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事件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的十二月十号。那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天色就阴沉晦暗,令人郁闷。但事后回想起来,这种阴沉窒闷的天气,似乎正象征着该事件的部分特质。

说实在话,这个案子平淡无趣,节奏也十分缓慢,而且,随着事件逐渐明朗化,其首尾一贯的严谨逻辑,成为难以负荷的压力,参与此案的相关人士,莫不为此伤透了脑筋。

由此可见,此案的凶手,必定是竭尽毕生的智慧,才制订出了此案的周密计划。相对于凶手的殚精竭虑,倘若读者们也愿意付出同样的心力,详细阅读该事件的记录,则必然可以从中体会到:自从该事件开始,直到事件得到合理解释,整个过程中所拥有的趣味;而对于那些把逻辑推理,当做智力游戏来消遣的人们来说,始于逻辑终于逻辑的事件记录,也算得上是久旱之后的甘霖吧!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号下午一点零三分,汐留车站前派出所里,突然响起的尖锐的电话铃声,为此次的离奇事件揭开了序幕。

这个时段,碰巧是大隅巡查的值班时间,他立刻拿起电话,将听筒贴在耳边。电话的另一端,是汐留车站的年轻站员,大隅清楚地听见,从他后方的工作场上,传来阵阵激烈的噪声和吼叫声。嘈杂的背景音效,让这位站员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广播剧一般,立体而生动。

挂上电话后,大隅巡查重新将腰带系上,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事。

“怎么啦?”

“不清楚,电话是从车站的仓库那里打来的。听他说,似乎是送来了一件奇怪的货物。”

“奇怪的货物?……”

“嗯,听说那东西散发着臭气,臭到令人想捏着鼻子逃跑……哎,我还是去看一眼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大隅巡查便匆匆忙忙走出了派出所。

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汐留车站吧。记忆中,有不少能够唤起我们怀旧情绪的铁道歌曲,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汽笛一声出新桥……”歌谣里提到的“新桥车站”,其实就是现在提到的汐留车站。

旧新桥车站是于明治五年十月,新桥至横滨的铁路铺设完毕后启用的,因此,汐留车站可以称得上是在全日本,历史最悠久的车站之一。这座车站是当时文明的中心,我们在阐述其历史的同时,也就等同于阐述了整个明治文化史的一部分。在锦绘、版画上面,都能够找到它的踪迹;红叶与芦花等作家的小说,也都经常以这座车站,作为故事发生的舞台。那些在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中,凯旋回来的将军们,都曾经得意扬扬地捻着自己的胡须,意气风发地在这个车站的月台下车。

然而,盛极必衰是世间的常态,即使是新桥车站,也不能幸免。不久之后,东京车站竣工了,新桥车站因此也就默默地卸下了迎来送往旅客的任务。大正五年十二月,它将“新桥”这个名字,让给附近的鸟森车站后,便改名为汐留车站,怀抱着过往繁华历史记忆的它,从此悲哀地降格,成为了货物运输的专用车站。

不过,虽说是降格,汐留车站内的专用延长支线,却长达十八公里以上,是日本最大的货运车站。在一九五六年的现在,从关西、四国、九州经由东海道线,开到东京的货物列车,每天均有四百一十三辆,所运输的货物,全都由汐留车站一手接收;同时,每天还有一百七十四辆货物列车,从这个车站出发。当年新桥车站的旧观,虽然已经不复得见,但仍然可以从延长支线沿途,那一间间鳞次栉比的仓库、巨大的起重机喷吐出的白色蒸汽,以及不断搬运货物的景象中,感受到汐留车站在褪下虚伪矫饰之后,所展现出来的健康之美。

踏入车站的大隅巡查,看到货运车站活力十足的情形之后,不禁瞠目结舌。

“啊,感谢您特地来一趟,情况真的很不妙呢,这边请!”

站在那边、似乎在等什么人的站员,一看到大隅巡查,脸上立即堆满礼数周到的笑容招呼着。

“你先前说,有个东西散发着臭味是吧?”

“是的,似乎是动物腐尸的臭味。”

“动物的?”

