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星期一,参加牛男游戏的町井戴着牛面具。

那是庙会摊贩贩卖的可爱面具,但看在我眼里反而显得恐怖。

“……”

“……”

“……”

“……”

“那是什么玩意儿?”

盐见打破飘荡于教室中的沉重沉默,但也仅止于一时之间,现场随即再度安静下来。

“我是我们之间最接近牛男的人”町井以朦胧的声音回答:“所以要戴面具!”

“呃,随你高兴……那就开始第五回的牛男游戏吧!”

盐见回复平常心,在桌上摊开地图与笔记,并说明情况。前天被杀的新井真一郎在下午一点从超商下班后便音讯不明,直到晚上八点三十分,尸体才在小学校门口被发现。推定死亡时间为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

我一面听着盐见的说明,一面思索町井的不在场证明。町井是在晚上八点来到我家,而新井真一郎的推定死亡时间为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假使町井是牛男,代表她在晚上七点杀害新井真一郎,将尸体放置于校门前,并泼上油漆后才来我家。时间上相当匆促,但并非不可能。

可是,这里却有个问题。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丢在校门前的尸体,怎么可能直到晚上八点三十分才被发现?更何况尸体与校门都淋上了红色油漆,醒目至极。这里的确不是都会,但也绝非乡下,是平房与公寓林立的标准住宅街,绝对会被发现。开车运尸至校门前,泼上油漆后逃走——依这次的情况看来,只有这个方法而已。由以上两点判断,町井很难犯桉。

话虽如此,要承认町井的能力也很难。

……我能操纵牛男。

町井的这句话,不是代表她与牛男是共犯吗?

町井虽然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及标有日期的明信片等两样证据,但对我而言,只是将共犯说的可能性提升到预知说之上而已。对,不可能是预知,不可能操纵牛男。

我满脑子都是町井之事,因此在纸上随意乱写一通。

“写完了?那就一起打开。一、二、三!”

我感兴趣的只有町井,立刻将视线移至町井的纸上。犯桉地点,池谷。犯桉日期?十月十三日。被害者年龄?二十七岁。性别?女。

就是这个……下次就是这个?

“大家写的还是互不相同。”横山说道:“不过,幸好犯桉日期跟犯桉地点都接近町井的。町井,你觉得这次也能猜中吗?”

“那当然!”

戴着牛面具的町井比了个V手势。

“池谷是哪里啊?”

柴田问道。町井拉起面具,一面支支吾吾,一面巡视地图,指出了目的地。柴田凝视地图片刻,又缓缓地将视线转向八尾,并相互点头。

“这次二疋要町井退出。分数差太多了,又和我猜的完全不一样。”

盐见困扰地眯起眼睛。

“呵呵,而且这次我还是自信满满!”

“拜托……想想分数差,也想想我嘛!”

“你在拜托什么啊!”横山插嘴。“不过提到分数,我也说不得别人。我也是惩罚候补人选。”

“那我先走了。”

柴田静静地起身,对八尾使了个眼色后,离开教室。

“真惹人厌!”

“怎么可以那样说?盐见,你太没礼貌了吧!”

“错的是他吧!那小子太嚣张了。”盐见打从心底轻蔑地笑了起来。“也不掂掂自己几两重!”

“掂掂自己几两重?”八尾停下了动作。“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那小子是柴田啊!既然是柴田,被瞧不起是应该的!”

……啊?

盐见的一番话令我感到强烈的恐惧。

窜过背上的寒气极端强化,产生压轧般的痛苦。

视野朦胧。

视野转暗。

被迫观看最不想看的事物,触碰最不想碰的事物,得知最不想知道的事物。

我明明逃开了。

大老远地逃到神户来。

但……我,我们,还得继续承受那种痛苦吗?

不要!

眼睛好痛。

我知道自己快哭了。

“别说了!”

