敌意而愤恨不平。

与当年相比,现在的彰彦变得圆融许多,或许是因为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他已能融入这个与生俱来的优势。

“利枝子,你老公对这次旅行有抱怨什么吗?”节子看着我问。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的。”我轻轻点头,对家庭主妇来说,要抛家弃子远游并不容易,“但我也很清楚,他这次会这么干脆,应该是因为打算在年底与朋友来一趟高尔夫球之旅。”

“原来是交换条件,你女儿利佳子也没说话吗?”

“我家小鬼现实得很,我才对她说要去旅行,她立刻问我可不可以去朋友家过夜。”

“女孩子都是很灵光的,懂得如何讨价还价。”

“节子,你家里呢?”

“平时家事都是他们做,用不着我操心。”

“教得真好,而且两个都是男孩子。”

“因为我常威胁他们,现在的男孩子如果连家事都不会做,以后恐怕讨不到老婆。”

一想到节子威胁她家那两个小学生的样子,我们都忍不住笑出来。

“别笑了,我公公就是活生生的悲惨例子。”

“啊!我记得你以前就不喜欢他?”

“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他很讨厌我,就连我老公也被他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其实,今年春天,我公婆终于离婚了。”

“什么?他们几岁了?”

“我公公六十七岁,婆婆六十三岁。”

“年纪加起来一大把了。”

“我公公真的很讨人厌,高傲自大、大男人主义,在家里对每个人都颐指气使的,如果是工作认真、有责任感的人倒也还好,偏偏是个心胸狭窄又爱发牢骚、抱怨上司的人。听我老公说,他们全家出游时,他从不帮忙拿东西,因为他说男人就是要两手空空地旅行,所以总是我婆婆在提东西,打理一切。到了车站,我公公只会悠哉地坐在候车室,抬起下巴指使我婆婆去买票。此外,他对家人与三餐菜色也经常嫌东嫌西的,想拜托我婆婆做事时,开口闭口就说他妈妈都会为他做这做那的,连小孩都看不下去了。我公公退休后,在家还是那种作风,一点也没变,最近几年,即使我婆婆对他抱怨经常腰痛,他也都充耳不闻。”

“这实在太过分了。你公公是做什么工作?”

“是什么呢……好像只是整备公团里的一个小职员吧!”

“了解。”

“让我婆婆决定离婚的瞬间是那天准备晚餐时。我公公在晚餐时都会喝一瓶啤酒、一杯日本酒,饭后还会喝一杯威士忌。”

“真豪华,不过是个小职员,吃饭的排场却那么大。”

“不只如此,每天晚餐都得准备三种酒是很麻烦的事。日本酒一定得温热,而且还不能用微波炉,威士忌也得准备冰块,真的很费事。那一天,我婆婆打算搬动瓶装啤酒箱,因为我公公会说罐装啤酒难喝,但那时她的腰突然痛得厉害,痛到连肩膀也动不了,只得坐在厨房称作休息。这时我公公正好散步回来,一开口就责问我婆婆为什么没有准备酒,结果她脱口就说:‘离婚吧!我一毛钱也不要。’”

“哇!还真戏剧性。这分明是社会版专栏连载的热门话题嘛!高龄离婚的真实版。”

“我婆婆离婚后就搬去与她妹妹一起住,也到骨科就诊,听从医师嘱咐不再搬重物,身体状况逐渐改善,也能与朋友外出散步了,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的。至于那个被留下来、什么事都不会做的孤单老人,则是开始打电话给媳妇与久未联络的女儿。原来他之前都把妻子当成免费女佣使唤,现在根本舍不得花钱请女佣,而且好笑的是,他大概是不敢直接开口拜托,所以一开口就严肃地说遗书该写什么之类的话。我公公的财产似乎不少,他应该是想用遗产当饵,找人来让他使唤吧!但大家都很清楚他在打什么算盘,所以都对他很冷淡。”

“这么说的话,他也有打电话给你啰?”

