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路出了小屋,绕过张师爷的红鬃马,径直快步向独龙的铁匠铺走去。他手里端着刚腾空的盛面的大海碗,他正是借着还碗的借口,再次来到铁匠铺。

铁匠铺空荡荡的,没人在里面。安路猜,独龙应该在隔壁废弃的土地庙里午睡吧,于是走到土地庙门外。而这时,庙内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独龙,而女的却是个陌生声音,安路以前从来没听到过。

“龙哥,这两天跑东跑西的,累不累?”

“当然累,但想到你,我就不累了。”

呵,分明是两个人在说情话嘛。

安路有点不好意思了,要是被人家知道自己在门外偷听,那多么不好。于是他赶紧蹑手蹑脚退出几步,约莫估着应该听不到土地庙内说话声音的地方,然后重重咳了一声,大声叫道:“独龙,你在不在?我来还碗了!”

果然,土地庙里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独龙走到土地庙门内,朝外望了一眼,脸上似乎有点尴尬。紧接着,一位穿着一身粉裙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他身后。

独龙赶紧介绍:“这一位是谢依依,她是谢镇长的孙女,到我这里来给她爷爷打一口铁锅。”

呵呵,打铁,在铁匠铺里说就行了嘛,还进了土地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嘛。安路心里暗笑,却不动声色,把大海碗还给了独龙。

独龙又向谢依依介绍了安路的身份,谢依依听到安医师的名字后,立刻颌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昨天我爷爷把绣球楼对面那间空置的小屋租给你了。”

见谢依依在铁匠铺。安路不想做电灯泡,于是赶紧告辞。

至于警告三姨太玉婉的事,暂且缓一缓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安路空着手,无所事事在秀溪镇的长街上闲逛,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龙天翼下榻的小酒馆外。正是下午辰光,天气燠热,长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安路寻思着干脆进酒馆里去喝点小酒,正要进门,却看到龙天翼与钱霄正从酒馆里走出。

龙天翼见到安路后,立刻微笑着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和钱霄刚才正提到你呢。”

安路诧异道:“提到我?提到我什么?”

龙天翼敛住笑容,道:“安医师,我们借一步说话。”

安路被龙天翼和钱霄拉到长街僻静处,然后龙天翼一本正经地问:“安医师,面对日本人的挑战,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当然,那是当然。”安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龙天翼突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

“安医师,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日本人面前认输,否则有伤国格人格。所以呢,为了力保胜利,我需要作出一点非常规的准备。”

“什么准备?”安路更加诧异了。

“哼,我要在比武场地旁,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设置一点机关。如果比剑过程中,我战胜了宫本喜藏也就算了。如果输了,我就得启动机关,让他当场死在茅草屋外的空地上。绝对不能让他带着胜利的消息离开秀溪镇,否则一旦传出去之后,会打击到前线与日寇拼杀的将士们的士气。”

安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龙天翼的打算。

原本安路以为龙天翼也是个剑痴,宁愿晚一天去县城履职,也要留在秀溪镇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没想到,龙天翼如此卑鄙,为了确保胜利,竟寻思着搞些有违武德的小动作。

龙天翼又拍了拍安路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反正今夜的比武,也会请你来做见证人。现在我就准备去茅草屋里设置机关,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哼哼,不管怎么样,宫本喜藏今天都输定了。”然后他再次敛住笑容,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要是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比武这件事。”

安路蓦地打了个激灵,他听懂了龙天翼的言下之意。

让一切都藏在肚子里,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比武这件事,可偏偏他还让自己去做见证人。如果一旦龙天翼输了,他又启动机关杀死宫本喜藏,要想保守住秘密只有一个办法——也杀死作为见证人的安路!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安路迟疑了。

钱霄则在一旁敲边鼓,道:“那日本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口寻人比剑,其实多半是到大后方来打探情报。我们杀干掉个日本奸细,也算是为国除害,利国利民啊!”

在巧舌如簧的蛊惑之下,安路最终还是与龙天翼、钱霄一同,走向了镇尾雷疯子的茅草屋。

三个人都各自揣着心事,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甚是尴尬。为了打破沉默,安路开口说起了刚从县城张师爷那里听来的二姨太柳絮密室失踪事件。

讲述的时候,龙天翼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当他听完后,却不由得一笑,轻松说道:“这案子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肯定是二姨太柳絮趁着胡县长泡澡时,偷偷在床上搁了只死狐狸的尸体,然后从大门溜出去,再用穿过门轴结有活扣的细橡皮绳,把大门插销放回了原位,最后使劲一拉,把橡皮绳拉出活扣,消灭了证据。”

他顿了顿,又道:“可惜,如果我昨天就赶到县城,那就有机会进行现场勘探,找出使用橡皮绳的痕迹。而现在,只要胡县长的府邸里有一个二姨太柳絮的同伙,就能轻而易举抹去痕迹。”

