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越发瘦了。从病房的病床上看向这边的虚空的双眼像是被内部吸引进去了一般逐渐深陷,颧骨凸现出来。嘴唇变小,露出了牙,胸中仿佛能听到透风的声音。姐姐继续瘦下去,越来越瘦,透过衬衣肋骨清晰可见,鸡爪般的手腕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一般,结果什么都没碰到就耷拉下来。

姐姐终于枯萎成一株干枯的茎,不再动了。

睁开眼,窗帘上已经反射着白光。

脖子上全是汗,心脏像是被攫住了—般发闷,鼻涕濡湿了上嘴唇。

一定是因为那本百科全书才会做这样的梦。

昨晚回到事务所,我问友惠有没有百科全书。友惠说在家里,于是我去了一趟,借走了“し”项的那一本回到公寓。

我想找的是“食道癌”这个条目。我本不想知道的许多东西都写在上面。食道癌患者的症状——难以下咽,体重下降等。这种癌症容易转移到淋巴,也容易向周围扩散,在消化道系统的癌症中极难治愈。五年之内生存率仅有百分之十几。

怎么可能。姐姐不可能得食道癌。她自己不是说是息肉吗。可是在患者身上发现癌症的时候,根据病情的轻重,大夫不告诉本人的情况不是很多吗?电视剧里经常是转而告之家人。从姐姐住院到昨天,母亲被大夫叫到医院,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真正的病情了吗?

——今天听妈妈说了——

说起来那天母亲去了医院。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姐姐为什么说那种话?只是随便说说吗?没有什么深意吗?不,从大夫和母亲的态度中,姐姐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吗?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不在了。

如果不在了。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可是——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怎么可能——

那时姐姐回话真是迅速。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姐姐说的紫阳花是今年的紫阳花吗?还是指所有开在医院外的紫阳花?

我去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病床边的桌子上,昨天的紫阳花反射着荧光灯的光。姐姐静静地睡着。被子盖到前胸,两手放在上面。那是连被都压不下去的细瘦的手腕。

我留意不吵醒她,轻轻地坐到椅子上。她的呼吸声弱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桌子上放着孩子们的信。大概是反复读了很多遍吧,纸角已经变形。紫阳花的后面放着那张画。青紫色的花后是三张人脸。十五年前的脸。笑着的姐姐。笑着的自己。在两个人之间有点紧张的母亲看着这边——

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从椅子上起身,对着紫阳花凝视。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边这么想着我一边靠近画。可是我并没有看错。

哭了。画中的母亲哭了。看着这边的母亲左眼中留下了一道泪水。十分悲哀的泪水。就仿佛看着前方再也忍受不住而无声地哭出来了一般。母亲流着泪水看着儿子。似乎是一心要倾诉什么。

我终于注意到了。

“……是你这家伙吗。”

桌子上一只小蜗牛竖起角看着我。泪水是这家伙爬过留下的痕迹。

我看向之前挪动的紫阳花,不禁大叫一声。这家伙一定是趴在了紫阳花的叶子上。我为了挡住画而将紫阳花放在了画前,这只蜗牛一定是沿着叶子爬到了画上,那位置正好是母亲的左眼。蜗牛沿着左眼向下爬,现在爬到了桌子上四处游荡。

可恶的家伙,耍我——

我正要一口气吹飞它,它却缓慢地收回角,缩了起来。

我再次看向画上的母亲,回想起刚才因蜗牛而涌上胸中的感情。

那难道不是谢罪的感情吗?被流着泪的母亲凝视,胸中尽是愧疚,差一点就对着母亲的画像低头道歉。

“可恶的家伙,耍我……”

这次我出了声,被子下的姐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想起以前因为不敢看撞到自动售货机上损坏的储钱罐,一直没有打开盒子。可能从那时起,自己就没有任何变化——怯于直面真实,多年以来一直糊弄着自己。

其实明明早就注意到了。

我讨厌母亲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母亲的变化。

其实就是小孩子单纯的乱发脾气。最初将可能失去父亲的悲哀发泄到了母亲身上。接着在父亲过世之后,将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寂寥发泄到了母亲身上。过于悲哀,过于寂寥,一定要发泄到谁的身上。不这样的话自己的感情似乎就会被活埋。恰好那时注意到母亲的变化,于是就利用起来。仅此而已。所以姐姐问我讨厌母亲的理由,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知道她已经看透了。我不想被她指出真正的理由。我害怕。

母亲并不是冷漠的人。我其实很清楚。为了养活儿子和女儿,母亲无法频繁出入父亲入住的医院。父亲过世后,必须维持店里的生意,讨好客人,附和那些下流的笑话。母亲和在火葬场握住弟弟手的姐姐一样,一直忍受着悲哀。忍住哭,笑着站直身子。为了女儿和儿子的未来。

就算不准备蛋糕,生日时的晚餐也比平常丰盛。咖喱里放了牛肉,汽水取代了麦茶,沙拉里有肉末,更重要的是,无论母亲多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家务向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为什么人们总是能清晰地记起不愿想起的事,却忘记了重要的事呢?

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看去,病房入口闪过一身不起眼的衣服,马上消失了。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看。母亲矮胖的背影正消失在右手边的谈话室中。

来探望姐姐的母亲看到病房里的儿子,就默默地转身离去。我的胸中像被长针刺中般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呆立在走廊上看着前方。

母亲没有从谈话室中出来。

“……你来了。”

回头看去,姐姐半睁的眼睛看着我。

“干吗呢?过来啊。”

“姐——”

我一时无言。姐姐疑惑地歪了歪头。

“姐,你要治好病。”

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废话,姐姐困惑地笑了。

“马上就好了哦。”

有担心的事,病就不会好。友惠这么说过。我不知道姐姐的病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说到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让姐姐放心一点吧——不,不只是为了姐姐。我应该停止继续糊弄自己。

——从三角形的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

友惠的声音像是在我后背推着我。本来就因为父亲去世而剩下三个人的家,更不能总是把自己困在笼中。没准友惠就是为了暗示我才那么说的吧。

我在走廊上迈开步子。姐姐叫住我。

“你去哪儿?”

“去和妈妈说话。”

看着我的姐姐的眼晴突然睁大了。

“和她说话……向她道歉。”

姐姐回应之前,我就走出了病房。帆布鞋在濡湿的走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进入谈话室,坐在长椅子上的母亲吃惊地看着我。目光相对。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但是仍撑出笑脸,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张画一样。这笑脸让我认识到她真的上了年岁。怎么道歉才好呢?从哪儿说起好呢?畏缩的时间太长,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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