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

大约在九月份的时候,我被一所教育机构聘请,开始了忙碌的工作。能够自己支配的时间很少,更别提休长假了,黄金周我仍是在备课中度过。尽管如此,也算有了份正当的工作,相比之前茫然的人生要好太多。我本以为充实的生活会让我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离开黑曜馆后的两个月内,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那些死去的人在我眼前徘徊,只要闭上眼,他们的脸孔就会在我脑海中浮现。为此,我甚至去看了心理医生。听完我冗长的叙述,医生沉吟片刻,对我说:“韩先生,我建议你把这次的事件用你的笔记录下来。这样对你精神状态的恢复会很有帮助。”

“记录下来?”我瞪大双眼,“我无法面对这一切,你却让我回忆它?”

“我就是要你面对它。只有面对恐惧,你才能克服。”医生不容置喙,“你这种案例我见过不少,按我说的去做,一定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只有服从。方才各位耐心读完的,便是我对黑曜馆杀人事件的所有回忆。可是,陈爝在阅读我这篇回忆录后,表示有许多方面的叙述和他的记忆不符。最后我还是决定不予理睬,坚持自己的记忆。由于写作时反复想起那些恐怖的画面,导致我的睡眠质量比之前更差了。整夜的失眠让我精神衰弱,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我完成了这次事件的回忆录。写完最后一笔后的那夜,我睡得特别沉。

至此,我终于挥去了缭绕在心头的那片乌云,黑曜馆杀人事件也彻底落下了帷幕。

作为补充,我还想在这里交代一下黑曜馆杀人事件的后续。对回忆录中其他人物没有兴趣的,可以跳过不看。

在陈爝推理出凶手身份的第二天清晨,运送食物的车就来到了黑曜馆。工人听了我们的叙述,非常惊讶,立刻报警。警察赶到后,封锁了现场,让侦查人员取证。

面对警察,柴叔没有为自己辩护,坦率地承认了罪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警察面前全盘托出了二十年前杀人案的真相。他的供述和陈爝的推理差不太多,只是细节上有些出入。

认罪后,柴叔跪下对着警察磕头:“人都是我杀的,请你们判我死刑,我只求一死。”站在柴叔面前的那位年轻刑警,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扶起柴叔:“判不判死刑,法官说了算,我说了不算。”

至于有些疑问,我再次统一答复一下。

石敬周看了我的手记,对我说:“凶手在二十年前的一件案子中打碎了现场所有的香水瓶,并且把香水撒到别人房间,而这个死者根据推理是第四个。我觉得凶手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当时馆里只剩三个人,他只需要迅速把第五人杀掉就行了。另外,他这么做也达不到掩饰自己的效果,因为馆里剩下的人也可以去推理,推理出凶手可能不认识香水品牌或者有鼻炎。当时我记得另一个鼻子不通的人是齐莉,第二个死的就是她。所以凶手这么做反而欲盖弥彰。”

我回答说:“柴叔当时鼻子不通,身上又沾了香水的味道,他怕香水的味道会被怀疑,所以要将香水擦在其他人身上。但是,如果他只是把香水洒在剩余几人身上,那岂不是承认香水和谋杀案有关吗?就像是在说,洒香水是为了掩盖犯罪行为!而如果他把香水洒在整栋黑曜馆里,那迷惑性就更强了,谁都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是不是凶手干的都不清楚,可能这么做和杀人还无关呢!”

石敬周对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追问道:“二十年前柴叔也是管家吧?为什么不去换套衣服呢?”我又解释道:“是有换洗的衣服,可有一个问题,他不知道香水的持久力如何啊!有些香水很厉害,你洗一次澡不一定能洗掉,所以保险起见,凶手会把香水洒一洒,这才是万全之策。”

“那关于柴叔偷被害者物品这件事,有个地方我一直没想明白。如果柴叔从杀人现场偷走物品,也就是每杀一个人,就从那人的手中取走一件物品,那会产生一个问题啊,油漆桶是几时从柜子中拿出来的呢?放置第一件物品时,油漆桶就得拿出来吧?”

“其实很简单,在凶手还未展开杀戮时,就已经把油漆桶取出,并将油漆都涂抹在古永辉的房间里了。你想,凶手这么做真是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起到恐吓的作用,令当时的访客们心惊胆战,自乱阵脚,又可以借此动作,把柜子空出来,以便藏匿自己的物品。”

石敬周点点头,又接着说:“还有,既然凶手也在馆内,无法和外界联系,那二十年前是谁报的警呢?”

“方法很多啊,毕竟这起连环谋杀案凶手从很早就开始策划了。我随便举个例子,他完全可以付钱雇佣某个人,约定那人在某时某刻向警方报警。”

石敬周摇头道:“古阳被刀刺中脖颈,导致喉咙受损无法发出声音,这个我能理解,但是溅出的血迹为什么没有被发现呢?虽然房间被涂成了红色,难道门缝和门背后也被涂成红色了吗?”

我立刻说:“那当然,关上门,房间内部全都被凶手刷成红色啦!四壁都是红色的,这样才能有藏叶于林的效果啊!”