安路不由一惊,龙天翼的推理能力着实很强,想出破解密室之谜的答案,竟然与自己冥思苦笑出来的结论一模一样。

看来龙天翼获得安保队长一职,绝对并非浪得虚名。他不仅仅有着出色的剑艺,也有超出常人的分析推理能力。

说着说着,三个人就来到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前。

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来踩过一次点了,安路还是第一次来。正如酒馆老板之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幢孤零零的茅草屋,土墙垒成的墙壁破败不堪,屋里散发着令人反胃恶心的霉味与酸臭。

茅草屋旁的其他房子,都已经拆除完毕,只剩残垣断壁,长满萧索的齐膝荒草。

而在茅草屋前,则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有着几棵高大的榕树。

榕树冠盖中,横生的枝条上,已经挂好了几盏灯笼,这是钱霄吃过午饭后,就提前来挂好了的。

龙天翼抬步就准备向雷疯子的茅草屋走去,却在此时,忽听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安路抬起头,竟看到天际不知何时涌来一团团墨黑的乌云,随后狂风大作,云团愈聚愈浓。又是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霎时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初夏的雨,真是说来就来。但看空中墨黑云团的架势,却无丝毫说走就走的迹象。

雨点穿过厚密的榕树树冠,挂在枝条上的灯笼立刻被雨点打湿,又在狂风中左右摇摆。灯笼里的蜡烛自然被淋了个透湿,晚上肯定没法再点燃了,眼看那场预约在深夜的剑术比拼,眼睁睁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毁了。

安路深知,如龙天翼这般的剑痴,为了与宫本喜藏比拼剑术,冒着拖延履职被问责的风险,留在了秀溪镇中。此刻,不识相的暴雨却不约而至,龙天翼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但龙天翼脸上,依旧一片严峻之情,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拍拍安路和钱霄的肩头,说道:“雨眼看就越下越大了,我们暂时没法回酒馆去,那就都到茅草屋里避一避吧。”

望着那透风的茅草屋,安路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这样的破败屋子,又能躲什么雨?千疮百孔的屋顶,年久失修,肯定有无数漏孔。到那里面去躲雨,只怕还不如待在榕树下避一避呢。

可是既然龙天翼和钱霄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向茅草屋走去,安路也只好冒着暴雨跟了过去。龙天翼与钱霄先进了茅草屋,安路浑身湿透,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惊呼:“呀,这是什么?”

是钱霄的声音。

在钱霄手里,握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面附满了红色的泥土,泥土上还沾着几根稻草。钱霄站在茅草屋里的一张破床前,那张破床上,有一床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满是破洞,破洞里露出肮脏不堪的棉胎,黑黢黢的,硬得结成了板。床上没有床单,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很显然,钱霄手里的那块石头,是从破床上找到的。

“这是什么?”龙天翼问道。

钱霄语气疑惑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进屋后想找个地方坐坐,可这屋里除了这张破床之外,就再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坐了。我刚坐下,就觉得似乎坐到了什么坚硬的玩意儿。转身一看,就看到了这么一块石头,是裹在被子里的……”

“雷疯子那老家伙,干嘛要把一块石头当作宝贝一般,藏在被子里呢?”龙天翼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我也觉得这石头有点古怪,真沉,比普通石头沉得多了。”钱霄似乎是在印证自己所说的话一般,忽然捧着石头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手掌竟然松开了,那石头落到地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咦——”听到这声脆响,安路也不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这么是“铮”的一声,而不是“砰”的一声?听上去不像是石头落到了地上,倒像是一块金属砸在了地上。

龙天翼也发现了这块石头的古怪,他弯下腰,拾起石头。

因为刚才这块石头砸到了地上,原本粘附在石头外皮上的红色黏土,被砸开了一条缝。龙天翼凝视着这条缝,蓦地睁圆双眼,眸子里爆出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这哪是什么石头?这分明是一坨天然形成的铁锭啊!”

龙天翼喜形于色地叫道。

对于习剑之人来说,发现一块原铁,绝对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如果这块原铁资质优异,寻良师将之熔解,锻成一柄利剑,那正是剑客一生所追求的梦想。

之前安路在独龙的铁匠铺里,就曾经见过宫本喜藏。那个东洋浪人为了锻出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一直在秀溪镇里寻觅天火残余。见到龙天翼的狂喜表情,安路也不禁暗忖道:“难道这块被雷疯子藏在床铺里的顽铁,就是造成三姨太面容尽毁的天火残余吗?”

龙天翼伸出手指,用坚硬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刮去了粘附在顽铁表皮上的红色黏土。

旋即,安路见到红色黏土下露出了一抹青色。

“是玄铁!”龙天翼赞了一声,虽然他竭力想要装作平静,但兴奋之情依然溢于言表,难以抑制。

安路也在公案小说里见过玄铁的描写,据说那是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原铁,其所锻造出来的兵刃,绝对是神兵利器,吹发立断,削铁如泥。如果说这块顽铁真是传说中的玄铁,那龙天翼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就连安路这个文弱书生,也不由得对龙天翼生出了些许嫉妒之情。

龙天翼又接着继续刮掉顽铁外层的红色黏土。不过,他只刮了一下,脸色便突然黯淡了下来。

“糟糕,有杂质!”