然而,在我的感情爆发之前,八尾站了起来,用力地拍桌;地图与笔记弹起,掉落地八尾沉静地愤怒着。

她瞪着盐见,鼻翼痉挛着,眼神严厉。

“干嘛啊!八尾,你在生什么气啊?”

盐见狐疑地歪着脑袋。

“怎么可能不生气?”

“……啊,哦,原来如此,我懂了。你喜欢柴田是吧?哈哈!你是白痴啊?哇!竟然喜欢那种人!”

“才不是。你的脑袋真脏,什么事都立刻往那方面想!”

“八、八尾,别生气啦!”町井脱下面具随手一扔,介入两人之间。“盐见,快道歉。”

“啊?为什么得道歉?是八尾自己要生气的,是八尾自己要喜欢柴田的啊!”

“你……太过分了。”

横山低声说道。

“我才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甚至还算温柔的咧!你想想,柴田耶!这样讲哪有什么?喜欢柴田的人,就算是八尾我也不会客气!”盐见露出牙齿,愉快地宣言。“因为歧视有理!”

“盐见!”

待回过种来,我已经扑向盐见了。

我一拳揍往他的脸,即使他喷出鼻血仍不停手,将他打倒在地,又踹了他的肚子一脚。

盐见一脸惊讶,意外袭来的暴力令他溷乱,因此他无法应对,只能任我殴打。

我是第一次打人。

我一向过着被单方面躲避、嘲笑与轻蔑的生活,从未有过打人或被打的浓厚人际关系。

我曾动过打人的念头;与其说“曾”……该说老怀着这个念头。我明明没有错,妹妹明明没有错,为什么得吃这种苦头?我总是被这种高浓度的愤怒包围。然而,这是我头一次付诸行动,我惊讶于自己的勇气。

不,不对。

这不是勇气。

是愤怒。

单纯且强烈的愤怒。

我愤怒。

一面颤抖、一面哭泣地愤怒着。

“盐见……就只有那个字眼、那个理由,你不能说、不能做。”

我的拳头离开了盐见的脸庞,红色的血从手上滴落,是盐见的血。

“去体会这种痛苦,因为事不关己的理由而被疏远的痛苦。盐见,明白吗?”

我踹了倒地的盐见一脚,没等他回答便离开了教室。

“刚才柴田打电话来”放学回家后,立刻接到了町井的来电。“他好像是认真的。”

“认真?认真什么?”

“他问我预知是不是真的,牛男十月十三日会不会到池谷来。”

“你不是很有自信吗?那就没问题……”

“所以才有问题!”町井叫道。“柴田想见牛男啊!”

“想见牛男?”

“你还记得吗?柴田之前说过他想见牛男。”

……我想见牛男,见这么厉害的牛男。

我想起来了,柴田和我、町井三人一起搜索牛男时曾这么说过。

“这可糟了。”

我重新握好话筒。

“欸,不阻止他就糟了,对吧?很危险,对吧?假如柴田出厂什么事……就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不对。”

“才没不对呢!因为等于是我告诉他人在哪里的啊!”

“柴田自己明知危险还要去,不是你的责任。”

“不对,是我的责任,绝对是。”町井低声说道:“你相信我能操纵牛男吗?”

我一时语塞。

“你不相信,对吧?算了,我不怪你,没关系。可是我相信,也认为这是事实。我能操纵牛男,而我预知十月十三日牛男将在池谷杀人:可能性聚合了,牛男已经朝那里出发了。这是我的责任,是我预知的责任。”

“要是你真有那种力量,重来一遍不就行了?只要预知‘牛男不会在十月十三日杀人’,不就没事了?”

说一说完,町井便突然沉默下来;等了片刻,她依旧没有反应。我想是我说得太直接了,又呼唤她数次,但她仍未反应,话筒彼端只有时而传来的微弱呼吸声。

“町井,你怎……”

“对!”町井突然大叫。“对!说得对!以预知推翻预知,这是好办法!你好厉害,吓了我一跳!”

“町井,你该不会……”

……当真了吧?

