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报告镇公所!”龙天翼抬眼朗声说道,然后招呼酒馆老板找来绳索,在雷疯子的尸体旁围了一个圈,钱霄则在一旁呵斥镇民不得逾越绳索。安路看过不少侦探小说,明白龙天翼和钱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现场不遭破坏。

半支烟的工夫,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杵着藤木拐杖来到了绣球楼的独院外。

这位老者,正是租给安路那间小屋的房东,名唤谢天成。直到此时,安路才知道原来这位谢老先生就是秀溪镇公所的镇长。

谢老先生在镇民的搀扶下,围着雷疯子的尸体看了一圈后,捋了捋山羊胡子,诺诺地说道:“这个……应该是雷疯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狂性大发,无缘无故杀死了几个镇民,最后畏罪自杀了。既然凶手自杀了,也算罪有应得。受害人家属明天天亮后到镇公所来商量一下善后事宜,现在诸位乡亲还请各自回家歇息吧,我这就叫人通知义庄来收尸。”

显然,谢老先生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来处理这件事。

“且慢!”人群里突然炸雷般响起一个声音。说话的,正是那位即将赴西陵县伤人安保队长的龙天翼。

龙天翼走出人堆,冷笑着朝镇长谢老先生问道:“这么处理凶杀事件,未免也太草率了吧?一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句‘无缘无故’,就能解释凶手的杀人动机了吗?”

谢老先生有点挂不住脸了,他狠狠瞪了龙天翼一眼后,反问:“你又是何许人也?秀溪镇的事,轮得到你来说话吗?”

酒馆老板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在谢老先生耳边说出了龙天翼与钱霄的身份。

谢老先生面上一凛,然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安路不由暗道,这人啊,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谢老先生满脸堆笑地对龙天翼说:“原来是龙队长啊,真是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既然这里有县城新任的安保队长,那么这桩血案自然应该由龙队长来处理,在下谢某人越疽代苞了。还请问龙队长,您是如何看待这桩血案的?”

龙天翼也不客气,径直说道:“常言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哪怕杀人凶手已经畏罪自杀,我也得把他杀人的原因与动机找出来。”说完后,他抬起头,望着绣球楼独院的黄铜大门,目光阴鸷地说道,“凶手雷疯子在长街杀完人后,便向这个独院跑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想觅这黄铜大门自杀呢,还是想躲到独院里去。而我们在这独院外闹腾了这么久,院内居然无人开门出来查看情况,想必其中一定有诡!”

安路吃了一惊,没想到龙天翼竟然会怀疑独院里住着凶手雷疯子的同伙。

要知道,院里住着的,可是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玉婉啊!

酒馆老板悄悄踱步到龙天翼身边,想给龙队长讲明独院内所住之人的身份。但镇长谢老先生却重重咳了一声,示意酒馆老板噤声。

安路明白,刚才龙天翼毫不客气的那一番话,扫了谢老先生的面子,让他老人家在这么多镇民面前丢了脸,加之秀溪镇里的镇民本来就对院内的三姨太玉婉没什么好感,所以现在谢老先生索性阻止镇民提醒这位即将赴任的县城安保队长。哼,就让你小子在绣球楼里碰碰钉子吧,惹恼了县长胡县长的三姨太,事后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龙天翼也顾不上那么多,天不怕地不怕地扬起手掌,以指关节重重叩着独院的黄铜大门。他的气力果然不小,仅以手指关节叩门,亦能敲出响亮的叩门声。同时,钱霄也在他身边,大声吼叫着:“开门,快开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黄铜大门卸下来!”

门内隐隐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吱呀——”门轴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翕开一条小缝,缝内出现一张俏皮的小脸,正是三姨太的丫鬟双喜姑娘。

双喜紧蹙眉头,不快地埋怨:“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呀?闹腾一夜不说,还砸门,还让不让人睡觉呀?”

钱霄不知道院内人的身份,正想发火,却听丫鬟身后又传来银铃般的女人声音:“双喜,不得无礼!”

一个头戴墨色面纱的年轻女人腰肢摇曳地走到门边,客气地询问:“诸位乡亲,这么晚了,不知因何事叩门?”

