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西陵县县长徐清风听到消息后,不由得身体前倾,整个屁股都离开了那张红木雕成的太师椅。

安保队长林尚武垂首低眉,无力地答道:“是的,死了,全死了。”

“一共死了多少人?”

“十九人。”

“都是吃了蘸血馒头后,死掉的?”

“都是吃了蘸血馒头后,死掉的。”

徐清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尚武沉吟片刻后,道:“死者全是肺痨病人,家属得知昨天午时要砍土匪首领王跛子的项上人头,于是向安保队提出申请,缴纳费用后,排队拿馒头蘸了王跛子受刑时的人血。当天晚上,肺痨病人吃了蘸血的馒头,并未见有任何异常。但次日清晨,家属入房唤醒病人时,却发现病人已经离世了……”

“县公所的仵作对死者尸体进行检验了吗?”

林尚武却突然静默不言了。

“怎么回事?你快说呀!”徐清风有些沉不住气了。

林尚武犹豫良久,才开口道:“县公所的仵作,没法对尸体进行检验。”

“何出此言?”

“因为……因为当家属发现病人离世之时,病人的尸体已并非完整……而是……而是变作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七月十四,鬼节,虽然烈焰如火,却因了这个节气,整个西陵县城却都仿佛变作冰窖一般,见不着半点生气。

一夜之间,十九个肺痨病人全都变作一具具白森森的骨架。消息传出之后,市井里顿时出现种种经过添油加醋后的版本。有人说,王跛子那土匪实在是太坏了,连骨里血里都生了毒;也有人说,若是血里有毒,王跛子平日里又怎能活得下来?定然是有人在那锅血里下了毒,想毒死那些肺痨病人;还有人说,只怕是王跛子不愿让别人喝下自己的鲜血,于是在受刑前暗自服了毒药,死到临头都想找人垫背,正可谓大奸大恶之徒。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正在茶馆酒铺里悄悄流传着。

治肺痨病的馒头,只有蘸了大奸大恶之徒的鲜血,才会拥有奇效。如果没有效果,那就说明馒头所蘸的血,并非属于大奸大恶之徒。

而西陵城里的那些肺痨病人吃了蘸血馒头,却离奇身亡,死状如此惨烈,全身的血肉都没了,只剩一具白骨,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雪白馒头所蘸的鲜血,不仅不属于大奸大恶之徒,而且那些鲜血还属于一个旷古少有的绝世大善人。

王跛子这藏龙山里的土匪首领,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绝世大善人。所以,市井里有谣传说,王跛子在县公所的大牢里已经被某个长相近似于他的替身给调换了真身。在城楼上被斩首的王跛子,只是个替身罢了,而真正的王跛子早已离开了西陵县城,他恨透了西陵县,很快就会集结人马,伺机攻破县城。到了那个时候,王跛子会血洗西陵县城,比他两年前血洗宁澜镇时更为残暴血腥……

安保队长林尚武自然不相信有替身代王跛子受刑的市井谣言。

王跛子是林尚武亲自从藏龙山里抓回来的。为了抓王跛子,林尚武乔装打扮,扮作走投无路的军阀逃兵,花了两个月时间才混入藏龙山的土匪窝里。在土匪窝里,他从未听说王跛子有替身。

而且,林尚武当时是揣着一把盒子枪,趁着王跛子与军师商议要事时,冲入土匪窝的聚义厅里,一枪毙了军师,又重伤王跛子,挟持王跛子以其作为人肉盾牌,才带着王跛子从藏龙山全身而退,回到了西陵县城之中。

也正是凭着自己生擒了悍匪王跛子,林尚武才从县长徐清风的手里,拿到了西陵县安保队长的职务。

如果是替身,自然不可能在聚义厅里与军师一同商议要事。而挟持王跛子时,林尚武还拿贴身匕首捅了王跛子三下,三刀六洞。斩首前,林尚武在城楼上为王跛子验明了正身,特别留意了那六个洞的位置。

那六个洞的位置,林尚武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换了替身,绝不可能把那三刀六洞仿造得那么逼真。更遑论王跛子被割掉的舌头,舌头也是林尚武亲自割掉的,刀口位置、残余舌头的截面,都与割舌头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是,那十九个肺痨病人为什么会在吃了蘸血馒头后离奇身亡呢?

