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福冈县若松警察署,收到关于此案的通知时,他们并不觉得太惊讶。因为近松千鹤夫本来就因为涉嫌非法贩卖毒品,而受到若松警察署的监视,所以他们推测,这件案子十之八九,是近松与同伙间的纠纷引起的。

若松市的居民,大都是运送煤炭的劳工与码头工人,所以,迄今为止发生的犯罪,大部分都是那些人在闹事的时候,用利器砍伤别人,而原因不外乎为了女人与人发生纠纷、喝醉酒之后妒恨在瞬间爆发之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算是简单、常规的案子,占了犯罪统计数字的绝大多数。因此,纵然这种将对方的尸体,塞进皮箱后再寄出去的事件,在别的城市或许一点儿都算不上新鲜,但对若松警察署来说,则像是外科医生遇到了精神病人一样,不由得一阵手忙脚乱。因此,若松警察署的署长虽不诧异,但的确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但他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话,可能就会让嫌疑犯脱逃了。因此,署长在接到东京来的通知之后,立刻向地方法院申请了逮捕令。同时,还没等到逮捕令下来,他就派了两名刑警,前往近松家中,准备以嫌疑人的名义,先把他带回警察署问讯。

近松千鹤夫是从北京归国的侨民,住在若松市郊的二岛鸭生田。表面上他是无业游民,但连福冈县民都不是的他,居然能在那种地方,拥有一栋房子,警方认为,这背后必定与毒品走私,以及非法贩卖有关。近松千鹤夫主要经手吗啡与海洛因,这些毒品在夜色的掩护下,经由流过他家门前的运河运到岸上。他的吗啡以一升二十万圆的价格,偷偷地流出市面,比平常售价还要便宜一成,因此,与近松千鹤夫交易的人相当多。

不过,在一年多以前,他似乎察觉到警方正在暗中调查他,于是,他表面上装出一副好像已经金盆洗手的模样,一直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若松警察署的调查因此受阻,而双方也进入了胶着状态。

“署长,请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个近松千鹤夫,搞不好已经逃走了。”梅田警部补在烟灰缸里捻熄烟蒂,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额头上面,已经开始光秀发亮了。

壮硕的署长正拿着一把小剪刀,在修剪手指甲。听到这句话后,他头也不抬地开口问梅田警部补:“为什么你这么认为呢?”

“这还用说吗?他之所以把尸体装在皮箱里寄出去,很明显就是想拖过一阵子之后,才被发现吧!况且,他还在货物的标签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代表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好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了。既然如此,近松千鹤夫的企图,很有可能就是要争取从他在这个月四号,从二岛车站把皮箱寄出之后,到被发现之前的这段空当。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会轻易浪费,从二月四号直到今天为止,这段宝贵的时间了。”

梅田警部补的猜测完全正确,几分钟后,回到署里的刑警们向署长报告:“近松已经逃走了!”

“详细情况我们还来不及问,总之,我们先把他的妻子请来,协助警方的调查。还有,这是近松千鹤夫的照片,长得还挺英俊的呢!”

一名刑警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用傻瓜相机拍摄的黑白照片。

“混蛋,什么‘英俊’啊,明明就是一副油头粉面的狡猾样子!”署长狠狠地吐出这句话后,把照片递给梅田。

梅田警部补瞥了照片一眼,照片上的男子大约三十七八岁,一看就是仗着自己的英俊外表,而得意洋洋的神情。他摆出轻捏着短下巴的姿势,有种电影明星般矫揉造作的味道。

除此之外,就像警察署长说的,近松那面对镜头、仿佛在窃笑的眼神,也给人一种无法轻易信任的狡猾印象。

梅田警部补吩咐刑警加洗照片后,便离开了办公室。

梅田警部补推开会客室的门,不过,近松的妻子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只是径自凝望着窗外。逆光衬托出她侧面的轮廓,她穿着一件由绿色泷缟图样构成的御召物,系着博多贡物的腰带,同样属于御召物的短外褂,上面织着的,是黑色井字纹的碎白点花纹。气质髙雅的她,怎么看都不像是走私犯的妻子。

“您就是近松千鹤夫先生的夫人吧?”梅田警部补的语气显得相当郑重。

“是的。”