说话的,自然就是玉婉。玉婉穿着一件粉红色曳地长裙,腰腹处收得很紧,裙身也裁剪得体,身材体型都完美地展现了出来。只是她头上戴着的墨色面纱,遮住了她的整张面容。

知道玉婉面容尽毁的镇民,自然知道玉婉戴上面纱,是为了遮丑。可对于不了解内情的龙天翼和钱霄来说,这幅墨色面纱更为她平添了几分诱人的神秘感。

钱霄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正要发问,玉婉却又加了一句:“不管怎么,就算有事,诸位还是待明天天明后再来询问吧。我一介弱女子,半夜三更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要是让我家先生胡金强胡县长知道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呃——”钱霄从眼前这娇滴滴美貌女子的话语里,听到了胡金强胡县长的名号,不由得愣了愣。他转过头望了望主子龙天翼,龙天翼则点点头,向黄铜大门内的女子抱拳说道:“没想到院子里住着的竟是胡县长的家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那就依夫人的话,我们还是明天天明后再来叨扰吧。”

随后,龙天翼对镇长谢老先生说:“还是遵循谢镇长的指令,让义庄先收了受害人和凶手的尸首。剩下的事,我们明天再来处理吧。”

见人群渐渐散去,安路正想回屋,却忽然肩头一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回过头,他看到龙天翼挂着阴鸷的笑脸,说:“这位先生,借一步说话。”

钱霄留在独院外处理尸体的善后事宜,而安路则被龙天翼拉回了小酒馆中。

龙天翼为安路倒了一杯桂花酒后,问:“安医师,听说您是胡县长三姨太的专职医生?我能问问您,她得了什么病?”

“呃……”按照西医医师的职业操守,病人的所有资料都应该对旁人保密,但龙天翼毕竟是即将上任的县城安保队长,所以安路也不打算保密——反正玉婉的情况,秀溪镇里的人都知道。

与其让不相关的人加油添醋当作笑料说出来,还不如自己以专业角度来叙述一番,这样最起码也能让吃公家饭的安保队长对此事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其实,玉婉的脸主要就是被滚烫沙土灼伤的。虽然事发时,胡县长就让随从去中药铺找来了性凉的草药地榆,碾碎后与茶油混合,敷在玉婉的脸上,但因为草药见效慢,脓疱又破裂了不少,所以细菌繁衍,引发局部感染。幸好安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秀溪镇,及时为玉婉注射了盘尼西林,玉婉也不至于因为细菌感染而丧命。

不过,无论如何,玉婉脸上将留下终生难消的疤痕,已成为定局。

听完安路的话后,龙天翼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从安路口中,龙天翼得知玉婉曾是秀溪镇上最美艳的一朵鲜花,却横遭无妄之灾,天火坠落凡间,激起滚烫尘土,竟然毁了她的一张俏脸。

所谓天火,也就是陨石,天外来客,撞向地面的流星。但在坠落时,流星会不停燃烧,燃起熊熊火焰,星体自然也是烫得超过常人想象。

龙天翼不由得把酒馆老板叫了过来,问:“那天夜里的天火,坠落在了哪里?”

酒馆老板撇撇嘴,答道:“天火就坠在距离镇上不足一里地的一处山坳中,砸出了晒谷场般大小的一个巨坑。”

“巨坑下,找到天火燃剩的石块了吗?”

酒馆老板摇头道:“过去也有天火砸到山里,在坑里亦有人捡到燃剩的天火块,坚硬无比,敲击后还有铮铮之声,送到铁匠铺里,卖了好价钱——铁匠用猛烈大火熔了天火块,铸成利剑,削铁如泥,被谓为神兵利器,转手又卖了更好的价钱。所以这次天火逆袭之后,镇民立刻从县城赶了回来,连七夕节都不过了,就是为了在天火坑里找到燃剩的天火块,赚上一笔大钱。可惜,一大帮人在坑里寻了大半宿,却什么也没找到。”

龙天翼点点头,接道:“看来天火在下坠过程中,就已经完全燃烧殆尽了,真是可惜呀,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语气里,满是说不尽的遗憾。