林尚武心想,如果能找到蘸过血的馒头,送到省城请西医师检验一番,说不定能查出真相。

可惜,那些馒头都被肺痨病人吃掉了,而当时城楼下那口铁锅里剩下的鲜血,被倒进了县城外的西陵河中,锅也涮过了,哪里还能找到可供西医师检验的样本?

就在林尚武懊恼之际,却忽有一人要求面见于他。来人乃是县公所大牢的刽子手,老高。

“昨天执行完斩首令后,我曾经趴在城墙上,数了数下面拿着馒头蘸血的人。”老高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你想说什么?”林尚武意识到,老高将会向他提供一条极有价值的破案线索。

老高顿了顿,却反问道:“听说今天早晨,死了十九个肺痨病人?”

林尚武点了点头。

老高撇撇嘴,对林尚武说道:“我昨天在城墙上数人头的时候,数到城下蘸血馒头的人,有二十人。”

“二十人?!”林尚武闻言,不禁惊声叫道。

蘸血馒头的人,有二十人,却只死了十九人。还有一人为何没死?是没来得及吃下血馒头?还是吃了血馒头没事?或者,还另有隐情?

如果是拿回了血馒头并未给病人吃,那么现在把馒头送到省城去,或许能让西医师验出馒头里究竟有何种毒物。如果是吃了血馒头反而没事,那么就说明锅里的血原本是没问题的,问题出在那十九人买来的馒头上,而惟一活下的那人是在其他地方买来了馒头。

当然,林尚武最担心最后一种可能性——是排队拿馒头蘸血的某人,偷偷下了毒,毒死了其他病人。

馒头不应该出问题,出事后,林尚武立刻就逐一查清了那十九个馒头是在何处买来的。

十九个馒头,分别是从城内七家面点店买来的。除了肺痨病人的家属,还有其他老百姓也买过。其他老百姓都安然无恙,那些面点店里卖出的馒头,自然不会有毒。

但如果真是某人在盛血的铁锅里下了毒,那这个人不是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就是排在第二位。道理很简单,中毒死亡的肺痨病人的家属,只能排在这个人的后面。死了十九人,那么下毒的人,肯定就不可能排在后面。

如果下毒者排在第一位,那么他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家人中毒,所以只死了十九人。

如果下毒者排在第二位,那就说明他连自己的家人都毒死了。但这也并不稀奇,肺痨是个花钱费时的病,即使耗尽家产,也不一定能让病人痊愈。毒死病人,就能让全家松口气,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林尚武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向老高问道:“你是否记得昨天蘸血馒头时,排在最前面两位的人是谁?”

老高笑了笑,答道:“很巧,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我都认识。第二个,是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第一个,是城东棺材铺的王老板。”

林尚武愣了愣,旋即,紧蹙的眉头渐渐舒缓。

刚才老高所说的两人,林尚武都认识。

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名叫西门雅。

确实,西门雅,今晨他那患了肺痨病的老婆,就离奇变作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东城棺材铺的王老板,名叫王若良。

好像听说他六岁的儿子患了肺痨病,但今天却似乎并未收到他家有人死亡的报告。

林尚武有点兴奋了。说起来,这两人都有下毒的动机。

西门雅,时年五十一岁,前清进士出身,在城南开了一家私塾,讲授四书五经,生意极好。近两年,为了顺应时局变化,西门雅还请来一位年轻洋小姐,向弟子传授西洋语言,颇受有钱人家的欢迎。

也正因为那位名叫茱莉叶的洋小姐,居然搞得令人尊敬的西门先生有点心神不宁了。

西门雅的老婆,只比他小三岁,此时正是残花凋落的年月。私塾里突然多了位青春美貌前凸后翘的洋小姐,又怎能不让西门雅心猿意马?再说西门夫人患了多年肺痨病,早早搬入了家宅的偏房,久未与西门雅同房,还像个无底洞一般花着西门雅辛苦赚来的白花花的现大洋。

早有传言,西门雅偷偷与朱丽叶睡到了一张床上,但他老婆却从不敢主动吵闹,西门雅享尽了齐人之福。但如果朱丽叶吵着一定想要个名分,那么此时让西门夫人连同另外十八个人一起死于非命,变作白森森的骨架,对于西门雅来说,岂不正是好事一桩?

