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为什么……”

漂撇学长茫然地喃喃自语,瘫坐在候诊室的沙发里。

虽然直到刚才都还在“三瓶”喝酒,但醉意好像已完全消失,暗淡的光源之下,他的表情宛如黏土手工制品那样僵硬。平日里活力充沛好像能量块一样的人,现在,仅仅只是说一句话,就像要耗尽全部精力似的。

高千无言地环抱着他的肩,握住他的手。可是漂撇学长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也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看着哪里。

小兔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们两人。说是刚才一直在和学长一起喝酒,可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到让人无法相信那一点。那双平常一喝醉就会变得跟绰号“小兔”一样的红红的大眼睛这会儿肿得厉害,看着让人心痛。

此刻,鸭哥正在这家医院接受急救,到底伤重到什么程度,最终是不是能活下来,都完全无从得知。总之,眼下就只有等待急救结束。

“为什么……”

学长呆呆地自语,高千轻轻拍着他的脸。终于,他的眼中有了一丝生气,好像第一次意识到高千和我的存在似的,环视着四周。

“那家伙——”因为恢复了理智吗,学长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大概因为记起了鸭哥的现状,所以无法安坐了吧。

对于这样的学长,高千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道把他按回到沙发上。又或者,也许单纯只是学长全身都没了力气而已。

“冷静点,祐辅。”她直呼了学长的姓名,这当然是第一次,“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你今天没见过鴫田老师吗?”

“嗯,今天……什么?”

虽然有那么一会儿连问题都听不懂的样子,但或许是在高千的注视之下恢复了冷静,学长多少能控制住声音了,开始进行解释。

按他的说法,今天(虽然从日期来说已经是昨天了)白天,学长接到了鸭哥的电话,说是有点事情要跟他说。具体是商量什么,学长并没有在电话上问,只是约好晚上八点在“三瓶”见面。

可是,到了九点,然后十点,鸭哥都没有出现在“三瓶”。往他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但每次都是录音应答。学长担心他是不是会遇上车祸什么的,最后一直等到超过了零点,因为一个人喝酒很无聊,所以中途把闲来无事的小兔也叫来了“三瓶”。

而与此同时,正巧在事发现场的高千和我向警方说明我们是鸭哥的熟人,接受了询问。最初是制服警察跟我们交谈,后来不知为什么出现了身穿便衣像是刑警的男子,要求我们再次说明情况,结果当我们能回到漂撇学长家时已经超过了凌晨一点。学长和小兔从“三瓶”回来正打算再喝一轮,我们把他们塞进车里,带到了医院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样啊。约好了八点在‘三瓶’见面,可是——”

“嗯,可是那家伙没来。虽然也有些担心来着,但是,但是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出这种事。”

“那个要和你商量的事情究竟是关于什么的,老师完全没说吗?”

“半点没有。也不是,是我满心以为肯定就是婚礼相关的事情,所以压根儿就没问。”

“对哦。在这种时候说有事商量的话,也不会想到其他——”

“不过确实也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说?”

“昨晚他不是和绘理两人来过我家里吗?之后所有的流程还有相关事务应该全都已经商定了吧,那为什么还要——”

“也许是忽然又想起来有什么事情忘记说了呢?”

“嗯,大概是吧。这么说起来……联系过他家里人了吗?”

“警察应该会做的啦。关于老师的事情,我们已经把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报告过了。”

只是鸭哥的父母住在县境的偏远地方,就算开汽车一路飙过来,到达安槻市内应该也需要五六个小时。今天晚上是到不了的。

“绘理那边呢?”

“这个嘛,我们不知道她电话号码啊。”

外人听了可能觉得很奇怪,但平常我们这些人都是通过漂撇学长这根支柱来往联系的,所以感觉是,要想见谁的话,先去学长家就行了。因此,朋友之间彼此不清楚对方的联系方式并不稀奇。

“早说嘛。”学长立刻奔向候诊室的电话,但拿起了话筒之后,身体就僵住了。到底要对绘理说什么呢?在拨号之前,话语就已哽住了吧。

“给我。”高千从旁抢过话筒,“我来打吧。”

“高千……”

“反正让口齿不清的人来打,也只会制造混乱而已。”

“抱歉。”对漂撇学长而言,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高千的毒舌是如此神圣。他仿佛拜服似的退开了。

但是——

“不在家。”

“不在家?”

“是应答机。”

“啊?跑到哪里去了啊绘理,在这种时候?”

候诊室里的时钟已经走过了凌晨两点。

“不是出门,而是睡着了吧,肯定的。稍微等会儿,我去叫她。”

“拜托了。”

“祐辅。”

“什、什么?”

“要打起精神来啦。”

高千握拳在学长的胸膛上敲了一下。到这时为止,还是她平常的作风,然而接下去就不是了。她用双手捧起学长的脸,然后亲吻了他的面颊。

若是平时的学长,应该已经欣喜若狂了吧。然而此刻,他只是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

事实上,就因为是这样的场合,我也有种好像在梦中徜徉的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举动,就连小兔都没了大惊小怪的兴致。这件事作为“大事件”,之后过了很久才引起喧腾,而正如高千本人所承认的那样,这时候的她,并非正常的状态。

虽然说出来很是啰唆,但在这次事件中,高千从头到尾都很反常。平日里她是那么地冷漠,相比之下就连冰柱做的美杜莎都比她可爱,这次却待我们极其温柔。如果要打比方的话——是的,简直就像是“慈母”。

“一志哥会没事的,一定没事。”

“嗯……是的呢,肯定。”

虽然这样虚张声势着,但高千一离开医院,漂撇学长就像是失去了精神支柱一样,再度陷入了虚脱状态。他在沙发里捧着头,一动不动。

因为和他平常吵吵嚷嚷的状态实在落差太大,我陷入了一种迷失在坟地里的错觉。不,在这深夜的医院里,昏暗的灯光,冷冰冰的走廊,比坟地什么的恐怖多了。

“匠、匠仔……”小兔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为什么,鸭、鸭哥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脑袋好像无法正常运转,明明清楚的事情又反问了回去,“这种事……是指?”

“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啊?明明从今以后是要让绘理过上幸福生活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啊。太过分了!过分……过分……”

“这种蠢事——你说的,难道是自杀?”

“对啊。难道不是吗?”