“没错,还真有个性,不是吗?既没出席我们的婚礼,也不曾来看过孙子,而且老是说我配不上他儿子,所以我就对他说,既然他有用不完的钱,那就为他孙子们着想,将钱捐给环保团体好了,我有几个朋友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可以介绍几个需要捐款的团体给他。”

彰彦噗哧一声,将啤酒放在地上后,开始笑个不停,“节子,你的修养真是到家。”

“因为他突然气势汹汹地打电话来,劈头就说遗书什么的。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乱来,连我老公也觉得很生气。”

“但这全是你公公的错吗?”莳生婉转地打岔,“你公公会这样是因为他父母的教育方式不当,再加上你婆婆一直纵容你公公,不是吗?”

“没错,这就是重点。”节子用力点头,“就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如何尊重女性与自己的伴侣,所以才不幸。敬人者人恒敬之,一个四体不勤的人,会逐渐变得冷漠,想像力迟钝,心胸也逐渐狭窄。譬如一个将所有家事交给妻子打理,只知道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男人,某天妻子因娘家出事而得离家一周,他只能靠外食解决三餐,一、两天或许还无所谓,但一个礼拜就太花钱了,而且也很不方便,于是先生便憎恨起造成他一切不便的妻子。我讨厌这种只会将一切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又不思改进的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变成这种人。”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变成这种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节子这句无心的话给刺伤了,而且不知不觉地紧盯着节子的脸——或许下意识中还有点责难吧!

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希望孩子可以照自己的期望成长,也希望在保有威严与适当距离的情况下,温柔地守护孩子们长大,让他们得到良好的教育,成为有教养的人——当父母的人,对孩子们的期望比谁都大。然而,这个梦想很快就会破灭。随着小孩日益长大,梦想与现实逐渐产生冲突,而且不论如何都只能自己承受。我没有自信能将孩子教养好,老实说,不只是如何教育小孩,看到那些依照自己意思,任意塑造小孩将来的父母,我都觉得提心吊胆,我认为小孩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虽然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但那不表示他们是父母的东西。而且,与孩子们相处需要用上全副心神,这会导致后来筋疲力尽的父母们徐徐转身,用教条、原则武装自己,然后在背地里稍作喘息。而孩子们也发觉这一点,学会对父母的假面具习以为常。

或许,全心全力教育孩子的节子是遇到瓶颈了吧?她大概会对孩子说:“妈妈不希望你们成为那样子的人。”但若是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如果,今天我与利佳子面对面沟通这个问题,她大概会因为顾及我的颜面而认同我,但接下来,我们两人一定会开始互相欺瞒,或许其中仍有几句真心话,但我们都很清楚,绝大部分的对话都只是奠基于义务与原则之上。

节子继续发表高见。

“……不过,话说回来,有钱还是具有一定的优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消息的,过了一阵子,我小姑去看我公公,发现有疑似娼妓的女人在家里进出,仔细盘问下,才发现是一些专门骗取独居老人遗产的骗子。我公公似乎也已经上钩了,也不晓得我公公这段期间有没有被对方下毒或什么的,真是让人头痛。”

“这不是很好吗?有个年轻女人整天对他嘘寒问暖,他应该会觉得有如置身天堂吧?如果可以快乐地死,我也宁愿选择被骗。”

“真是的,你们这些男人。”

“这很理所当然啊!”

“男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认为自己绝对没问题,绝对值得依靠。我公婆离婚后,有一次我回娘家偶然提起这件事,我妈听了沉默很久,然后才说:‘这没什么,我们家的情形也差不多。’原来我爸也会帮我妈做些事,但时常会说:‘有我在,别担心。上次去超市,我不就帮你妈提东西了吗?’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对他们的将来感到忧心,才帮那么几次,却老是记得死死的,男人大概都以为帮了一次忙可以抵十次的袖手旁观吧!”

“啊!痛!耳朵真痛!”彰彦夸张地扭动身子。

“莳生,你干嘛一个人在那边偷笑?”

莳生发现节子将矛头指向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没什么,我是想,我们都在长大后才真的实际感受到这些,像是必须面对父母的遗产分配或老年看护之类的问题。”

“没什么诚意。”

“你们应该也有过类似想法吧?小时候总认为自己不应该降临在这世上,日复一日,每日都在期盼离开的那天到来。最后,直到死亡的瞬间,却又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莳生用手支着下巴,表情迷茫地喃喃。

突然出现的熟悉表情,猛然令我内心一阵剧痛。

没错,你一向如此。总是露出如少年般的眼神,嘴里却残酷地吐出不容置喙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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