“这个嘛……如果里面装得是猫尸,那么大家当个笑话,也就算了,但一想到搞不好是人类的尸体……所以,我们就报警了。”

“那是货物吗?”

“是的,是小型货物。”

“收件人呢?”

“这个嘛,我们等了很久,但到今天为止,还是无人来认领。”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啊。”

大隅巡查与站员的脚步,在卡车间不停地穿梭着。说着说着,两个人来到了一间水泥建造的大型仓库前,这里就是车站的货物仓库。午后的天空布满乌云,连带地让四周的光线也昏暗起来。货物放置区的天花板上,亮着数十盏电灯。

忙碌的站员们,把从列车上卸下来的货物运到这里,做着整理与盘点的工作,而站在一旁监督的,是位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主任。他一看到大隅巡查,黝黑的脸庞上,立刻显现出紧张的神色,连忙走了过来。

“实在很抱歉,为了一件还没有确定的事情,就请您来到这里。等一下不管您要笑话、还是要责怪我们,我们都不会说什么,但无论如何,等会儿打开那货物的时候,希望您能在现场,为我们做个见证。”

主任说完之后,指了指横在地上的黑色大箱子。太隅巡查走近一看,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大型的皮箱。箱子表面,似乎贴上了非常结实的牛皮,看起来不是那种使用时稍微粗鲁些,就会坏掉的便宜货。箱子上系着两条宽宽的皮带,兼具装饰与实用功能的大黄铜铆钉与锁头,正泛着暗淡的光。

皮箱寄送的时候,似乎没有加其他包装,只绑上常见的马尼拉细麻绳,麻绳竖着绑了两条,横着绑了四条。箱子两端各绑着一块比鱼糕板的板子,还要大一圃的白木板,木板上的字迹潦草,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地址: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蛎壳町五丁目四九

风雅堂

手塚太左卫门先生

而在这行文字的左侧,可以看到有一行写得更小一些的文字,上面记着寄件人的姓名:

若松市郊二岛鸭生田

近松千鹤夫

只有这些信息,尚不足以让人起疑。然而,不用靠近,就能闻到从这只皮箱里,散发出来的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大隅巡查吩咐手握剪刀的主任注意,千万不要剪掉细麻绳上的结。主任用力点了点头,老练地剪断细麻绳,然后一鼓作气,使劲将两条皮带解开。

“喂,你去帮我把桌上的万能钥匙拿过来!”

站在旁边、听到吩咐的站员,立即拿了钥匙交给主任。主任把钥匙轻轻插入钥匙孔,小心翼翼地转了一下,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接着,另一道锁也在同样的手法下,被顺利地打开了。

开锁的程序完成后,两名站员弯下腰,分别抓住了皮箱两侧的盖子。

“打开它。”主任的声音有些嘶哑。

两名年轻站员沉默着掀开盖子,大隅巡查、主任与其他几名站员屏气凝神,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慢慢开启的皮箱。

皮箱盖子被掀开的同时,浓烈的恶臭,也猛地扑鼻而来。其中一名站员,以工作为借口,迅速逃离现场,主任也因为受不了臭气,掏出麻布手帕,一把捂住了鼻子。

终于,盖子被掀开了。皮箱里塞满了稻草屑,两名站员倾身把稻草屑清理干净后,底部出现了一个被墨绿色的橡胶布,紧紧包住的大包裹。一名站员一手按着自己的胃,弯腰冲了出去。

两名年轻站员咬着牙,忍住了令人掩鼻的恶臭,解开了橡胶布,就在这时候,在场的人几乎同时惊呼着,往后退了一步。

橡胶布里滚出了一具男尸!他穿着已经褪成羊羹色的羽织袴,蓄着短发和满脸胡须,死状令人不忍卒睹。

看样子,他已经死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整张脸丑陋地肿胀着,颜色就像是被丢到垃圾场的西洋梨,看着十分恶心。大隅巡查吩咐主任维持现场,同时借了手边的电话,急急忙忙地向警方通报了这件大事。

第一幕落幕后十分钟,管区的爱宕警察署,就已经派出调查组了。在兼原警部的率领下,五名警务人员、鉴定人员、以及法医,迅速赶到了现场。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原本沉寂的场面,让此案跨人了沸沸扬扬的第二幕。

跟在警方一行人之后乘车到达的,是一群专跑警视厅新闻的记者,他们架好照相机之后,快门不停地被咔嚓摁下,闪光灯闪出一道道璀璨的光。

当鉴定人员在皮箱上喷铝粉的时候,兼原警部把主任叫到身边开始讯问。主任似乎仍然惊魂未定,他的脸颊时不时地抽动一下,还不停地眨眼睛。

“这只皮箱的收件人,还没有来领货吧?”