“呃,这个,虽然是这样……”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好像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像是噪音,不管看见什么都感觉是雪花马赛克。

小兔也一样,虽然是在说着话,却明显没把我的存在放在心上,只是一边呜咽着,一边不时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

高千,你快回来吧……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如一个不敢在夜里独自去厕所的哭哭啼啼的幼儿园小朋友。高千不在身边,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若是独自一人被留在候诊室里,我只会单纯地感觉害怕和不安吧。然而此刻跟异于平常的处于“僵尸”状态的漂撇学长,还有同样异于往日的“呆傻”状态的小兔在一起,却让我倍受孤独与恐惧的折磨。

“打扰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险些跌坐在漆布地板上。回头一看,两位身穿西服的男子正看着我们。“你们是鴫田一志先生的朋友吧?”

因为这番话而“复活”了吗,漂撇学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而像是受到那股气势的感染,小兔眼中也有了生气。

“……是的。”

“刚才的事情,多谢了——”

两人之中年轻的那一位回答道,向我颔首。仔细一看,是之前到御影公寓来的刑警之一,名字应该是叫佐伯来着。

“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安槻署的佐伯,这位是——”

他介绍着身边的另一人。对于这一位,我也是初次相见。是个头发斑白,眼皮看着很沉,刚刚上了年纪的男子。

“县警宇田川。你是匠同学吧,非常抱歉,之前的事情,麻烦再说一遍好吗?”

要再一次接受询问,老实说我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但因为是县警的要求,那也没办法了。对抗国家权力,和再重复同样的解释说明相比,哪一种更耗体力,根本用不着做比较吧。

从鸭哥和我们的关系开始,到高千和我出现在现场的原委,以及他即将要结婚的情况,我把刚刚在现场所讲过的事情又重复说了一遍。漂撇学长也把之前才对高千和我讲过的内容重述了一遍。小兔从旁进行了补充。

等到一遍讲完,佐伯刑警转向漂撇学长:“也就是说,您和鴫田先生约好了见面是吗?”

“是的,在大学附近一家叫作‘三瓶’的居酒屋。约在八点。”

“可是鴫田先生没有露面?”

“是,也没来个电话,我打电话去他家里,但一直都是电话答录机……我们很担心,然后这小子……”他指着我,“就来通知消息了。”

“您和这位小姐,从‘三瓶’回到自己家里是什么时候?”

“超过十二点了。”

“在那之前,一直都在店里吗?”

“是的。”

“羽迫小姐——是吧,”佐伯刑警接下去转向小兔,“您被边见先生叫去店里是什么时候?”

“嗯,唔,九点半——不对,我想应该已经接近十点了。”

“那之后,一直都和边见先生在一起是吧,在店里?”

“是的。”

“再后来,跟着边见先生一起去了他家是吗?”

“是的,没错。”

“那么,能告诉我‘三瓶’的电话号码吗?”

是打算向店员证实学长和小兔的话是不是真的吧。也就是说,这是在若无其事地调查不在场证明。我正这么想着,佐伯刑警提出了问题:

“鴫田先生有没有被什么人记恨着?”

不由自主地,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警方认为是谋杀未遂?

“没有……那种事……”漂撇学长还没完全从震惊中恢复,话语中略有些迟疑,“没有那种事的。不,我觉得没有。”

学长的迟疑,是因为突然想到要隐瞒某件事。我意识到了。

“听说鴫田先生是大学老师,那么你们从学生的角度看来,像是职场纠纷什么的,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觉得没有。他人品最敦厚了。”

“那么,比如女性关系方面的问题呢?”

“没啦,他是如今稀有的道德主义者,甚至连未婚妻在自己家里过夜都不允许,说是在结婚之前不能失去节制什么的。”

“嚯。”

“这么老顽固的家伙,我想不出会有女性关系方面的纠纷。”

“既然说到了未婚妻,之前听说鴫田先生的婚礼是在二十四日啊。那位未婚妻的名字是——”

事态到了这一步,婚礼不得不无限期推迟了,大约是重又意识到这个现实,漂撇学长的表情好像塞了满嘴的辣椒一样。“弦本绘理小姐。”

“职业?”

“唔,这个怎么说呢,没有稳定的职业,打着各种临工。要说的话,该算是处于新娘修业期吧——”

“请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

佐伯刑警记下了绘理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以后,继续问道:“当时,鴫田先生和那位女士是相亲结婚吗?”

“不,要说的话,该算恋爱吧。”大概没能一下子明白刑警的问话意图,漂撇学长意外干脆地回答道,“我本来以为那家伙铁定是相亲结婚的类型,可是没想到,竟然是绘理这边看上了他——”

这件事我是头一次听说。我原本以为,肯定是鸭哥对绘理生出了迷恋之心,所以坦白说,此刻我很意外。

“那位弦本绘理小姐,和你们关系也很好吗?”

“在今年三月之前,都是大学的同学。”

“那你们很熟对吧?”

“唔,算是吧。”

“她以前有没有和其他男性交往过?”

果然行家就是行家。就算我们保持缄默,对方还是毫无疏漏地寻找着那样的可能性。

“这个吗……”看来漂撇学长也觉得不要勉强隐瞒比较好,于是放弃了遮掩,“也不是没有。”

“是谁?”

“是个叫东山良秀的男人。”

“他是什么情况?”

“跟弦本小姐一样,今年三月刚从安槻大学毕业,现在就职于本地的一家公司。”

“请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

虽然这种事说来无关紧要,但从刚才开始,佐伯刑警就一人包办了从问话到记录的全部事项。宇田川刑警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直从旁静静地看着我们交谈。

“这位东山先生,从前和弦本小姐有过密切的交往是吧?”

“是。”

“也就是说,有过恋爱关系?”

“嗯,大概是的吧。”

“或者说,有没有到达谈婚论嫁也不稀奇的程度?”

“这个嘛,不太好说——”

“为什么他们两人会停止交往?”

“这我也不清楚……没听他们本人说起过的事情,很难知道啦。”

“原来如此。”

“那个,刑警先生,”看来漂撇学长终于忍不下去了,“警方认为那家伙——鴫田一志,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的吗?”

此时,一直沉默的宇田川刑警初次开口了:“那座公寓从前发生过两次跳楼事件,你知道吗?”

“是的。也是巧合,去年此村华苗小姐跳楼的那次,我们正好在场,去告诉便利店的店员让他们报警的人,就是我——”

不过严格说来,只有小兔当时不在现场,而且对于五年前那件事,她到现在为止也还不知情。

“这可真是奇妙的缘分啊。”到底出自几分真心姑且不论,宇田川刑警看上去一脸木然,“该不会五年前住在附近的高中生跳楼那次,你们也正好在场吧。”

“没有,要说那一次,我们完全——”

“原来如此。其实,五年前那件事是我负责的。”

“啊?”