“其实,我们怀疑您丈夫,涉及了一起案件,为了理清案情,想请问您几件事。”

“请。”对方则是惜字如金,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作为回应。

近松千鹤夫的夫人相貌端正,鹅蛋脸上画着淡妆,如波浪般的黑发,在衣襟附近大幅度向上卷,让她看起来既端庄,又富有魅力。她年轻时似乎受过运动训练,身材犹如母鹿般苗条而匀称。从外表看来,她的年龄似乎在三十岁上下,就为人妻子的人而言,这般年纪应该正是最美的时候。总之,这样的女人,成了走私犯的妻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请问,您知道您丈夫现在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丈夫,是在什么时候呢?”

“这个月的四号。”

这个月的四号,也就是近松千鹤夫寄出大皮箱的日子,梅田警部补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那么,请容我再重复一次我的问题。请问,自那一天之后,你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吗?”

“是的。”

“你们是在四号的什么时间分开的?”

“吃过晚餐以后,我想大概是五点左右吧。”

近松千鹤夫在福冈县的二岛车站,寄出皮箱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半;也就是说,他吃完晚餐后出门,到二岛车站寄出皮箱后,就此不见了行踪。

“那么,接下来,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他出门时的服装。他当时穿的是西服吗?”

“是的。”

“那么,是成套的西装吗?”

“是的。”

“请告诉我衣服的颜色跟布料。”

向近松夫人一一询问之后,梅田得知了近松失踪时所穿的服装。他穿着浅绿色毛咔叽的上衣跟裤子,茶色羊毛单排扣大衣,带着墨绿色的小羊皮手套。

“那围巾呢?”

“花色是接近灰色的弁庆缟,材质是羊毛的。”

“他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吗?”

“有一个白麻布质地的行李袋。”

“只有这个吗?没有带其他东西了?”

“是的。”

“那时候,他说了自己要去哪里了吗?”

“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就出门了?”

“是的。”

“那可就有点儿奇怪了呢!连行李袋都带了,这副打扮,应该是打算出远门吧……”

原本一直对答如流的近松妻子,第一次说不出话来。梅田警部补心想,她一定是想隐瞒自己丈夫的行踪。

“看到他作这样的打扮,当时你连一句话都没问吗?”

“是的。”近松妻子回答时的语气,听起来既冷漠,又不带任何关心。

“哦,丈夫要去旅行,妻子却完全不问他要到哪里去,难道你们是吵架了吗?”

梅田警部补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很糟糕的问题。果然,近松夫人仰起了她那轮廓分明的鼻尖,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不发一语。

“刚才很抱歉。那么,我想请问一下,在近松先生出发的时候,除了行李袋之外,有没有带着一只大型黑色皮箱呢?”

面对梅田警部补突然丢出的皮箱话题,近松妻子的表情充满了困惑:“黑色皮箱?……没有。”

“那皮箱很大,应该一眼就能看见。”

“我说过了没有!”

“那是只很气派的皮箱,是你的东西吗?”

“不,我的东西都留在外地了。”

“那么,是你在回国之后才买的喽?”梅田警部补继续紧咬着这一点。

“不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一直问这个问题?……总之,我并没有皮箱。”

“哦,这样说来,那只皮箱并不是你的,而是近松先生的喽?”

“这些我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明明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夫妻,为什么你对于自己丈夫的事情,却显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近松夫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毫不客气地瞪着梅田警部补的脸说:“我想,像这样的事情,您应该无权过问吧!”

“这个问题可是重点呢,夫人!……或许我的问法,令你感到不快,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先将权利、义务什么的搁在一边,全力协助我们的侦办,让整个事件早日水落石出。”

“说到底,近松他到底做了什么?您打一开始就应该针对这点跟我说清楚吧!”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疏忽。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的丈夫在这个月四号,从二岛车站寄出了一只我刚才说的那种大型黑色皮箱,并告诉工作人员:里面装的是古董。然而,后来有人打开一看,结果发现里面装的并非古董,而是一具半腐烂的男人尸体。”

“哦……天哪,尸体!……这么……这么说来,近松可能杀了人?”

近松夫人看来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的脸上血色全失,右手指尖轻压着眼睑,整个人不住地发出重重的喘息声。

“没错,太太。哎呀,你不要紧吧?”