“是的,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是没有人来。本来今天早上,我们想打电话过去,但在电话簿上,找不到他的名字。我们跟管区的警方确认之后,对方回答说:‘栃壳町没有四十九号,也没有叫风雅堂的店,更没有叫手塚太左卫门的人住在那里。’最夸张的是,那里可连五丁目都没有啊。”

这种把尸体塞到容器里后,寄到假地址的案子并不稀奇。去年年初,上野车站也曾经发现了一具,被塞到列车行李箱中的女尸,而前年在新宿车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虽然兼原警部并不认为,近松千鹤夫这名字是寄件人的本名,但就算是假名,还是有调查的必要。

“我想跟寄送这东西的车站联络一下,它是在哪里上火车的?”兼原警部问道。

主任从桌上的书架里,抽出一本黑色封面的资料夹。

“请等一下,嗯……东西是从福冈县筑丰本线上的二岛车站送出来的,寄件时间是这个月的四号。”

“福冈县是吗?这个月四号……今天是十号,所以……”兼原警部舔了舔铅笔尖,低声自言自语着,忽然他抬起头说,“我想和二岛车站通个电话,你们这里电话接通的速度快不快?”

“没问题,铁路电话可是很快的,只要四、五分钟就能接通了。”

“那就麻烦你们了,请你们呼叫一下那边的人。”

主任打电话委托接线员呼叫二岛车站,当他挂上听筒的时候,兼原警部驼着背,凝视着贴在墙壁上的铁路地图。

“筑丰本线是哪一条啊?”兼原警部问道。

主任离开电话,走到墙边说道:“这里是以输送煤炭著名的若松港,筑丰本线以此地为起点,在折尾站与鹿儿岛本线交会,贯穿筑丰煤田一带,再回到位于鹿儿岛本线的原田车站,以此为终点站。若松车站与折尾车站之间,有藤之木与二岛两座车站,二岛是比较靠近折尾的那一座。”

兼原警部点了点头,转身面向主任说道:“原来如此。对了,若松这个地方,好像是知名作家火野苇平的出生地吧?我记得他的作品里经常出现这个地名。”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我曾经读过他以若松的码头工人与赌徒为主题的短篇小说。”

主任在短短的三十秒里,暂时忘记了那件阴森恐怖的黑色皮箱,但兼原警部很快又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

“那么,接下来,我想利用这段等电话的时间,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首先,这只皮箱是几号到这里的?”

“请稍等一下。”

主任伸出结实的手臂,再次拿起刚才的资料夹。他舔了一下指尖,开始翻阅小型货物的到货通知书。

“是在七号中午送到的。”

“如果是七号的话,那就是大前天吧!那个时候,还没有看出异状吗?”

“是的,我们完全没有发现,皮箱有任何异状,除了收件人迟迟不来领取。另外,今天早上,发现了收件者的姓名与地址,都是捏造的这两件事,不过,只让我们觉得有些古怪。直到刚才,有一只跑进仓库的流浪狗,对着那个皮箱狂吠,等到我们凑近一闻,发现皮箱正散发出恶臭,才惊觉这件事情非比寻常。”

“二岛车站是四号受理这只皮箱的,对吧?当时,内容物写的是什么呢?总不可能写上‘尸体’二字吧!”兼原警部打趣似地说。

“是的,名称那一栏上头写的是‘古董’。”

“哦!……”

那肿胀又半腐烂的尸体,与古董之间,有着绝妙的可比性,想到这里,兼原警部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呻吟。

“重量七十三公斤,寄件人是近松千鹤夫。”