“虽然存在一大堆的疑点,但最终还是判断为自杀。因为死者正处于不稳定的年纪嘛。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想来是有着什么大人无法理解的烦恼吧。然后,去年和今年,又接连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两次也就罢了,或许还勉强能归入巧合的范畴,但是出现了第三次,就不能只是说可疑了。更多的详情我没法告诉你们,但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明白吗?”

“我明白了。”

“可是……”我终于插嘴道,“我觉得鴫田老师他没有穿鞋,也没戴眼镜来着——”

“是的。”这次回答的是佐伯刑警,“你说得没错。”

“那鞋子和眼镜怎么样了?”

向宇田川刑警递出个请示的姿态之后,佐伯刑警回答说:“放在御影公寓的楼顶平台上了。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眼镜也端端正正地收起了镜腿,放在鞋子上面。”

那不就是,简直和五年前以及去年的事件一样吗……虽然这么想着,我却说不出口。总觉得,一旦诉诸语言,最终就会作为某种咒语呈现出来。

“也就是说,自杀未遂的可能性也很大——”

“我先把话说在前面,我们从来没有提过半个字,说这是谋杀未遂。”

是这样的吗?我一瞬感到头脑混乱,但这样措辞严密其实没什么意义。很明显,警方是在以谋杀未遂为前提进行调查。

“那遗书呢?”

“至少从现场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

跟五年前还有去年的事件越来越像了……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佐伯刑警又加了一句:“也许,说不定是在鴫田先生自己家里吧。”

“可是,那家伙才不会去自……”

“什么?鴫田先生应该没有理由自杀——您是想说这个吗?”

“嗯,是啊。就像刚才说的,马上都要举办婚礼了。我都没听他说过有什么烦心事。”

大概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两位刑警都露出了“那是自然”的表情。果然是在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未遂案吗?

“这么说起来……”突然,刚刚见过的那番情景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那个‘礼物’呢?”

“礼物?”

“掉在鴫田老师旁边的,那个……”里面是什么东西,正要问起这件事的当口,高千回来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就只有她一个人,绘理的身影没有出现。

“绘理呢?”

“那个,”眼睛看都没看两位刑警,高千调整着呼吸,“不在啊。”

“不在?那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不在?”

“就是不在自己家里啦。我按了好多次门铃,一直都没人出来。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我向管理员说明情况,借来了钥匙。可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啊,偏偏还在这种时候。”

“小漂,你有什么头绪没有?”因为看到学长已经大致“活过来了”吧,高千也恢复了日常的称呼。

“怎么可能,我又不会成天去监视绘理的生活。”

“那小兔你呢,知不知道她可能会去什么朋友那里过夜?”

“嗯——这么说起来,应该有几个学妹的。”

“是吗。很好。”漂撇学长口沫横飞地插嘴,“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打去问问。”

“说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被男人的电话吵起来可不行吧。我和小兔去打啦,稍等下。”

丢下似乎想说什么的两位刑警,他们三人围在电话旁边,小兔报出电话号码,高千一个个地打过去询问,她的身后,学长竖着耳朵聆听。

“那位小姐,”佐伯刑警悄悄靠近无所事事的我,“也是刚才在现场说过情况的吧?”

“是的。”他说的应该是高千。“没错。”

“真是位相当漂亮的美女啊。”

其实是佐伯刑警想说却又忍住没出口的台词,却被年长的宇田川干脆地抢了过去,这场面还挺好笑。

高千和小兔打了一圈的电话,结果全都扑空。

“不在啦,哪里都没有。”小兔又哭丧起了脸,“能想到的地方,就只有这么多了啦。再也没有别人了。”

“啊啊啊,真是的!”在她们身后焦躁不已的漂撇学长猛抓着头发,“后天就要做新娘的女孩子,到底跑去哪里夜游了啦!”

“是明天哦。”对于漂撇学长的慨叹,高千以奇特的冷静态度纠正他,“婚礼是明天。”

“明天……是哦。”看来是再次意识到现在日期已经变成了二十三日,学长的肩头颓然耷拉下来,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又回复了“僵尸”状态,“这样啊……已经是明天了啊。”

“抱歉打断一下,”佐伯刑警插入了我们的对话,“你们不知道弦本绘理小姐去了哪里吗?”

“是的,不在公寓,也没在朋友家,到底是去哪里……”

“是不是还有一个地方,你们都忘记了?”

“啊?什么地方?”

“就是,住在未婚夫家里了。”

“不,那不可能。鴫田家里我今晚已经打过无数电话了,但是一直没人接。再说,那边的钥匙鴫田应该还没给过她。说是在婚礼之前,新娘不能住进新居什么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刚才也提过这个话题来着。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你的意思是?”

“以前交往过的那位男士的家里。”

“请等一下!”深夜的医院里蓦然回荡起自己的声音,学长缩了缩脖子,压低音量,“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她竟然是住在东山家里?”

“事到如今,就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可是明天就要和鴫田举办婚礼了啊!”

“或许就因为这样才会对他旧情复燃啊。”

“那不可能。”

“这不是外人可以断言的吧。”

“可以的。若是还有什么留恋,她一开始就不会和东山分手;再者刚才我也说过了,是她先对鴫田有了感情,后来才——事到如今了怎么可能回去?”

“哎,”在一旁看着学长和刑警的交谈,高千伸手拍拍我的肩,“那是怎么回事?”

“哪个?”

“绘理这边先对鴫田老师有了意思——是真的吗?”

“好像是,我也是刚才第一次听说,也觉得有点意外来着——”

“总之,姑且先去问一下东山先生怎么样?”佐伯刑警提议道,“也没有必要去问弦本小姐有没有住在那边。也就是探个口风,说现在找不到她,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头绪,这样子总可以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得到消息,鸭哥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之所以能够幸免,据说是多亏了那辆搬家公司的轻型卡车。后来我们听说,好像是御影公寓的一位女性住客被可疑的男人纠缠上了,害怕得想要搬家,于是就打算趁着有大量游客来看彩灯的时候,混在人群里面偷偷地搬走。鸭哥掉下来时,那辆轻型卡车正好就停在下面,车篷起到了软垫的缓冲作用。

只是,在从车篷摔到地上的时候,鸭哥的脑袋撞到了地面,所以还没有恢复意识。

在白蒙蒙的晨雾之中,我们决定暂时先离开医院。

坐在车里,漂撇学长突然开口:“匠仔啊。”他的声音中有着奇特的凝重感。

“什么?”