再说来棺材铺的老板王若良。

话说,在西陵县城外,有一条西陵河。河边,有一座土地庙。庙里,有一尊土地神。土地神身上,披着无数红布。据说每年除夕,只要到河边的土地庙里,对着土地神磕九个响头,来年就会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到了那一天,几乎县城里所有人都会来到土地庙,排队轮流磕头。

不过,有一个人却绝不允许在除夕那天出现在土地庙里。

这个人就是城东棺材铺的老板王若良。

棺材铺若是生意兴隆,日尽斗金,那西陵县城里得死多少人才够他赚呀?

但是,若是哪天县城里突然同时死了十九人,王若良绝对会很开心。

王若良也有理由去排队蘸血馒头,他那六岁的儿子患了肺痨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只不过,为什么他儿子就没变作白森森的骨架呢?是拿回了馒头,还没来得及吃吗?还是王若良为了赚黑心钱,在铁锅里下了毒,却舍不得搭上儿子的性命,没让儿子吃?

林尚武来了精神,决定立刻查清此事。

只不过,西门先生那边还得慎重行事。林尚武的前任,一个月前还在西陵县城担任安保队长的杜伦强,正是西门雅的外甥。林尚武凭借生擒藏龙山匪首王跛子的功劳,从杜伦强手中夺来安保队长的职位,也就与杜伦强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林尚武虽说并不害怕杜伦强,但最好还是不要与其正面为敌。

所以,林尚武决定先从王若良这边开始入手展开调查。

在南城的一幢青砖红瓦的阔气宅子里,西门雅坐在自家客厅里,双眉紧锁。坐在对面的,是他的外甥,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

杜伦强二十八岁,满脸横肉,目光凶狠,但却又心细如发,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自己的舅舅。

“舅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如果林尚武那王八蛋认定了这十九个肺痨病人死于下毒,那么那你和棺材铺的王老板便是最大的嫌疑人。谁让你们这么积极,偏要排在最前面蘸血馒头呢?既然我都能想到,林尚武那王八蛋肯定也能想到。”

“哼,我人正不怕影斜!他林尚武又能拿我奈何?”西门雅色厉内荏地应道。

杜伦强却摇了摇头,道:“林尚武那王八蛋,定然是要拿舅舅您下刀的。他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呢。您想,他瞎猫抓住死耗子,误打误撞生擒了王跛子,从我手里夺走安保队长的职位,时刻都担心我会杀出一记回马枪。哼哼,就算舅舅是无辜的,但被林尚武那王八蛋抓进了县公所的大牢里,一上重刑,只怕舅舅说话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当初我担任安保队长的时候,县公所里就流传着一句话,‘不怕贼不招,就怕贼抓不进来’。”

这也正说中了西门雅的担心之处,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要是被抓进大牢,他可受不了那些苦。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西门雅犹犹豫豫地问道。

“呃……”杜伦强沉吟片刻,道,“所以啊,我觉得舅舅您最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暂时离开西陵县城这是非之地。”

“可是,我要是一走了之,岂不更让林尚武以为我就是投毒的真凶?”

“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林尚武暂时以为你就是真凶,别忘了还有您外甥我呢!我会暗中侦查此案,查出真凶到底是谁。到时候我缉拿到真凶,为您洗清了冤屈,看他林尚武还如何下台!”

“如果我走了,我的雅苑私塾怎么办呢?还有,茱莉叶又怎么办呢?”