见话题岔开了,安路便起身告辞,都这么晚了,还是该回屋睡觉了。至于那些从县城带来的侦探小说,还是留到以后再读吧。

雷疯子这次不明缘故的狂性大发,包括他撞门而死在内,共造成七死二伤的惨烈悲剧。那位杂货店老板被斩掉手臂后,尽管安路及时止血,最终还是因伤势过重而撒手人寰。

钱霄在长街上,指挥义庄工人将尸体抬到门板上,送到了镇外的义庄去。而那两位伤者,则被送到中医馆,由跌打师傅连夜代为照料。

事务处理完毕,钱霄却没回到小酒馆为他和主子龙天翼准备的客房中,而是再次来到绣球楼的独院外。

虽然安路向龙天翼介绍三姨太玉婉的情况时,钱霄并没在场,不过在长街上处理尸体时,他也从义庄工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玉婉的事儿。而且那些工人添油加醋,把天火逆袭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说得神乎其神,外加香艳无比——镇民们当然不会知道胡县长每次到绣球楼来,是为了吸食鸦片,他们只能将胡县长的来意,理解为闺房中的旖旎风光。

不过,义庄工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却让钱霄有些心痒难挠。虽说三姨太玉婉的面容尽毁,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能够目视而见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嫩……

所以等工人们抬着门板离开后,钱霄就胡思乱想着,踱步来到了绣球楼外。

当然,钱霄也知道玉婉是西陵县长胡金强胡县长的三姨太,他可不敢乱来,眼珠子在他眼眶里滴溜了几转后,他按捺住心思,抬起手,竟在黄铜大门上使劲叩着。

围墙距绣球楼还有段距离,所以钱霄叩门的声响很大,就连待在百尺之外小屋里已经躺在床上歇息的安路也听见了。安路闻声,立即披衣起床,他没点燃油灯,径直立在窗边,撩开窗帘,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绣球楼那边传来的动静。

一支烟的工夫,黄铜大门开了。双喜丫头站在门内,睡眼惺忪地对着面前这个猥琐男人不满地说的:“这位爷,我家夫人不是说了吗?有事明天再谈!怎么您又来叩门了?”

钱霄赶紧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客气说道:“你家夫人的事,在下已经从镇民口中略知一二,想必你家夫人一定在为她的容貌而伤心不已吧?”

“那又如何?”双喜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客气了。一个陌生人,居然敢戳主人家的疮疤,真是太过于胆大妄为了!

“呵呵,小妹子,请息怒在下没有恶意的,呵呵,在下有个小偏方,或许有办法还原你家夫人原先的娇美容貌……”

“啊——真的?!”双喜几乎叫了起来。

钱霄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递到双喜手中,道:“现已夜深人静,在下也不方便进入绣球楼中。在下还是明天白天再来叨扰,免得旁人说闲话。”说完后,他转身便走。而双喜则呆立原地,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把名刺放入了衣兜中。

钱霄走远之后,躲在小屋窗边的安路,这才放下窗帘,回到床上。

不过,他并没睡,而是瞪大眼睛,思索着刚才钱霄究竟在黄铜大门外对双喜说了些什么。

秀溪镇内惟一的那家酒馆,名唤迎风楼,乃是四座平房围成的口字型小院。临街的一面,是酒馆;背街的一面,是酒馆老板所住的厢房。而另两间平房,则是为了应付不时之需而修建的客房。小院内则形成一处天井,靠厢房的地方修了一口鱼池,池中塑了些假山,权充隔断外人的屏风。池边还栽了点梅兰菊竹,倒也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龙天翼本想与钱霄各住一间客房,不过酒馆主人却有云,当日上午已有一位外地人要走一间客房住下。别人在先,自己在后,无奈之下龙天翼只好与钱霄挤在了一间屋里。

钱霄深夜回到酒馆小院里的时候,龙天翼还没睡,身着一袭浅素色练功服,手拎一柄长剑,站在天井的一株梅树下,舞着一路太极剑。

龙天翼刚挥剑不久,尚未渐入佳境,所以当他听到钱霄的脚步声后,立刻垂下剑尖,点在脚边,抬头对钱霄说道:“你去拜访胡县长家的三姨太了?”