“你觉得究竟是谁?是哪个家伙想要杀死小鸭——”

原本因为鸭哥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在安心之余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彻夜未眠的脑袋里开始潜入了睡意,然而学长的这句话,却让我整个人清醒过来。

“等、等下啦学长……”我从副驾驶座上扭过头,瞄着后排的座位,“难道你认为这次是谋杀未遂事件?”

“那是当然的啊。”

“可是刑警先生说的那些你也听到了吧?在最上一层的楼梯平台上,鸭哥的鞋子和眼镜都整整齐齐的……”

“笨蛋啊。那种事情怎么伪装都可以吧。关键是没有遗书,这也说过的吧。”

“说是——现场没有找到。”

“就算在小鸭自己家里,也肯定找不到那种东西的。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遗书。小鸭根本就没有理由去死。你想想看吧,他马上就要和绘理结婚了啊,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这种时候有什么好伤心的,为什么要去自杀?他是被谋杀的,被某个人。肯定是这样。再说了,那些刑警好像也在以此为前提进行调查。”

“但是,跟自杀一样,他杀也是没有动机的。”握着方向盘,高千冷静地提出,“会有人想杀死鴫田老师吗?”

“这个嘛,唔,就是,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

漂撇学长含糊其辞,但高千当然立刻就意识到了:“是大和吧。”

“我也不想怀疑啊,可是就形式来看,那小子是被小鸭横刀夺爱了。也许他对此怀恨在心——”

“但是,”在后排位子上坐在学长身边的小兔歪着脑袋,“刚才电话里大和的反应怎样?”

刚才,在佐伯刑警的催促之下,学长给大和家里打了电话。大和在家,但他当然是回答说,完全想不出绘理会去什么地方。

“反应?你是说?”

“就是听到鸭哥的事情时他的反应,感觉是怎样的?”

“那个嘛,吃了一惊啊,非常吃惊。但那也说不定是表演出来的。也许他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前,就已经知道小鸭跳楼的事情了……”

“稍等下。”高千这时接过话来,“在怀疑大和之前,有件事情先要想清楚。”

“什么?”

“不管是自杀未遂还是谋杀未遂,这件事归根究底,到底是不是巧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昨天匠仔说过了吧,五年前高中生的那件事,还有去年此村小姐的那件事。”

“喂喂,高千,你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想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和小鸭这件事有关吧?”

“应该认为是有关的吧。因为若有第二次的话,或许还能勉强称之为偶然,但是出现了第三次,就很难再说只是可疑了。”

高千此刻所说的,和刚才她不在场时宇田川刑警所持的观点相同——大概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漂撇学长原本要反驳的嘴闭了起来,陷入沉思。

“等一下啦,这也就是说——”想到从这番发言之中可以推导得出的理所当然的结论,我有点着慌了,“也就是说,高千你是要撤回你自己刚刚做出的结论吗?本来,五年前鸟越久作和去年此村华苗的事件都可以各自作为自杀给出合理的解释,可是现在,又要重新推想一遍——你是想说这个吗?”

“是的,很遗憾,不得不这么做吧。因为你也看到了,这三次事件的相似点实在太多。”

“唔。”学长抱着胳膊,点点头,“这么说起来的确如此。”

“三个人都是从御影公寓最高一层的平台上跳下来;鞋子、衣服、眼镜之类的个人物品都整齐地摆放在平台上;没有找到遗书。鸭哥的情况是现在开始还有可能找到,但若是找不到……”

“就会成为重大的相似点……对吧?”

“跳楼的日期,高中生和华苗小姐是平安夜,鴫田先生是十二月二十二,这一点有所不同,但三者都在十二月,这一点是相似的。”

“的确如此。”

“然后,最大最大的相似点是,这三人都正处于人生最好的时光。鸟越君刚刚顺利通过海圣学园超级难的入学考,华苗小姐和鴫田老师,各自都在婚礼举办之前。”

“是啊。应该没有理由自杀。”一句一句应和着高千的话,漂撇学长大概觉得这下不会有错了吧,手握成拳敲着膝盖,“至少小鸭是绝对不该自杀的。那么说不定,那两位也是被人谋杀的。”

“就是这个。”

“啊?”

“这就是在怀疑大和之前,我们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也就是说,假设三次事件全都是被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那么凶手是各有其人,还是同一个人——”

“你说……同一个凶手?”

因为太过震惊吗,学长一把抓住了驾驶席的靠背。他的动作引起车体一阵摇晃。

“你怎么想?”

“呃——判断材料太少了,现在还什么都不能说,但应该不可能吧?毕竟,三个人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关系的。”

“也许是无差别杀人。”

“无——”彻夜未眠的疲劳也起了作用吧,学长好像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呻吟,“可是,你啊……怎么……”

“凶手也许是出于某种理由,执着于把人从御影公寓最高一层的楼梯间平台上推下去。只要有了机会,就把人推下去,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就这样。”

“难道……”好像是想起了刚才我在医院里提出的那个问题,小兔感觉心里不适似的扭歪了脸,“每逢这种时候,就在‘牺牲者’的身边供上‘礼物’?”

“不知道啊。不过,关于去年华苗小姐的情况还没查出来,但至少五年前的久作君,好像是他本人去买的那个‘礼物’。”

“鸭哥怎么样?掉在旁边的那个‘礼物’,是他自己去买的吗?还是说,是其他人……”

那之后,我们向佐伯刑警大致问了问关于“礼物”的情况,但也只是被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而已。因为那是重要的物证,所以他这么做也算理所当然吧。

“说到机会我想起来了,”我转变话题,“鸭哥他到底为了什么事要去御影公寓啊?”

“对哦,还有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五年前鸟越久作君也是这样,要是以自杀为前提来考虑倒没什么奇怪,但如果他是被人谋杀的,那么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去御影公寓的呢?”

“不知道啊。目前在几名‘被害者’中,知道去现场理由的,就只有第二位,此村华苗小姐。”

“该不会,”渐渐地,小兔好像也感染了高千的想法,好像怕冷似的缩起了肩,“也许……是凶手把他叫去的?”

“大概吧。”

“但会是谁呢?”漂撇学长也认可了那种可能性,但同时又好像提醒着自己绝不能草率断定,“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小鸭约好了八点跟我会面的。之后任何取消的信息都没给我,究竟会是去见谁呢?”

