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爝再次站在陶振坤的尸体边上,表情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失落。

我所认识的陈爝是个坚强的人,不会把心事写在脸上,不会让你察觉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是,这一次却不同。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情感波动。陈爝被凶手激怒了,这一次,他像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拳击手,心理防线在对方的狂轰滥炸下渐渐崩溃。但陈爝毕竟是陈爝,虽然倒下,却还会再一次起身。

所以,他又站在了案发现场,闭上眼睛,让大脑高速运转。

陈爝睁开眼睛,立刻说道:“韩晋,我现在需要知道以下三件事。首先,这些红漆是从哪里来的?第二,昨天晚上,有没有人听见可疑的声音?第三,陶振坤的衣服在哪儿,馆内能不能找到?”

“好,我现在就去办。”我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

按照陈爝的指示,我先向柴叔打听起红色油漆的事。柴叔告诉我,红色油漆是古阳为了复制二十年前黑曜馆的模样而买的。当初在黑曜馆一楼杂物间的矮柜里,就有两桶红色的油漆。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红油漆被凶手用来刷在了古永辉房间的墙壁上。我跟着柴叔来到了杂物间,发现油漆桶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桶内的红漆都被用得差不多了。看来凶手正是用了矮柜里的红漆。我问柴叔,这里放置油漆的事,还有谁知道。柴叔想了半天,说应该没人知道,不过杂物间门没有锁,谁都可以趁机溜进来,所以就难说了。

关于半夜有没有可疑动静这件事,还真让我煞费苦心。我一个个询问,最后的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大家不是睡觉就是在房间里看碟,没人注意到奇怪的声音。至于衣服,更是大海捞针。我寻遍黑曜馆的每个角落,大家也都很配合我的搜查工作,纷纷打开私人箱包,让我随便检查,可是连衣服的影子都没见着。我整整找了两个小时,最后我认为,陶振坤身上的衣物,一定是被凶手丢弃在黑曜馆外了。我把今天的调查结果回报给陈爝听,但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

赵守仁警官的心情,一整天都很低落。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阻止这一切,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在他的眼皮底下,已经有两人被杀。我能看出他的心情非常复杂,和陈爝在现场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他觉得自己被凶手彻底打败了。从二十年前初到黑曜馆直至今日,他整整输了二十年。这一切,是在许多年后,我和他坐在酒吧对饮时,他才吐露的心声。

而当时的赵守仁没有释怀,甚至可以说有点自暴自弃。我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当时记录了一段他与陈爝的对话。

“没有用的,我们斗不过他。我甚至不清楚凶手到底是人是鬼。”赵守仁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赵警官,难道你想放弃?”

“不是我想放弃,而是……根本没有胜算。”赵守仁淡淡地回答。

“我倒不这么认为,难题就是用来攻克的。赵警官,其实我很欣赏你。在你的身上,有普通人没有的毅力,这点倒和我们数学家很像。安德鲁·怀尔斯⑨如果惧怕费马猜想,那么费马大定理⑩就无法被证明!格里戈里·佩雷尔曼11如果在庞加莱猜想12面前止步,也不会有之后的学术荣耀!你要坚持当初的坚持,案件一定会被解决的!”陈爝郑重地说道。

赵守仁苦笑道:“我是很想坚持下去,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我不顾同事的反对来到黑曜馆,就是想阻止这一切,可结果呢?越来越糟!我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了……”

“赵警官,你信不信我?”陈爝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一阵沉默。

“我知道你很能干,你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也令我惊讶!难怪你会成为市公安局的特别顾问,真是名不虚传!可是这次的案子很特别,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但它真的是无法被解决的。你可以说是我怕了,我也确实怕了。我不想再有杀戮,不想再看到有人死。陈教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守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

“我不会放弃的,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陈爝直视着他。

“对不起,我不想再面对尸体了。我帮不了你。”赵守仁看了陈爝一眼,随即低下头。我想,他应该是无法面对陈爝热望的眼神吧。说完这句话之后,赵守仁就离开了房间。看来陶振坤的死对他打击之大,远远超过我的想象。这件事使我知道,人一旦失去了信念,就会变得非常脆弱,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到。

“韩晋,你认输吗?”陈爝低着头,用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茫然道,“陈爝,你在和我说话吗?”