就算回答了他这些问题,石敬周依旧不依不饶:“对了,还有关于二十年前凶手在密室消失的问题,他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去偷别人的东西,而不是自己预先准备一个高度合适的东西呢?他也不能保证偷来的东西能够凑出这个高度吧?”

我显得有些不耐烦,沉着脸说道:“他可能是按照自己的实际需要拿来的。大致能用就可以了,如果最后实在不行,他会自己再找,没想到运气不错,还真凑到了这样高度的东西。但是如果直接拿个椅子,就会立刻被怀疑,必须要用零碎的东西搭起来才看不出凶手的原意。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测,如果你需要标准答案可以自己去问柴叔啊。”

“人都要被枪毙了,还问个屁?”石敬周撇了撇嘴。

“是啊,很多事情只有上帝和柴叔知道,那你问个屁呢?”我揶揄道。

石敬周无言以对。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可以在这里记上一笔。

黑曜馆被警察封锁后,柴叔躲进了另一个房间,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据柴叔自己交代,那时候警力虽多,但部分警员对黑曜馆的构造并不十分了解,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在隔壁房间躲了一阵,过了十多分钟,警方就在五公里外的雪地上抓住了古永辉,大批的警力也随之转移。这时柴叔才偷偷溜出了黑曜馆,得以脱身。那如果警方当即破门而入呢?柴叔没有交代,也许他还有二号方案,也许……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也许。

柴叔真名叫吴汉民,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还想在这里记一笔,这才是他的真名。最后的审判,陈爝和我都没有去,据说当法官宣读吴汉民判决书为死刑立即执行时,他长舒了一口气。我猜,在人生的结尾,他最想杀死的人就是他自己吧。

事件结束后,朱建平去了美国,继续他的魔术事业,我们偶尔还会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表演。每次见到他出现,陈爝总是忍不住大笑。郑学鸿曾到思南路和我们聚过一次,他一进门就把陈爝拖进书房,谈论一些我永远不会明白的学问。至于王芳教授,那次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不过她倒是会打来几个电话问候我们。据她说,赵守仁退休了,准备写一部自传,讲述他的刑警生涯。王芳催促他快写,还主动提出替他联系出版社。我想,将来这部书若是写出来了,黑曜馆定会占据很大篇幅。不知他在书中,会如何评价陈爝,我们只有拭目以待了。

还有祝丽欣。

很遗憾,我没有得到她的垂青,或者说,她根本没给我机会。我的心思,她怎会不知?装聋作哑罢了。黑曜馆事件结束后,祝丽欣就只身飞往英国,她说是去英国念书,可能不会回国了。我想挽留她,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我想说,祝丽欣你可不可以别走,我不想让你走,你可不可以留下来,我真的好喜欢你,我从未这样喜欢一个女孩,我会永远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这些话,我好想说,可都没说。在机场送她的时候,她摆摆手,说韩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笑了,她终于叫我名字,不再叫我韩先生。我也迎着她喊,一路顺风。

当时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想她一定没瞧见我眼里的泪水。

所以我失恋了。失魂落魄地回到思南路的寓所,看着一脸坏笑的陈爝,有那么一秒钟,我真想掐死他。说到陈爝,黑曜馆事件过后,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节奏,整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郑学鸿曾为他联系过一些大学,希望陈爝能够重返校园,继续之前未竟的学术研究。陈爝好像对重操旧业提不起兴趣,表示再议。真是个怪人。说实话,我和这位小学同学合租有大半年了,可还是摸不清他的想法。他时而认真可靠,时而稀奇古怪,情绪多变,喜怒无常。这样的性格真让人受不了,若不是我非凡的忍耐力,早就与他分道扬镳了。

黑曜馆事件对陈爝的影响很大,他虽对这类杀人事件司空见惯,可死者毕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平日里不会和我谈论黑曜馆的案子,也装得毫不在意。只有一次,我感觉到了他心情的波动。

那是十二月份的一天,我早早下班回到住处,见到陈爝闭着眼睛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他没有看书,没有会客,也没有出门。我进屋,他也不抬头看我。我知道他没睡觉,他从不会在沙发上睡着。再累再困,他都会洗好澡,穿上睡衣,再躺上床。我承认,在这方面我很邋遢,不顾形象,不像他那么一丝不苟。

我走近他,刚想开口,眼角却瞥到了桌上的一份报纸。报纸摊开,我能看到头版上印得清清楚楚的铅字标题——诅咒成真!已故富商古永辉遗孀方慧女士遭遇车祸身亡。

“高速公路上,她的车撞向了隔离带,当场死亡。”陈爝用低沉的声音说。

“怎……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

黑曜馆,难道真的有诅咒?

陈爝缓缓睁开眼睛,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对我说:“韩晋,你是作家吧?”

“哪有,我哪里是什么作家?”

“托尔斯泰16,我看见你晚上偷偷在写书呢。”陈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刚以为他为古阳黯然伤神,谁知又嘲讽起我来。我正欲发作回击他时,陈爝忽然从背后取出一本老旧的记事本,递给我。

这是古永辉临死前写的童话——《密室里的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这个童话的结局。”陈爝的口气似在恳求,“请改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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