“谁知道。总之——”高千把车停在停车场里,拉上手刹,“还是稍微睡一下比较好吧,我们。”

“说得也是。”

下了车,昨晚的雪果然没有积起来。就像雨停了之后一样,只剩下融雪的残迹。

“之后的事情,我们回头再商量吧。”

“知道了——对了高千。”正要在停车场前道别,漂撇学长叫住她。

“什么?”

“刚才,多谢了。”

面对他伸出的手,高千坦然露出笑脸,回握上去:“消沉沮丧的小漂最讨厌了。”

“已经没事啦。看看,如你所见,我复活了哦。啊,对了!这么说起来,之前高千你亲了我呢!哇哈哈哈!”

到了此刻终于涌上实感了吗,学长的眼角和鼻子下方唰的一下垂下去,好像集中受到了地球引力的牵引一样。那种就算用特殊化妆术都无法实现的表情崩坏程度,哪怕说是欣喜若狂都显得太过平实了。

“哎呀,你说什么啊。”高千的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正如漂撇学长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一样,她也完全变回了正常时候的自己,表情冷淡,“我一点都听不懂呢。”

“又来了又来了,高千啊,你这人真是的,用不着这么害羞嘛。你我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对吧?对吧?那么,在去美美睡一觉之前,先来个晚安之吻——”

说着,学长神魂颠倒地闭起眼睛,把脸凑了上去。高千干脆利落地一把推开那张脸,动作之大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把他脖子都扭下来,继而一个扫堂腿,把学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手下留情?哪个世界有这种概念啊?

“呜哇,好惨!”小兔瞪圆了眼睛。

“痛痛痛……”

重要的当事人漂撇学长趴在地上痛苦挣扎,脸上却洋溢着莫名的喜悦。看着这样一如往日的他,我终于有了切实的感觉——鸭哥他真的活下来了。

但是,和高千、漂撇学长还有小兔道别之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鸭哥几乎死去的事实再度伴着恐怖袭上心头。我一边担心着会做噩梦,一边先躺了下来。

我睡不着,想要喝瓶啤酒,但又觉得在这清晨的阳光之下喝酒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当然了,把窗帘拉起来,光就进不来了,可是清晨的氛围还是无处不在。

我忍耐着对于酒精的渴望,躺在从不整理的床铺上,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整晚没睡的冰凉头脑中不断卷起旋涡。

鸭哥真是被人谋杀的吗?若的确如此,会是如漂撇学长所担心的那样,源于围绕着绘理的三角关系,由大和动的手吗?还是像高千所说,他是无差别杀人模式之下的牺牲品呢?

无法断定。但就我而言,我觉得漂撇学长的说法更有道理。虽然不得不怀疑大和这一点让人很遗憾,但在有着鸭哥最开始为什么要跑去御影公寓这个问题的前提下,就没法儿不怀疑其中有着熟人的存在。

因为已经和学长约了见面,所以很难想象鸭哥会被陌生人叫出去,若无其事地去对方的地盘。但是,如果是大和找他,说不会花很长时间,鸭哥就会决定先让漂撇学长等一会儿,先去大和那边吧。那也就是说,果然……

这样那样地展开着讨厌的想象,我浅浅地进入了梦乡,不出所料地做了噩梦。

梦里,我在楼梯平台上被人从背后推了下去。怎么会有这么毫无艺术感、这么直白的噩梦啦——我还记得,在梦中我如此地气愤着。

要坠落了。在自己的惨叫声中,我醒了过来。整个人都很不舒服,感觉好像噩梦的残渣也一道被带来了现实世界似的。

看看表,还没到中午。时间长短姑且不论,从情绪来说,不能说是经过了充分的睡眠。想要再睡一觉,又觉得还是会做噩梦,我索性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正想着该去吃点什么东西,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哪位?”

“嘿。”漂撇学长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像是睡了足以恢复平常体力的一觉,表情十分清爽。“出门了哦。”

“啊?什么啊,突然来这么一句。”

“之前那两位又来了。”

“那两位?”

“刑警啦,刑警。”

公寓外面,佐伯刑警和宇田川刑警,跟高千和小兔一起等在那里。

看到高千,我稍微有些迷糊。因为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穿衣风格——设计感奇异到让人不觉得那竟然是服装的独特品位,然后是露出了长腿的裙裤。只是,颜色依然是黑的。除去这一点,还是平日的高千。她果然还是穿着“丧服”啊。

“打扰你休息了,抱歉。”佐伯刑警自己恐怕完全没有睡过吧,这一点可以想象,却完全感觉不出来。“各位都到齐了,我想请问一下,有人去过鴫田一志先生的家吗?”

“我经常去。”漂撇学长回答道。

而高千和我其实都还没有去过鸭哥的新居。他从之前那间地板塌陷了的公寓搬出来以后,好像先在其他公寓里住了一阵子,然后为了跟绘理结婚,买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新居。

“那么,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我们打算去鴫田先生的住处进行调查,可以请你们去见证一下吗?”

“见证?”

“也就是想请你帮忙确认一下,以你熟悉的眼光来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然了,你们几位也请一起吧。”他依次看着高千、小兔和我,“站在不同的立场来看,可能又会有新的发现。”

两位刑警坐进了便衣警车,我们四人坐进漂撇学长开的车里,朝向鸭哥的新居驶去。

那是一幢十二层高的大楼,周围还插着现场看房通知的旗子,看来房子还有挺多没卖掉。这么说起来,好像之前听鸭哥说过来着,之所以会选择买这里,是因为房价比起最开始降下来了一大截。

鸭哥的房子在一楼的角上。说起四室两厅,世人一般都会觉得对新婚夫妇而言房间好像多了一点,但就鸭哥的情况来说,为了他收集的那些书,这么多的房间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

佐伯刑警在有着自动锁的玄关按响了门铃。“哪位?”女性的声音传来。“是我。”他简单地回答后,响起了咔嚓一下的开锁音。

待在一○一室的是位年轻女性。佐伯介绍她的名字是七濑。看来也是位刑警吧,结实的体格有着中性气质。

照佐伯刑警之前的口吻,感觉像是现在要开始对鸭哥的房间进行调查,但从现状来看,他们的检查应该已经大致结束了。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以谋杀未遂为前提(恐怕是以宇田川刑警为主导),加上寻找遗书这一目的,开展了初步搜查。