由于担心对方可能昏倒或是歇斯底里发作,年轻的警部补急忙站起身来。

“我已经没事……没事了……”

“不过,你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这样吧,请允许我再问您几个问题,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会马上中止讯问的。正因为我刚刚说的原因,我们警方才会如此重视那只大皮箱。你知道,你丈夫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购买的那只皮箱吗?”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之后,她又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梅田也跟着发出了一一声叹息。

“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有关被害者的事。你认识一位大约四十岁、其貌不扬、身高约一米五、六的男性吗?那人留着短发,带着铁框近视眼镜。大体上来说,算是长得丑的……”

梅田警部补把警视厅送来的报告,重述了一遍,但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不,我不认识。”

“我们认为,他可能和你丈夫之间,有点利益纠葛……”

“这……我想不出有这种人。”

“那么,风雅堂的手塚太左卫门呢?你认识这个人吗?”

“完全没有印象。”

“那么,我再换一个问法好了:你知道你丈夫出门时带的东西,也就是那只行李袋中,装了什么东西,有多少钱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一向不准我碰他的钱,跟随身物品。”

梅田警部补开始有点儿焦躁了,因为截至目前,他还没有从这次询问中,获得任何线索。

“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儿尖锐,如果近松先生在自己家里,动手杀害了死者,或是把尸体塞进皮箱,即使你没有目击当时的情况,也该会发现一些残留的痕迹才对吧!因此,我想请问一下,你看到什么了吗?……比方说血迹,或是稻草屑之类的?”

“稻草屑?”近松的夫人猛吃一惊。

“是的,为了不让尸体因碰撞而发出声音,那只皮箱里面,塞满了稻草屑。”

听到梅田警部补的话,近松夫人神经质地皱起了眉头,身体颤抖不已。

“不,我什么都没发现!……”

“请不要生气,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你的丈夫要是有一只这么显眼的皮箱,你不可能没有看到吧?”

“您问这个问题,不就代表您正在怀疑我吗?……我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而且,如果近松真想瞒着我做什么,我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这话什么意思?”梅田警部补紧紧盯着近松夫人问道。

近松夫人用她细白的手指,在桌上画了个锐角三角形之后说:“我家后面的路边有座悬崖,悬崖上有个战时挖开的横穴式防空洞。从我家到防空洞的直线距离,虽然不过五、六十米,但沿着道路,却得走上约一百五十米,就像是沿着三角形的两边走一遍一样。近松在那儿装了个门,把防空洞当做储藏室使用,因此,您说的那只黑色皮箱,要是藏在里面的话,我是不可能发现的。”

警部补决定讯问后,即刻派遣刑警搜索防空洞,然后便结束了讯问。

“让你感到不快,实在是深感抱歉,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可能还会有事情,要请你过来一趟,最近请夫人不要离开二岛。”

近松夫人听到这句话后,像是得

到解脱般,刷地站了起来。

“我去一趟二岛车站,这段时期内,请派人搜查近松千鹤夫使用过的储藏室。还有,请联络各交通单位,要他们调查一下,是否有人曾经在四号晚上,到五号之间见过近松千鹤夫。”

向署长报告完毕之后,梅田警部补走出了大门。伫立在爱宕警察署的玄关下,他抬头仰望天空,空中满布着低低的云层。如果有什么要从天而降,那么,落下来的应该是雪吧!他一边后悔自己从宿舍出来的时候,没有带把伞,一边走向巴士车站。

大概因为不是髙峰时段的缘故,巴士上的乘客并不多。巴士的底盘不断震动,发出嘎哒嘎哒的声响,毫不留情地摇晃着梅田警部补那空荡荡的胃袋。

听见乘务员小姐报告“二岛到了”之后,梅田警部补匆匆忙忙跳下车。巴士径自前进,梅田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红色尾灯,然后向左转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小路。

大约走了一百五十米之后,他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二岛车站就在眼前广场的尽头。虽然位于筑丰本线上,但该车站的乘客数量,却连支线都比不上。明明太阳才刚下山不久,车站前面却已经像深夜一样,空荡荡的鸦雀无声了。