主任刚说完,电话就响了。他飞快地拿起听筒。回答了几句之后,他按住话筒上的洞,向警部使了个眼色。

“对方的站长在线上,还有,签收皮箱的站员也在……”

“好的,请把电话交给我。”

接下话筒的兼原警部,报出自己的职称后,仅告诉对方皮箱有可疑的地方,并没有提及尸体。站长只说,自己从未接触过那只皮箱,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便将话筒递给了年轻站员。

“十二月四号,有人寄送一只要送往汐留车站的大型黑色牛皮皮箱,对吧?是……就是放了古董的那个。可以告诉我你在签收那只皮箱时的情形吗?”兼原警部问道。

“好的,没问题。那只皮箱,我是在十二月四号的晚间处理的。”站员如此答复道。

“大约是什么时候呢?”

“你问处理的时间吗?大概是十八点三十分左右吧!当时,我请同事帮忙,把皮箱搬到最后一班货运列车上。”站员回答。

“寄件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记得是个住在鸭生田,叫做近松的人。”

“你跟这个叫近松的人熟识吗?”

“不好意思,电话的声音太小,听不见……”

“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近松?”

“是的,我虽然跟他不熟悉,但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位近松先生,是经营美术品的人吗?”

“不是……”

“那他的职业是?”

“职业嘛……这倒是没有……他是归国侨民。”

“那么,他是无业游民喽?”

“算是吧,不过,他好像是个掮客,还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兼原警部虽然还想再多问一点,但又怕引起近松的警觉,于是决定,将后续的事情,交给二岛当地的警方处理。他吩咐那名职员“刚才的话除了站长之外,绝不能透漏给其他人”,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那个叫做近松的男人,因为与掮客同伙起了冲突而痛下杀手,并将对方的尸体装在皮箱里,托运到了汐留车站,这个案子就这么简单。

只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由本人亲自寄出皮箱。对此,兼原警部的感觉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既错愕、又有些扫兴吧。等形式上的解剖流程走完后,他就只剩下将案子转呈出去,把报告书移交给负责接手侦办的单位这样的任务了。

警部拿出香烟盒,邀主任来根烟,然后自己也抽了一根。

另一方面,指纹的采集,也告一段落了。在法医的指挥下,皮箱被警察们搬上了警车,运到位于信浓町的庆大法医学教室。

之后,兼原警部向记者们,大略陈述了事件的概要:记者们表情冷淡,机械地摆动着自己手上的笔。对他们来说,这起事件除了正好可以用来填充即将开天窗的版面之外,完全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这时还没有谁能够想到,这个案子后来竟成了让办案人员疲惫不堪的疑案。

此案迅速移交给福冈县的若松警察署,包括重要物证——黑色皮箱,以及尸体解剖的详细报告,并在当天深夜,从爱宕警察署寄送出去。顺带一提,当晚用警察电话,通报的尸体解剖报告内容如下:

―、身份不明男子的脸尸报告

姓名不详,年龄约四十岁。身高一百五十六厘米,体重五十三公斤。推测死亡时间约为十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八号到十二月一号之间。头部曾受过致命的重击,凶器似乎是木刀类的钝器,在他头部的左颅顶骨,可以辨认出长五厘米、宽三厘米的骨折。

毫无疑问,死者是遭到一击毙命。从以上这一点可以判断,男子的死因为过失致死或他杀。除此之外,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可致死者死亡的伤痕。

另外,从死者的胃里,发现摄取后约两到三个小时的大量白肾豆与大米、少量的昆布、牛肉、鱼肉、胡萝卜、白萝卜、牛蒡、鸡蛋、奈良腌菜、红姜等。此外,还从死者外耳检测出微量的煤灰。

二、其他

死者的物品全部都被搜走,一样不剩。不过,在尸体的下方,发现了以下两件物品:

⑴在筑后柳河站出售,前往折尾车站,已使用的三等单程车票一张。贩卖日期为昭和24年11月28日。

⑵铁框近视眼镜一副。右眼的镜片已破,碎片散落在黑色皮箱的底部。

但以上物品无法确定是否为死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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