“对啊、对啊!这么做就好了嘛!我的预知还有这种用法啊!”町井自顾自地说话。“这就是换个角度看事情,把不幸化为幸福,嗯,谢谢你的金玉良言、鼎力相助!”

“不,我并没帮助你。”

“那我现在立刻试试看!以预知推翻预知,影响牛男的动向。啊!真的很感谢你!那就再……”

“等……等一下,拜托你等一下。”我连忙唤道。“我了解了……我了解你的主张和想法,也知道你是认真的。所以我现在以预知真的存在为前提来进行讨论。欸,我们来拟定策略吧!”

“策略?”

“对,策略。”我拼命转动脑袋。“思……就这么办吧!你重新预知,改变牛男的动向,但别告诉柴田:这么一来,不知情的柴田会在十月十三日前往池谷,但第二次的预知已改变未来,所以牛男不会出现,柴田只是空等一场。不过,为防万一,当天我籼町井两人跟踪柴田;这样如何?”

“太棒了,这点子太棒了!”町井似乎由衷佩服。“这么一来,柴田就不再相信我的预知了。你好聪明!”

“不,我相信一定有更高明的策略,只是我还没想出来。假如我想到了,再打电话给你。”

“欸,这代表你相信我的预知了,对不对?”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信了你多少。上次的确很厉害,但搞不好有什么机关。”

“哼!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可是、可是,既然你怀疑,为何要拟定这种策略?”

“因为我想逃离讨厌的事物。”

我立即回答。

“讨厌的事物?”

“恐惧、痛苦、悲伤、难过、残酷……只要能逃离这些讨厌的事物,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会全力以赴;即使是建立在预知这种蠢玩意儿之上也一样。”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还是很高兴你肯帮我,谢谢。”町井说道。“我还要感谢你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你今天不是凶了盐见一顿吗?”

“……思。”

我想起那件糟糕透顶的事。

“我很意外,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大发脾气的人,所以你突然怒吼、突然打人,可吓死我了。”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一面苦笑,一面回答。“我没办法原谅他,他不该那么做的。”

“不过,那也无可奈何啊!”

町井小声地说道。

我咬住自己的嘴唇。

无可奈何。

就这么放弃。

就这么蒙溷过去。

就这么作结。

就这么一再继续。

我没有错。

我没有罪过。

我没有责任。

我什么也没做!

但为什么?

无可奈何?

少胡扯了!

我才不会被这句话欺骗。

绝不会被骗。

我更加咬紧了嘴唇。

一阵甘甜的痛楚,垂淌而下的血滴弄脏了电话。

诅咒。

祈祷。

健全的暴力。

走着瞧!

这笔帐,我绝对会向你们讨回来的。

“是啊!这也是无可奈何嘛!”为了让自己的情感镇定下来,我抖着整张脸的肌肉,挤出了笑容。“无可奈何!思,思,无可奈何。”

“柴田并不在乎他自己的出身,同学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大人籼老师一直强调不能歧视,上课时又会教到这些,反而让我们格外注意起来……”

“哦,是吗?思……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并没有错嘛!”

怎么办?我好想哭。

“盐见也不是老说那种话的人,不过有时他们两个就会那样子,每次都是我们出面阻止;但盐见根本不听,柴田也不肯一笑置之,反而籼他正面冲突,真的很让人头痛。”

“是吗?原来你们很努力地阻止他们啊!真厂不起,真厉害,真善

良。”

怎么办?我好想杀人。

“不过今天特别严重,八尾竟然生了那么大的气。”

“八尾喜欢柴田吗?”

我回想起八尾勃然大怒的样貌;我知道,要为了他人露出那种表情,需要相当的情感。

“应该是。”町井的语气充满自信。“所以更可怜。”

“要是又发生那种事,我会阻止的,你放心。我绝对会阻止,绝不会容许的。”

“思,谢……啊!对不起,我妈回来了,我要挂电话了。下次再聊,再见!”

“明天学校见……”电话断了。

“电话是上次那个人打来的?”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慌忙回头,见妹妹正站在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那个女的打来的?”