“这个好说,茱莉叶可以跟着舅舅一起走。至于私塾,另外从省城找老师来顶替就是了嘛,我来帮您管理。老师不用请太好的,千万不能比舅舅更有学问,这样一来,舅舅洗清冤屈后,就能马上踢走那些老师继续亲自授课。”

西门雅沉默良久后,最终只好长叹一口气,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杜伦强点点头,然后掏出一只鲨鱼皮制成的口袋,摇了摇,叮当作响。他道:“舅舅,这口袋里有两百银元,您先在路上当盘缠花吧。您径直去省城

,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一位当年在部队里的生死同袍会招呼好您,也为您和茱莉叶小姐准备好了一幢僻静别院。马车已经备好,就在门外,事不宜迟,您快走吧,要是林尚武那王八蛋来了,您可就走不了啦!”

西门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忙着招呼躲在内室里的茱莉叶小姐收拾细软,赶紧闪人。

而留在客厅里的杜伦强,脸上则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浅笑。

“哼哼,舅舅啊舅舅,等您到了省城,就知道招呼您的是什么了。那位当年部队里的生死同袍一定会好好招待您的,到时候,您变作一具焦尸,这西陵县城里的雅苑私塾就归我杜伦强所有了。只可惜前凸后翘的茱莉叶小姐她那副好皮囊好身板,也不明不白陪您一起赴了西方极乐世界,真是可惜,可惜啊!”

林尚武骑着一匹白马,领着十多名安保队员,飞奔至城东的棺材铺外,只见铺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一个身着墨色绸缎长裙的中年女人,正泼妇般趴在肮脏的地上嚎啕大哭着,旁边则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见西陵县城的安保队长驾到,围在一旁看热闹的闲人顿时散开了一大半。

林尚武下马后,立刻拽来一个看热闹的闲人,问:“这里怎么个情况?”

闲人答道:“不得了啦,棺材铺的王老板跑了……现在他老婆王陈氏正气得撒泼呢!”

“跑了?!”林尚武暗道一声不好,莫非王若良见势不对,竟然畏罪潜逃?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可以锁定王若良便是投毒的真凶,只要请县长徐清风印发通缉令,再让死了肺痨病人的十九家人一起出点银元悬赏,发动过去自己的同行,迟早也能把王若良抓回来。

林尚武走到王若良的老婆身旁,大声喝道:“快站起来!当街躺地嚎哭,成何体统?赶紧起来,说一下王若良到底去了哪里?他是不是畏罪潜逃了?要是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心也把你当作同伙投入县公所的大牢里!”

听了林尚武的话,躺在地上的王陈氏立刻爬了起来,先是两眼茫然,旋即,厉声撒泼道:“你说什么?你说我男人畏罪潜逃了?那杀千刀的混蛋,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队长,您是吃公事饭的人,赶紧下通缉令吧!我恨不得马上就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卸了他的骨,喝了他的血!”

“呃……”林尚武不禁愣了愣,然后道,“看来你也不知道王若良到底做了什么事。那你说说,他到哪里去了?”

见林尚武态度温和了许多,王陈氏也冷静了些许,答道:“那杀千刀的混蛋,昨天县公所要砍藏龙山王跛子的脑袋,于是我叫他买了馒头,去城楼外的空地上蘸王跛子的血,拿回来给我家铁蛋治肺痨。没想到那杀千刀的混蛋,竟然一去不复返——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带着蘸血馒头去省城!”

“王若良为什么要去省城?”

“他在信里说,省城有个常年为棺材铺提供材料的桐木商,名叫韩文昊,韩老板的老婆也得了肺痨病,终日躺在病榻上。如果把治疗肺痨症的蘸血馒头送给韩老板,救了韩夫人的性命,来年韩老板供应的桐木,肯定会在价格上多多优惠。这杀千刀的混蛋,真是钻进钱眼出不来了!为了生意,他竟然丝毫不顾及儿子铁蛋的性命!”

林尚武静默无言,他也不知王陈氏所说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么此刻王若良正携带着蘸了人血的馒头,行走在去往省城的官道上。

就在此时,一个下属突然快步跑到林尚武身边,脑袋凑了过来,低声在林尚武耳畔说道:“林队长,一个时辰前,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和他那相好的洋小姐,同乘一架马车,离开了西陵县城,正朝省城方向的官道狂奔而去……”

哦?!有意思,两个嫌疑人都去了省城?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尚武微微一笑,朗声道:“快备马,我们大伙也一起去省城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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