“我不认输,我会赢的。凶手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一定会犯错!韩晋,我们一起把他的错误挖出来,揭穿他的真面目吧!”自信再次回到了陈爝的双眸之中,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我说过,陈爝真正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神乎其技的推理能力,而是他那永不服输的毅力。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大声回应陈爝,语气非常激动。

陈爝忽然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戏谑道:“韩晋,我随口说说的,你为什么这么入戏?喊得这么大声?”被陈爝戏耍,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没想到,今后竟会如此频繁地被他鄙视、嘲笑,甚至玩弄。

陈爝提议想先去一楼的杂物间看看。

杂物间占地面积不大,灯光灰暗,但被柴叔打扫得还算干净,至少没有太多灰尘。靠右侧是一排旧衣柜,左侧是一排矮柜。陈爝打开旧衣柜,衣柜中挂着一些过时的衣物,还有浴巾浴袍之类的东西。另一个则存放着两件偏大的雨衣和套鞋。陈爝蹲下身子,打开矮柜的门。矮柜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的,有旧报纸、鞋盒、文件夹和一些旧杂志。我记得柴叔跟我讲过,矮柜中有许多杂物,都是二十年前的东西。柜子没有一点空隙,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样。陈爝沿着一排矮柜,一扇扇门地打开,终于找到了油漆桶。

这两罐金属桶中的红色油漆,基本上都被用完了。

陈爝拿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卷尺,开始量矮柜的空间。矮柜里分两层,每层大约高30厘米,深40厘米,取出油漆桶后,测量出的宽度约为40厘米。他又测量了油漆桶的长宽,一桶油漆高为25厘米,直径为18厘米。我问陈爝,为什么要测量这些东西,他没有和我解释,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他思考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也无意打扰。

测量完毕后,陈爝像是想起了什么,让我去把赵守仁给他的一沓厚厚的案件资料拿来。反正我也习惯了他的差遣,便小跑上楼去取资料。此时,我心中又有几百个问号。像陈爝这种喜好卖关子的人,做这些事的原因,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告诉我的。

拿到资料,陈爝把文件夹扔在一旁,将纸张铺在地上,便开始用黑色的自来水笔记录着什么。我发现他正在物品一栏中标记符号,然后把标记出的物品信息誊写到笔记本上。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他写下的文字:相框,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3厘米;画板,长38厘米,宽35厘米,高2厘米;字典,长20厘米,宽14厘米,高8厘米;羊毛毯,长70厘米,宽70厘米,高0.5厘米;东芝T4900CT笔记本电脑,长35厘米,宽26厘米,高5厘米。

写完后,陈爝的心情好了不少,嘴里开始哼起难听的曲子。他把两罐空油桶重新塞进矮柜中,然后把散落在地上的资料整理分类,重新用文件夹装好。我很知趣,没有多问。不过据我观察,他一定是又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接下来,必须搞清楚凶手为何要把现场装饰成红墙!”刚离开杂物间陈爝就对我说。

“他是疯子呗!”

“韩晋,你错了,凶手不仅不疯不傻,还特别聪明呢!”

“哪里聪明了……”

“普通人一定会认为,凶手将墙壁刷成红色,是一种个人标记。就好比美国罪犯理查德·拉米雷斯13那样,在尸体上留下倒转的五角星,作为杀手的标志。这样大家都会认为,古阳和陶振坤的死是有某种联系的,都有某种仪式感。实际上,我倒认为‘红墙标记’是凶手的一种心理误导,为的是把调查引入歧途。而且,我还是那句老话,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非这么做不可!”陈爝弯下腰,伸手弹去膝盖上的尘土。他忘了刚才是跪在地上书写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用油漆涂墙,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难以置信。

“是的,他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被抓住。”

“那二十年前的案子呢?凶手没有杀古永辉,为什么要在墙壁上刷上红色油漆?难道也是非做不可?”

“是的。”

“那跨越二十年的刷墙行为,动机是不是相同呢?”

“目前还不知道。”陈爝突然停下脚步,视线看着前方,“我觉得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近到触手可及,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现在就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灵感!”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

“究竟是谁?快告诉我!”我拉扯着陈爝的衣袖,神色紧张道。

“我没有证据,不能瞎讲。因为我目前所做的假设,只是空中楼阁而已。随时都可能被我自己推翻。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推理,我怎么可能拿出来现眼呢?”陈爝看着我,语气真诚地说,“不过你放心,如果我掌握了新的线索,并用逻辑推理证明谁是凶手时,韩晋,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事实证明,陈爝再一次欺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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