“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了吗?”高千问道。对此,宇田川刑警只是摇摇头。

“我有点事想请教一下。”佐伯刑警带我们走到靠近玄关的西式房间,视线范围内全都是书。并列摆放的一排又一排书架之间,只能勉强容许一个人通过。

“鴫田先生好像很喜欢书本,但就我所看到的,发现同样的一本书有两本,甚至还有十几本之多。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如此。之前佐伯刑警说的意思好像是,期待从熟悉环境的人眼中有什么新发现,但总而言之,他是为了解开这类疑问,才特意带我们来这里的。

漂撇学长作为代表,大致说明了鸭哥的“爱好”。为了保存而买下备份,不同版次的版本全部收集起来,这些对佐伯刑警来说好像都是无法理解的世界。他措辞谨慎地表达了心中的些许不解:“请恕我直言,这还真是相当惊人的爱好啊。特别是像这样——”

他指向的那个书架上,同一个标题的书,猛一眼看上去,排列了有百本以上。那是在大约十年之前卖出了几百万册的畅销书,著名的恋爱小说。而鸭哥是那位作家的粉丝。这部作品不断地一再重版加印,听说是竟然印刷了一百五十多次。要是把这些不同的版本全部收集在一起,那同一个题目的书当然会有一百五十多本并排在那里了。即使在鸭哥为数众多的藏品中,这也是最大数量级的一部了吧。

“还有——”不知何时,佐伯刑警已经戴上了一副白手套。他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问“这是什么?”

翻开书来,中间夹着一张浅绿色的券,上面印着红线绘就的圣诞树。是圣诞彩票。前天在漂撇学长家里给我们看的那张是米色的,看来是每年的颜色都不一样。既然米色是今年的,那浅绿色就该是去年的吧。

“如你所见,这是当书签用的。”

“书签?”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有这种爱好,所以经常到旧书店里去买书。”

“原来如此。为了收集不同的版本,每次都去买新书也是笔大开销。”

“但是旧书的话,很多都没有书签了。而那家伙,若不在自己每本书里都夹上书签就觉得心里不自在,所以就像这样,没中奖的彩票也不丢掉,拿来当书签使了。”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去年的平安夜,漂撇学长和鸭哥之间那番谜一样的交流,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这么说起来,这是去年的票啊。”佐伯刑警是因为自己也买过圣彩吗,语气中显得深有感触一般。“但是,再怎么说是爱好,这么大量的书还是挺够呛的。一般都会趁着结婚的机会,把这种收藏处理掉的吧,鴫田先生是打算结婚以后仍然保留这项爱好吗?”

“是吧。毕竟他可是连地板塌陷都不会吸取教训的人呢。”

“地板塌陷?”

“他以前住在木造结构的公寓里,因为书太重,把地板都压塌了。”

“嚯,那场面还真是够壮观的。”

“正巧当时我们也——哦,现在这些人里面只有我——当时在场来着,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体验。”

“请等一下。”宇田川刑警插嘴道,“你刚才说‘我们’,那也就是说,当时在鴫田先生家里的,除了边见先生你以外,还有其他人是吗?”

“是的。”

“是谁呢?”

“鴫田的未婚妻——不对,当时还没有定下婚约来着,弦本小姐和——”

“还有?”

“就是昨晚也说起过的,东山良秀。”

“当时是什么情况,请再详细告诉我们一下。地板塌陷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事情让宇田川刑警这么感兴趣,不过,或许他是想到,围绕着绘理、鸭哥与大和之间三角关系的火种就隐藏在那之中吧。哪怕再不起眼的事情都必须予以关注,刑警这份工作也是够辛苦的。

“那是在去年的平安夜。”

“也就是说——是发生此村华苗小姐坠楼事件的同一天?”

“是的。说来也巧,那天晚上,我们约好了邀请这两位——”他示意着高千和我,“一起去喝酒。约的时间是五点,但在那大概一小时前,我们去鴫田以前住的木造公寓里集合,预备对一下中奖号码。”

“中奖号码?哦哦,圣诞彩,是吧。”

“因为我们四个人都买啦。白天是开奖,中奖号码刚刚出炉,所以大家都兴致勃勃,结果一个都没中。”

“地板是在那时塌掉的吗?”

“是的。说得再详细一点,一开始是我买的那些彩票,大家一起一张一张地核对,但是全都没中。接着是大和——不对,东山的彩票,大家也是一张一张地对号,结果也都没中。然后是绘理的,同样全军覆没。最后轮到核对鴫田的彩票了,结果就在那时——”

“地板塌了?”

“是啊,轰隆一下子。”

“你们吓了一跳吧?”

“怎么说呢,在那种时候,人会产生奇怪的反应。地板塌了,虽然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实际感受。没顾得上慌乱,还是先去对号了。”

“嚯,很了不起啊。”

“当然了,因为地板塌掉,彩票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全部捡起来以后对了号码,有一张和一等奖就只差了一个数字,好可惜啊。要是这张中了,就能赔偿地板了,大家这么说着,都觉得好沮丧,然后才开始忙乱起来。现在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真是好笑。”

“那个时候有没有引起什么麻烦?当然了,地板塌陷本身就已经是大麻烦了,不过,房客之间,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发生什么纠纷之类的——”

“没,那种事倒是没有啦。可能因为是平安夜的傍晚吧,其他房客都出门了,也没人来看热闹,在我们去通知之前,连房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不到声音吗?”

“房东的住处跟那里虽是同一块地皮,但在另一栋建筑里。”

“那位房东的反应怎样?”

“表情有些怨恨,又有些可怜,说‘不是早就提醒过你要小心的嘛’,倒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大概是强忍着没发火吧。”

“然后呢?”

“总之,这么一来鴫田就不能睡觉了。我们先把房间大致收拾了一下,暂时让他去我家里避难,只带了必要的行李,先用我的车运过去。”

“然后呢?”

“那时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本来是想这两位肯定已经回去了,但因为我们都还没吃饭,姑且就先去店里看了看。”

“是哪里的店?”

“之前在医院里也提到过的,就是大学附近那家名叫‘三瓶’的居酒屋。”

“然后,去看了以后呢?”

“那时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吧,可是这两位还在等,所以就决定先喝一点酒,再一起去我家里。在那之前,因为正好是平安夜,想要去买交换礼物,就去了‘Smart-In’,差不多要准备回去的时候,此村华苗小姐坠落在我们眼前。”

“那天夜里,你们六人之间起过什么争执吗?”

“没啊,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完全没有。”因为学长在找人帮腔,所以我回答了,“大家全都是其乐融融的气氛。当然鴫田老师他因为地板塌了,彩票也没中,再加上刚刚跟女朋友分手,所以感觉稍微有那么一点消沉。”

“就是说,鴫田先生在和弦本小姐订下婚约之前,有和其他女性交往是吗?”