梅田警部补跨过空无一人的检票口,走过月台,来到站长室门口,敲了敲门。站长这时正准备回家,不过一看到梅田警部补,立刻脱下了大衣,请梅田坐到办公桌前。或许因为他对于先前发生在东京的案情,已经有大略的了解,所以,一听到梅田警部补来访的目的后,立刻叫来一名站员。这名站员名叫大沼,戴着银框眼镜,是个看起来非常朴实的年轻人。

“因为我现在要跟你们说的事情尚未公开,所以,请你们保密,千万别透露出去。其实,近松千鹤夫寄送的皮箱里面,装着一具男尸。虽然我们无法立即肯定,近松千鹤夫就是凶手,不过毫无疑问,他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我之所以前来打扰,就是想询问一下,近松千鹤夫当时寄出皮箱时的详细情况。首先,就先从你们收到皮箱时的事情开始吧,那是在哪一天的几点呢?”

站长跟站员,似乎连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只皮箱中装的居然是尸体。他们露出惊愕的表情,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停顿了一阵之后,大沼站员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答道:“那是在这个月的四号,大约十八点三十分左右。”

“当时近松千鹤夫的服装或神态,大概是什么样子?……请把你记得的部分全都告诉我。”

“这个嘛……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他穿着西式服装跟大衣……”

“那他的神态呢?……看起来有特别激动,或是很不安的样子吗?”

“嗎,这样说来,他当时似乎有点儿紧张。不过,因为他是抱着那只笨重的箱子,艰难地来到这里的,所以,或许他只是在喘气也说不定。”

“那么,可以告诉我,那只皮箱从受理到寄出的情况吗?”梅田警部补话锋一转,指向了另一个问题。

“好的。当时近松先生对我说:‘我想寄一件小型货物,到东京的汐留车站。’于是我马上测量了重量,并为他办理了相关手续,然后写好票据交给他,就是这样。”

“皮箱的重量是多少?”梅田警部补对任何信息不自己一一确认,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

站员伸手拿起了账簿,舔一下指尖,后开始翻找起来:“七十三公斤。”

“近松说,里面装的是古董,对吧?”

“是这样。”

当站员回答的时候,一个脸颊像孩子一样,红彤彤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的手正在调松腰带,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看起来似乎才刚吃过晚餐。

“他叫贝津,是货物寄放处的工作人员。其实,有一件与那只皮箱有关的事情,我想,让您知道一下或许比较好……”站长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近松先生的那只皮箱,曾经寄放在我的单位。”贝津开口说道。

“而且,还是在十二月一号就寄放了。”站长也跟着补充说明。

“事情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十二月一号的晚间八点多,近松千鹤夫先生用拖车,把那只皮箱拉到这里。当时他对我说:‘我想寄放这件东西,可不可以帮一下忙?’于是,我就帮他一起把皮箱搬下来。那只皮箱出乎意料地沉。因为车站规定,只能保管三十公斤以下的货物,所以,我便把这项规定,告诉近松先生。听了我的话之后,近松先生便告诉我:‘称一下,看这东西有多少公斤。’于是,我们把皮箱放到台秤上,结果重量超过了七十公斤。看到这样,我就说:‘这东西还真沉哪!’那时,他回答道:‘这是古董,过两天我就要以小型货物的方式,把它寄出去了。’然后,他又笑着对我说:‘通融一下,不要计较重量啦!还要再把这东西扛回家,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一开始,我的确也稍微跟他推辞了一下,说职务上不方便,但我又想到老是墨守成规也不太好,而且,像我们这种乡下车站,这一点管得还是很松的。最后,我就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决定替他保管那只皮箱。这时,近松先生问我:‘我可能会把东西,寄放在这里三天,钱该怎么算?’我告诉他:‘寄放五天内,一件货物一天五圆。’”

“哦。”梅田警部补点了点头,把站员贝津的话,详细记了下来。

“然后,到了第三天,也就是这个月的四号晚上,大约六点半的时候,近松先生突然来到我这里,跟我说要拿回皮箱。我把皮箱交给他之后,他就把它搬到货运窗口去了。”

“你回想一下,近松寄放皮箱的那天晚上,跟领皮箱的那天晚上,态度是不是跟平常不太一样,比如说,看起来毛毛躁躁的,或者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号晚上,他并没有什么异常,还跟我谈笑风生呢。但到了四号晚上,看起来就有点儿奇怪了。”

“哦,是怎么个奇怪法?”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总之,当我把皮箱交给他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就连他走出去的时候,我跟他说‘再见’,他也没有回我一声。”

“原来如此。对了,在你保管皮箱的那段期间,或是把皮箱交给他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

“不寻常?……”站员贝津被问得云山雾罩。

“比方说,像是散发出尸臭之类的……”

“不,我并没有发现。”

“皮箱在一号晚上送来时,是怎么打包的呢?”