“不可以用那种口气说话,叫人家‘那个女的’很难听。”

“虽然我交了很多朋友,最重视的还是哥:但哥好像不一样,来到这里以后就开始思春了。”

“别说了,不要什么都溷为一谈。”

我告诫她。

“溷为一谈?把什么和什么溷为一谈?”妹妹毫不退缩。“你是要我别把对朋友的重视和对哥哥的重视相提并论?什么话嘛!太过分了。”

“不过分,这才正常。”

“所以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喂!”

“别那么大声。”

“来到神户以后,不但交到朋友,也不必顾忌别人的眼光,轻松多了,不是吗?我不想做出任何破坏现状的事。你想想,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耶!说这些话不觉得奇怪……”

“哥,你的嘴唇流血了。”

妹妹舔了我的嘴唇。

我推开妹妹。

妹妹跌倒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是告诉你这样很怪吗!”

我抹着嘴唇,但无论如何擦拭,唾液的触感都不肯消失。

令人困扰的是,我并未感觉不快。

“……没出息。”

妹妹以小孩不会有的眼神瞪着我。

令人困扰的是,那道眼神也并未令我感觉不快。

“……不行。”

我驱使着体内仅剩的自制心,碾碎了欲望。

“为什么不行?”

“不能连我们都犯这种错误!”

“错了也没关系啊!”

“到时候又得受苦!”

“没关系。”

“总之不行,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你懂吧?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无所谓。”妹妹迅速地起身。“不对?那又怎样!”

我再度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我只能这么做,只能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

进入房间的同时,脑中响起了某种声音,令我想吐。那是种讨厌的声音;如同被一只只地放进笼里、最后几乎将笼子撑破的大量蝉只一面窸窣窸窣一面拼命鼓动翅膀的声音一般思心。我拍了好几下脑袋,却完全没复原—身体疲软无力,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究竟怎么了?

我痛苦地奋力抬起脸来,发现关闭的衣柜缝隙中探出了一双黑耳朵。

我爬到衣柜前,抓住衣柜并起身取出玩偶。

牛的玩偶。

我想起了我们一家仍在一起的时光。那时爸爸还在身边,妈妈精神奕奕,妹妹活泼开朗;虽然有许多不幸、吃了不少苦头,但还是开朗快乐地过活的那段日子。

这个玩偶在我出生前便已在家里。

这是过去的物证。

头好痛。

“终于放我出来啦?”

朋友的声音响起。

“一直把我丢在柜子里,太过分了吧!我觉得好像被遗忘了,很孤单。被遗忘的感觉真的很孤单啊!”

我将牛玩偶放到衣柜上。

“怎么了?瞧你一脸痛苦。”

他的言语之间有着异样感。

我觉得他在装蒜。

你在隐瞒什么?我问道。“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我很意外。”朋友的回答依旧假惺惺。

你知道牛男的事吧!“我不知道那种犯罪者的事。”至少你知道仓友老师的头颅放在书桌上的事。“为什么你这么认为?”不为什么。“假如你只是凭直觉猜测,就算猜对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牛玩偶动了……我觉得它动了。

头好痛。

“你的表情真的很痛苦。”

朋友同情地说道。

啊?痛苦?

当然,痛苦得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只想快乐地、开朗地、普通地、度过每一天,我追求的,只是平凡的幸福。

我并不奢求,并不贪心,从未有过荒诞、无谋、不逊、狂妄的念头。

我是无辜的,应该是无辜的。

倘若我无意之间犯了什么错,我愿意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我什么也不知情,对不起。

虽然我毫无记忆,对不起。

总归一句,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请原谅我。

饶恕我。

若是不原谅我……我会奋战。

奋战,并赢得胜利。已经到了忍耐的界限。

我生气了。奋战、奋战、奋战,我会杀了你,捏死你,铲平你,击垮你,打飞你喔!

我有自信赢过你。来,放马过来吧!

“希望你的努力能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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