“哎?是啊……”由于佐伯刑警的突然接口,我后悔自己是不是说漏嘴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但已经迟了。

“是谁呢,那位女性?”

还是不要拙劣地隐瞒比较好。

“药部裕子小姐,在安槻大学做事务性工作。”

“鴫田先生为什么会和那位小姐分手?”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

“我也知道得不是很详细,不过好像说是,对于他的‘爱好’两人意见不一,发生了点冲突什么的。”漂撇学长代我回答道,“药部小姐这个人,是那种讲求合理主义的类型,认为在这种电子出版时代,书本什么的根本就没必要买。不,准确来说她到底怎么讲的我并不知道,总之就是这种意思的批评吧,然后就和鴫田争起来了,差不多是这样。”

这又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事情。不过,真不愧是身为安槻大学“地头蛇”的漂撇学长啊,谦虚地说着什么详情也不太清楚,可是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他全都了解啊。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吵架了吧。”

“唔,我想是的,其实真的就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

“两人因此而分手。也就是说,是吵架分手的。”

“唔……”大概是想象得到刑警在想些什么吧,漂撇学长露出了不快的表情,“算是那样吧,嗯。”

“那位药部小姐的联系方式是——”

“抱歉,关于这个,您得去和校方联系了。”

“我知道了。”佐伯刑警的表情像是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去见药部小姐。当然,他们要去见的并不只是药部小姐一人,应该还有绘理,还有大和。

“那么,回到之前的话题——”这一次,是宇田川刑警走上前来,“可以看下这个吗?”

他也戴着白色手套,手上拿着的正是那部超级畅销的恋爱小说,是刚刚才成为话题中心的“鴫田收藏”中的魁首。

首先翻到版权页,摊开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第七十二次印刷的字样。接下去,哗啦哗啦地从最后一页开始向封面翻动。

“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吗?”

被突然问到这样的问题,我们都只是迷惑地彼此交换着视线。然后——

“没有书签呢。”高千的表情却像是明白了什么,指出道。

“正是如此。里面没夹书签。其他书里全都夹着,只有这一本里什么都没有。”

“可是,也许是老师偶然忘记了也说不定。”

“其实这本书不是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昨晚,在鴫田一志倒地的地方,身边就掉落着这本书。”

“哎?”

也就是说,看来这就是那件“礼物”的内容了。这真是太过意外的东西,让人大吃一惊,可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困惑不已。

“我们检查过了鴫田先生的书架,确实就只少了这本书的第七十二次印刷本。若是他已经集齐了这本书的全部版本,那么这件‘礼物’,应该就是从这个房间里拿出去的吧。”

宇田川刑警接着把“Smart-In”的包装纸,还有装饰用的缎带花球拿出来,递到我们眼前,“我们没有找到证言说,最近有像是鴫田一志的人物在‘Smart-In’买过东西。这样看起来,就是他原本已经有了这样的包装纸和缎带——”

“请等一下。”高千打断他,“您是认为,准备这份‘礼物’的,就是鴫田老师本人?”

“可能是这样,现在我们正进行调查。或者说,也是因为这个包装的手法比较粗糙,像是外行人做的,而且包装纸本身,你们也看见了,有点老旧的感觉。解释为并非在店里而是由自己完成的包装比较妥当吧。但是,如果判明了他并不曾有过这样的包装纸,那当然得去探寻另一种可能性了——也就是说,是其他人准备的。怎么样,他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你们知道吗?”

“可能是有的。”漂撇学长沉思了片刻,犹豫着低语道,“去年平安夜,我们进行了交换礼物的活动——”他简单解释了当时的情形,“所以,有可能是那时候的东西。从他使用废彩票当书签的习惯也可以知道,鴫田是很会废物利用的那种人。在我家里打开礼物之后,想着也许下次什么时候能用到,就把包装纸和缎带拿了回去,暂时收起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了,我不能对此下断言。”

“原来如此。对了,高濑小姐——”宇田川刑警露出了认识他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据御影公寓的管理人说,你在寻找去年去世的此村华苗小姐的‘礼物’收取人?”

“是的。但是那个‘礼物’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因为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收取人,所以就转交给他了。”

问了来马卓也的联系方式,写在记事本上以后,佐伯刑警朝着高千露出略显笨拙的温和笑容。“并非是要责备你,不过关于这类物品,希望下次能先找我们警方商量吧,高濑小姐。”

“非常抱歉。我是因为觉得华苗小姐是单纯的自杀,才以为没问题的。”

“嗯,当然是那样吧。我明白的。关于去年平安夜她的‘礼物’落到你们手上的原委,也并非你们故意导致的嘛。”

不知怎么,我感觉佐伯刑警好像还在替高千辩解一样。

“真是不愉快啊。”

跟刑警们道别,离开鸭哥的新居之后,漂撇学长握着方向盘低语道。

“什么?”

“什么什么啊,高千,看起来警察是认为,小鸭他是因为男女关系的纠纷而遭到谋杀的啊。”

“可是,也许真的就是那样。”

“啊?喂!”学长吃惊地扭头转向副驾驶座上的高千,“若真是那样,嫌疑对象不就变成了大和,或者药部小姐吗!”

“哎——”后排位子上,坐在我旁边的小兔提高了嗓门,“大和先不去说,为什么药部小姐想杀掉鸭哥啊?”

“你想啊,那家伙可是给药部小姐送上了婚礼请柬哎,正常人谁会做这种事啦。那家伙离群索居的,时不时就会做出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意思是,药部小姐被这种没神经的行为激怒了,所以就想杀掉鸭哥?”

“这种可能性大概是有的。大家都想想啦,高千之前还说什么无差别杀人,但那是不可能的。小鸭他是自己去御影公寓的,多半是被谁叫去的吧。那么会是谁呢,让他觉得可以暂时搁下跟我的约定的熟人?会是药部小姐么,还是大和——”

漂撇学长的想法跟我之前的思路一样——我正这么想着,高千开口了:

“又或者,是绘理?”

“绘理?”学长再度吃惊地朝她扭过头去——这倒也没什么,可是别忘记自己还在开着车好吗。“你、你说什么啊?为什么绘理非得杀掉小鸭?”