“这个嘛,皮箱并没有外包装,只用马尼拉麻编成的细绳草草捆扎着。绳子一共是直的两条,横的四条,两端各绑着一枚货签。要寄送小型货物,两端一定要各有一枚货签才行。”

“那么,这样说来,近松是在十二月一号下午八点左右,将七十三公斤重的皮箱搬到这里,说了皮箱里面,放的是古董后,暂时交由你们保管;然后,他在四号晚上六点半左右,再次前来,领出皮箱,拿到受理货物的窗口,用寄小型货物的方式,把它寄送出去……”

“是这样的。”两名年轻的站员,异口同声地肯定了梅田警部补的话。

当时的梅田警部补,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只皮箱居然暗藏着天大的玄机。

喝下车站方面奉上的热茶,暖了暖身子以后,梅田警部补站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

贝津接起电话,听了一下之后开口道:“找您的。”说完这句话后,他把活筒递给了梅田警部补。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表示自己是福间车站的站长。福间是沿着鹿儿岛本线,从折尾站南下后,经过的第五站,从那里可以搭乘省营巴士,前往煤矿都市直方。

“刚才若松警察署来了个通知,询问我们关于嫌疑犯逃亡路径的事;因为我们这里,有人想起一些事情,所以,我就特意打电话到警察署,结果那边的人叫我打电话到二岛车站……”

“真是麻烦您了。”梅田警部补十分振奋地说。

“我问过站员了,有两个人见到类似的人物。我让本人跟您说……”

经过一段空洞无声的沉默之后,电话另一端忽然冒出一个年轻的声音。

“我是四号晚上,在检票口值班的站员。我想你们警方在找的,说不定正是我看到的那个人。”

“就算错了也没关系,不要顾虑,请尽管说吧!……你当时看到的,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戴着灰色的软毡帽,穿着茶色的单排扣大衣。因为他在检票的时候,不小心把颜色接近黑色的皮手套落到了地上,所以,我对他有点儿印象。”

“他随身携带了什么物品吗?”

“有的,他好像带着一个白色帆布行李袋。”

“时间是……?”

“大概是十九点四十五分。”

“你能够确定吗?”

“是的,我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在那之前,正好有个要坐巴士,去直方的人问我时间。当时,我回答那个人说:‘不用急,还有十分钟。’最后一班巴士,是十九点五十五分,所以……”

“你当时在哪班列车的检票口?”

“十九点五十分发车,往门司港的112次列车。”

“你记得他的车票,是往哪里的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由另一个站员接电话。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是去神户,买的是三等单程票。”

“你确定没有错?”

“我可以确定,我卖给他的,就是去神户的车票。当兵时,我曾经住过那里的陆军医院,所以有印象。”

“你还记得那男人的长相跟服装吗?”

“这个嘛,因为我是从售票口看出去的,所以,不知道他的长相,但我记得他穿着黑色大衣,戴着接近黑色的手套——哦,那应该是一副墨绿色的皮手套吧!”

道过了谢之后,梅田警部补挂上了电话。无视紧盯着他的六只好奇的眼睛,从站长那里借了列车时刻表,翻开鹿儿岛本线那一页。他查出,十九点五十分,从福间站出发的112次列车,是一班起点为鹿儿岛站的普快列车。

穿着茶色的单排扣大衣,戴着灰色的软毡帽、以及墨绿色的皮手套,带着白色行李袋,年约三十七、八岁,体型中等的男子,就算在小小的福间町,应该也会有五、六个长相类似的人吧!但是,会在十二月四日晚上,以这种服装搭配,现身福间车站的,除了近松千鹤夫以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那名男子是别人的概率,虽然不能说是零,但也可以说趋近于零了,既然如此,断定那个人就是近松千鹤夫,应该并不会太冒险。问题是,他到底去没去神户?