钱霄吃惊不小,正疑惑龙天翼缘何猜到自己去找过三姨太,却听龙天翼以不无嘲讽的语气说道:“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定是想靠自己的那手江湖异术,替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借机接近女人。”

钱霄只好讪笑道:“还是主子眼力高明,小的做什么事,也瞒不了您老人家。”

龙天翼毫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句:“可惜你那套江湖异术,也是治标不治本,瞒得过眼睛,瞒不过心啊。”说完,他便哈哈大笑,抬起手臂

,继续着那路正演练到一半的太极剑。

钱霄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龙天翼刚才的那番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钱霄年幼之时,便离家在江湖中厮混。从一位老乞儿手中,他学会了一招精湛的易容术。只要寻来合适的面粉与颜料,他就能将自己化妆成另一副模样。而他今夜寻到三姨太玉婉的贴身丫头双喜,说自己能为三姨太治好脸上的伤疤,其实就是想以化妆术秘诀,在三姨太脸上先敷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填满灼伤而致的凹痕,甚至连面部毛孔都用特制工具在面粉上戳出,然后再化上一道相适的淡妆。

如此这般之后,即使近观,旁人也很难看出玉婉是通过化妆术恢复的面容。

不过,正如龙天翼所说的那样,这套江湖异术只瞒得过眼睛,却瞒不过心。就算化妆后让三姨太恢复了如玉般的面容,但面粉敷在脸上始终是要卸妆的。深夜在闺房里卸掉妆,回想白天在众人面前展露过的骄人面容,只怕到时候三姨太会更加绝望失衡。

钱霄撇了撇嘴,快步走入了客房。进屋前,他回头望了龙天翼一眼,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女人嘛,关了灯还不是都一样?日后若有机会能与三姨太玉婉一亲芳泽,嘿嘿,大不了我不开灯,或者开灯后在她脸上蒙块布就是了!”

钱霄进屋后,龙天翼舞的那路太极剑也渐入佳境。月光之下,闪着寒芒的剑身在他身畔萦绕盘旋,时疾时徐,忽而门户洞开,忽而又密不透风。但纵使门户洞开,须臾之后剑身便如鬼魅一般自斜里刺出,如果有人敢于趁隙偷袭,定会被他斩下一条胳膊。而当剑影密不透风之际,若是站在一旁泼上一盆水,只怕他也不会沾湿一片衣角。

一盏茶的工夫,龙天翼总算刺完了套路中的最后一剑,于是挽出一个剑花,垂手停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恍惚之中,他的背心也渗出了一丝细细密密的汗液。

恰在此时,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音从天井的另一侧传出:“好剑法!”

抬眼望去,龙天翼看到在另一侧的那间客房里,不知何时燃起了一盏油灯。窗边,出现一道黑魆魆的剪影,是住在那间房里的客人,挺立在窗边正欣赏着龙天翼演练的这路太极剑。

练武之人,最为忌讳练武之时有人偷窥,龙天翼的脸上旋即挂上一层严霜。

那间客房里的人影立刻离开窗边,然后熄灭了油灯。

夜空无云,月色如洗。

双喜丫头独自一人站在绣球楼外的独院中,院外的闲杂人等早已离开,三姨太玉婉也已入睡,四周一片寂静,间或也能听到几声虫鸣。

绣球楼里,油灯都已灭尽,院子里不时闪烁着微细的光点,那是萤火虫在随风飞舞。

双喜站立半晌之后,朝高墙瞄了一眼后,从身后摸出一柄小铁铲。

这柄铁铲,是她傍晚时分,才从哥哥的铁匠铺拿回绣球楼中的。

蓦地,双喜弯下腰,用小铁铲在泥地里挖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浅坑,然后她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微小的种子,扔进坑里,埋好土,又抚掌抻平了泥地。咋一眼看去,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种下了一枚种子。

有什么样的种子,就能开出什么样的花。但没有人知道,双喜究竟在月光下的独院里,种下了一枚什么种子。

双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旋即,她敛住笑容,回到了绣球楼中。

片刻之后,她再次出现在独院中。在她手里,多了一个花洒水壶,那是富贵人家里,用来浇花的水壶。

双喜抬起手臂,倾斜着让花洒水壶里的水均匀地倒在了刚撒下种子的那块泥地上。

刹那间,一股血腥气息,充斥在独院之中。

月光斜射之下,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柄花洒水壶里洒出的水,竟然的血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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