“我怎么知道。不过,比如说,就在婚礼前夕,忽然觉得不想结了……”

“哪有这种蠢事。”

“还有,也许跟药部小姐的情形一样,绘理对鴫田老师的‘爱好’有意见?毕竟结婚以后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住处的一大半都被藏品占领,这对绘理来说也是很严重的问题吧。”

“可是,就为这种事情——”

“当然了,我没觉得这样就会直接引起杀意,只是,有可能会成为两人之间产生裂痕的起因。”

“就算真是这样,会一下子就发展到杀人的地步吗?更何况,以绘理的个性,会做出这么草率的举动吗?”

“这么一来,果然——”高千沉默下来。小兔很是焦躁地插嘴道:

“是大和,对吗?”

“也许吧……可是,都已经事到如今,为什么?大和跟绘理分手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啊。”

果然什么都知道呢,我如此感慨着,随即想起那个一直都很在意的问题,就问了出来:“我说学长,大和跟绘理分手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啊?”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哎?”因为吃了一惊吧,小兔发出了近乎尖叫的声音,“竟、竟然还有学长你不知道的事情?!”

“之前我不太正式地分别向大和跟绘理问起过一次,但两人都说没什么,看起来不像是吵架了的样子。好啦,反正男女之间嘛,也许单纯只是彼此厌倦了,不也是常有的事吗?”

“假设,小漂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高千再次开口,“那就不存在鴫田老师把绘理从大和身边抢走的说法了。也就是说,大和完全没有憎恨老师的道理。”

“也许是吧。但也可能是这样:一旦分手之后,才发现自己始终还是忘不了绘理。假设大和提出复合,绘理不予理睬,那么突然间,大和就会对鸭哥产生敌意了吧。”

“总之,大和,绘理,还有药部小姐,他们三人各自的不在场证明是怎样的呢?”

“要直接去问他们本人吗?”

“今天就不要了吧。或者说稍微等一下比较好,反正那些刑警先生也都会去找大家问话的,撞在一起就不好了。”

撞在一起就不好了,这种话又不像是高千的做派了。我这样的人姑且不说,高千可不是那种会对刑警怀有畏惧的人。所以,她应该是还有别的想法吧。

“那要怎么办呢?”

“我在思考几个问题,小漂,你能不能帮我调查一下?”

“当然!”许是因为从没想到会从高千口中得到具体的指示吧,漂撇学长气势高昂起来。对于向来擅长四方奔走的他来说,此刻的心情简直是如鱼得水。“要查什么?”

“查一查绘理的情况。”

“绘理?可是,不是暂时不见她比较好吗?”

“不用见她本人也可以,就帮我调查一下她身边的情况。”

“身边的情况,具体是指哪些?”

“刚才小漂你在医院里也说过吧,是绘理先迷上了鴫田老师的。”

“是啊。”

“这个我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

“这样吗?”

“我非常意外。”

我也是。

“这个嘛,唔,其实我最开始知道的时候,也觉得意外。”

“不仅如此。绘理竟然连老家已经内定的工作都放弃了,选择留在安槻。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是鸭哥一心恋慕绘理,说服了她不要回老家。但实际上却是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牺牲了自己的未来,留在安槻。”

“仔细一想,真是了不起的纯爱啊!”

“你说什么呢,小兔。”高千对小兔说话的声音中,有着不同寻常的严厉,“不要说这种轻巧的胡话。”

“哎?”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啊?我是觉得,这种好像电视剧一样的浪漫故事,有时候还是会真实发生的嘛——”

“这一点我也承认。但是去年这个时候,绘理在跟大和交往,自然也是有着和他共度未来的展望的。然而那时她却并没有为此放弃工作,而是计划和大和维持一段时间的远距离恋爱——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吧?”

“嗯……啊,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

看来小兔也终于意识到高千想说什么了。

“绘理后来喜欢上了鴫田老师——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问题。可是呢,请原谅我这样把两位男性放在一起比较,当时觉得可以跟大和进行远距离恋爱的绘理,究竟是为什么又会为了鴫田老师下那么大的决心?这就是问题所在,你觉得呢?不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吧。”

“要说的话确实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绘理要那样做?”

“就是啊。”学长好像也不能理解,“高千,这个问题,你是有了什么具体的想法后提出的吗?”

“算是吧。要是以鴫田老师并非自杀,而是险遭谋杀作为前提,就会自然导出一个假设。”

“那是……”

“绘理为了某个原因,勉强被留在了安槻——这样的想法。”

也就是说,因为鸭哥……高千隐约透露的,是这个意思吗?

鸭哥为了得到绘理,抓住了她的某个弱点,胁迫她留在安槻,跟自己结婚。绘理虽然一度屈服,但最终无法再忍受,决心要杀掉胁迫自己的鸭哥。

漂撇学长好像也想到了同样的假设。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他面色苍白,喉头上下蠕动着。

“也、也就是说……”可是,那个假设好像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学长换了个话头,“……这么说起来,前天你们到我家来,讲起过去两次跳楼事件的详情时,他们两人都在呢,小鸭在场,绘理也在。”

绘理是听了那番说明之后想到犯罪的——漂撇学长是想这么说吧。若是模仿两件连续发生的充满谜团的自杀事件,制造同样的特征杀死鸭哥,就可以不把自己暴露出来了。

不,等下啦。应该不是那样吧——我重新想到。可是,具体来说什么事情应该不是那样,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牵涉到朋友吧,脑筋总也不能很好地运转。

“总之,拜托你先不动声色地调查一下绘理身边的情况。她是真的纯粹因为鴫田老师而留在安槻,还是因为有着其他的情况。”

“知道了。这么说起来,关于那件‘礼物’要怎么办?不调查也可以吗?”

“你是说那本第七十二次印刷的书?那个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哎?真的吗?”高千说得太轻描淡写,漂撇学长看来有些不安,“那么,高千你打算怎么做?”

“我和匠仔去查另一条线。”

“咦?又带匠仔一起?还以为这次是要我来帮手呢。”

“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做我助理的角色啦,不是挺好的嘛,事到如今也不用再变了。”

高千到底是不是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助理,对于一直跟着她一起行动的我来说,心中是有些存疑的。但也是因为性急的缘故吧,漂撇学长干脆地接受了这个理由。

“知道了。那我就和小兔一起咯。”

“哎——”小兔提出抗议,“我要和高千一起啦!”

“什么,这也太失礼了吧小兔。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啊?哪有啦,哈哈哈。我没别的意思啦。哎呀,是真的啦,对了对了,高千,”她生硬地转过话题糊弄着,“你说另一条线是什么?就只透露一点点而已,告诉我一下好不好嘛。”

“我想在此重回原点看看——反正,原本就打算要找个时间去打听一下的。”

“原点,你说的是?”

“五年前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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