循着龙天翼的视线望去,之间他又刮下了一块红色黏土,而在黏土之下,露出了一条带状的深色印痕,在青色的玄铁上,显得尤为明显。

有了杂质的玄铁,自然就称不上完美无缺了,也难怪龙天翼会如此失望。

但不管怎样,龙天翼还是屏住呼吸,继续刮去了所有红色黏土。

这块顽铁终于以最初的面目出现在三个人的眼前。

青色的顽铁正反表层上,不仅有数条纵横交错的深色印痕,在其中一面的一角,还有几个墨迹一般的椭圆形的小黑点。

安路也接过顽铁掂了掂。这顽铁并不重,甚至和同等大小的石头差不多轻重,难怪钱霄刚在床铺上寻到的时候,根本没辨出这是一块铁家伙。

真是古怪啊,这天火残余究竟是什么材质构成的?安路也是第一次见着,真可谓闻所未闻。他捧着顽铁不断掉转方向,仔细地把玩着。当他将顽铁换了个方向,突然发现其中一面的深色印痕,看上去似乎有点古怪。

“咦——”他不由自主张开嘴,惊讶地说道,“这浑然天成的印痕,怎么看上去有点像个字呀?”

“哦,什么字?”龙天翼也好奇地凑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安路指着左下角四个椭圆形的小黑点,说道:“你们看,这像不像个‘马’字?”

果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顽铁上的深色印痕,竟与草书中的“马”字隐约有些神似。

“再看看另一面呢,会不会也有什么字?”钱霄饶有兴趣地提议道。

安路将顽铁翻了个面,然后凝神盯着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不过,这一次他不敢说话了。

这一面的深色印痕,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竟似极了草书中的“皇”字。

一面是“马”,一

面是“皇”,莫非预示着一个姓马的人,会当皇帝?

如今是中华民国,新社会,哪个姓马的人敢来当皇帝?这大逆不道的话,安路可不敢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安路看过不少闲书,在很多描写帝王将相生平的旧小说里,皇之将出的时候,都会天显异象。比如唐高祖李渊,据说他起事造反之前,天边就生出了一道七彩光环;明太祖朱元璋亦是如此,据说他母亲梦见神仙赐她一粒丹药,服下丹药后就怀上了朱元璋,而朱元璋于夜晚出生,天空突然放亮,如有烛光,烛光外还有盘状光环。

天显异象出皇帝的传闻,足可以上溯到上古洪荒,虽然安路认为大多数这样的描写,都是穿凿附会,或是阿谀奉承之言,为了欺瞒愚昧百姓,而由文史官杜撰出来的。不过,在这雷疯子的茅草屋里,居然发现了一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哦,对了,龙天翼和钱霄在省城,不正是在马大帅麾下当差吗?难道这预示着在不久后的将来,马大帅有机会君临天下,登基称皇?

想到这里,安路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哼,这枚写有“马”和“皇”的顽铁,铁定就是龙天翼和钱霄假造出来的!

马大帅早就有了登基称皇的野心,为了蒙蔽愚昧世人,他趁着天火逆袭秀溪镇的时机,派来龙天翼和钱霄,提前觅到天火残余,并在天火残余上绘出了一个“马”字,一个“皇”字。天降陨石上惊现昭示马大帅称帝的文字,这事日后传出去,马大帅的一帮手下群起跪求他称帝,马大帅再顺水推舟,岂不成就了他的一番大事?

远一点,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这样做的。

近一点,洪宪皇帝袁世凯也是这样做的。

现在,风水轮到马大帅这里来了。

再回想龙天翼和钱霄二人,来到秀溪镇后,因为雷疯子狂性大发当街杀人一事,滞留在镇内一夜,本该今天就离开,赴县城履职。但秀溪镇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东瀛浪人,约他在此比拼剑术,让两人又有理由在镇内多留一天。而正是因为比拼剑术的约定,龙天翼将比剑地点定在了雷疯子的茅草屋外。

偏偏这么巧,有着“马”与“皇”字样的天火残余,就是在雷疯子的茅草屋里被发现的,而安路又成了发现顽铁的目击证人。

安路是被龙天翼和钱霄连哄带骗,带到了茅草屋这里来。原本下暴雨的时候,龙天翼也知道当夜的比剑只怕要取消了,却也以避雨的由头,拉着安路进了茅草屋——龙天翼和钱霄早就在茅草屋里准备好了这块顽铁,所以有一万个理由必须也让安路进入茅草屋里,让他充当目击证人。

说不定,连那个叫宫本喜藏的日本浪人,也是龙天翼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安路意识到,自己栽进了龙天翼一手制造的陷阱之中。

这世道,妄想当皇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洪宪皇帝袁世凯就是个例子。当他的爪牙,日后必遭杀身大祸。

但在这里,马大帅就是土皇帝,要是违抗他,就算自己的父母与马大帅关系再好,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安路明白,他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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