就算他搭的是112次列车,也有可能在下几站下车,然后再换乘下行列车,来巧妙隐藏行踪。严格来说,刚才的情报所能得出的事实,只有那天晚上,近松在112次列车将要进站的时候,通过了福间车站的检票口而已。

梅田警部补一边盘算着,除了神户之外,也要在九州各地,发布近松千鹤夫的通缉令,一边站起身向站员们告辞。

当他步出车站时,快要结成冰雪的冷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梅田警部补竖起大衣衣领,扣好扣子,迈开脚步,踏入了阴冷灰暗的雨水中。

在同一时间,前往鸭生田的刑警兵分两路,一队搜索近松千鹤夫家后面的防空洞,另一队则清查防空洞附近,希望能通过努力,找到一些线索。近松的横穴式防空洞,是在二岛一带常见的,柔软黄色页岩上挖开形成的,入口处装了一扇橡木大门,用来防盗。

两名刑警向近松夫人出示搜查令后,借到了钥匙,打开大门进入了防空洞。他们微微地弯着腰,走了不到五米,便碰上了黄色的岩壁。当时的人们,或许是看到北九州的空袭日渐加剧,于是,急急忙忙挖了这个防空洞,但才挖到这里,战争就结束了吧!

在那座岩壁附近,置放着家庭菜园用的铲子、锄头跟化学肥料袋;至于角落,则堆叠着啤酒箱、苹果箱,还有空的石油罐。四面的岩壁表面,湿漉漉地氤氳着湿气,上面既没有蜘蛛网,也没有灰尘,使这里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储藏室,反倒像是隐士居住的洞穴。

刑警们将预先准备好的电石灯点上火,但这样还不够亮,于是,他们又打开各自的手电筒,然后把箱子搬到地上,开始一箱一箱地检查内容物、翻找肥料袋,甚至匍匐在地上,搜寻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搜查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一名刑警俯身在石油罐与苹果箱之间,轻轻捏起一个东西。当他把不明物拿到电石灯下,看了一眼之后,顿时发出了一声叫喊:“喂!快过来

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嗯,大概是钢笔的笔帽吧?”

那是个四角形的旧式钢笔帽,看起来似乎用了很久,磨损得非常严重。发现钢笔帽的刑警,马上将它拿到近松夫人眼前。

“怎么样,这是你丈夫的东西吗?”

“不,近松用的是派克钢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钢笔。”

回到防空洞时,那名刑警看到同来另一名刑警,正把某样东西放在手掌上,仔细打量着。

“喂,你发现了什么?”

“嗯,你来看看这个,觉得这是什么?”

那东西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刑警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后,发现是片玻璃碎片,而且边缘圆滑,表面有点儿弯曲。

“眼镜……吗?……”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不知道是近视眼镜,还是老花眼镜,担这绝对是眼镜镜片。”

“东京送来的报告中,不是写着皮箱的箱底,有一副损坏的近视眼镜吗?这会不会是被害者在这里遇害时,飞出去的眼镜镜片呢?”

“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话虽如此,但发现碎片的刑警,还是拿出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收进去。

与此同时,另一组人马为了清查近松的人际关系,持续不断地进行查访。然而,他们的调查,却没有得到什么令人振奋的成果。失踪的近松千鹤夫在二岛附近,连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只在车站跟他家附近,有四、五个点头之交。所有试图从他的交往关系,找出线索的尝试,几乎全都以失败告终。

令他们欣喜的唯一收获,是一位鸭生田的公务员提供的证词。那位公务员表示,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九号晚上,他跟酒友喝了私酿的烧酒后,回家途中,正好撞见了近松千鹤夫,当时正在将一只黑色大箱子搬进防空洞。

“我当时虽然有些醉了,但绝对没有看错。”看到警官知道那是酒后证言后,露出来的怀疑眼神,他不满地哼了一声,极力强调自己的正确性。

因为这条证词,警方认为:近松千鹤夫曾经避开妻子、暗自处理那个大型皮箱的说法,似乎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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