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后,我和S并肩走在小巷里。

“像咖啡杯、苹果啊,真的什么都能装。她还当场示范,一圆硬币马上就跑进画布。”

我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S几乎没应声。不过,我发现他的侧脸和平常不同,嘴角有些高兴地扬起,眼神明显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有个东西很神奇,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是这样约S出来的。出声向S搭话时,我差点止不住发抖。不过,原封不动地叙述起那女人告诉我的事后,情绪也就慢慢稳定。因为S似乎十分感兴趣。

“接着,她又把一只聒噪的乌鸦抓进去。没骗你,我亲眼看到的。”

S警戒的目光渐渐松懈。

“还有,不光物品和动物,像心情之类没形体的东西也能放入画中,这才是最奇妙的。如何?一起去看嘛,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S僵硬的表情终于完全松弛,点点头。

“什么时候?”

“今天放学后,早点去比较好。”

于是,现下我和S正并肩走向那幢房子。

我当然晓得,她的话全是捏造的。那种事——她告诉我的那些事,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那幅画出自她的手,之后才编出那样的故事,根本没有神奇的布。虽然,她昨天在我眼前将一圆硬币丢进画布,但那应该是魔术吧,硬币想必藏在衬衫袖子或别地方。而消失的硬币出现在布面,肯定是一开始就画好的,只是太小我没注意到,这无疑是魔术的一部分。至于神情害怕的我那半透明的模样,大概是前天,也就是我第二次到她家前画的。以为她帮我消除掉对S的恐惧,算是一种心理作用吧。不过是她说“没事了”,我便这么认为而已。

原本,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我以为她讲的全是真的,直到走出她家看到玄关旁的垃圾袋为止。

“再一下就到了,我好兴奋。”

昨天,我瞥见玄关旁的半透明垃圾袋中,隐约有个漆黑的物品。起初,我猜是揉成一团的布之类的,不过凑近一瞧,那怎么看都是乌鸦。不仅有着黑色翅膀,还有同样是黑色、塑料般细细长长,像极尖尖的大双壳贝,于前天发出浑浊声音的东西。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看见,也没料到我会刚好拿起垃圾袋。但就是这么巧,我识破她的谎言。望着垃圾袋里变硬的乌鸦,我恍然大悟。

然后,我确信她任何事都干得出来。

为了让编造的故事成真,她一定什么都肯做。

正因如此。

“既然这样,把他放进这里就好啦。”

正因为我确定她什么都肯做。

“只要带他来,我随时都能帮你。”

我才决定引S到她家。

垃圾袋里的乌鸦,垃圾袋里的乌鸦,垃圾袋里的乌鸦。变硬的黑色身体,S的身体。不会动的喙,S发紫的嘴唇。这些影像不断交替在我脑海中浮现。她会动手,一定会下手。然后S会消失,从这世上消失,消失在画布里。

终于抵达她家。我在拉门上轻敲两、三次,屋内传出响应,门接着打开,S紧张而略带雀跃地迈出脚步。我们经过走廊,走向里面的房间。

“哎呀……”

侧坐在榻榻米上的她发觉我并非单独前来,微微挑眉,视线移到我身上,抿着嘴似乎在等我解释。

“这是我昨天提过的……朋友。我想,那个,还是麻烦妳。”

我只挤出几句话。要是说太多,怦怦乱跳的心脏好像就会蹦出喉咙。我双腿发软,十指快要止不住发抖。

她应声“是吗”点点头,随即像拿尺画线般,视线滑向S。凹陷的双眼笔直锁定S。

“我……那个……去外面一下。”

我说着一步步后退,S不解地转过头。

“我等会儿再来,马上回来。你能不能先待在这里?”

我倒退着跨过门坎走出房间,暂且停下,缓缓转身。背后的S小声喃喃着什么,我假装没听见,径自步向玄关,但S并未跟上来。垃圾袋里的乌鸦,变硬的乌鸦。她什么都肯做,明天S便会出现在那张画布里。我一无所知,我没看到垃圾袋里的乌鸦,我把她的话当真。她说能将S装进画布,我便相信了,没多想就带S带到这里,仅此而已。我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情况变成怎样都和我没关系。

我套上鞋子,迈出玄关,身后立刻传来“卡叽”的声响。回头一看,拉门的毛玻璃上浮现她的身影,似乎是来锁门的。她动作僵硬地消失在毛玻璃彼端,留下一片安静。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屋内有东西卡嗒作响,伴随一个短促的声音,似乎是S的声音。紧接着又一次,这次明显发自S的惨叫直接刺穿我耳膜。像五十音全部混在一起的长声惨叫忽然硬被扯断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声响,及打翻东西的声响。突然间,有人啪跶啪跶猛蹬地板,野兽般的低吼声交杂着她的话声,最后“磅”地一声,眼前的拉门剧烈震动,S的脸被压在毛玻璃上。他瞪着我,牙龈外露、口水沿玻璃流下,嘴巴犹如被抓住的鸟频频拍翅般不停大喊。不久,他的面孔倏地远离,有人从后面拉他。她穿白衬衫的身影闪过,便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我拔腿就逃,边哭边跑。喉咙深处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周围景色变成一片空白逐渐消逝。我脑海蓦然浮现约S去她家时,S那张很高兴的脸。从今年春天起,S便不断欺负我,大概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吧。失去母亲,他一定非常难过,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难过到不得不做些什么才会攻击我。他一定不是存心欺负我。S很寂寞,所以我今天一邀,他马上点头,答应一起拜访拥有稀奇收藏的女人,一个和死去的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我告诉S,神奇的画布连情感都能消除。S一定是想请她消除内心的寂寞和与母亲诀别的悲伤吧。

其实我知道,我明明知道。

可是,我已不能回头。

我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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