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雨刮器形同虚设。为了看清路,阿兰向前倾着身子,上了香榭丽舍大街。一路上,他毫无整理自己想法的意思。说实话,他很气愤,他气愤那个害羞的警官,气愤副警长胡玛涅,气愤那个一脸漠不关心的速记员于连,他们竟然这样羞辱他。更确切地说,他们竟然用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让他不知所措。

瞟见一家酒吧有空位,他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车险些撞上来。车里的司机舞动着手,大骂着。这个时候,阿兰需要喝一杯。他没来过这家酒吧,酒保也不认识他。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很能喝。小猫也是。他们所有的朋友、同事也都很能喝。而阿兰比别人更胜一筹的是,他不仅千杯不醉,而且第二天早上也不会头疼。

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他的妻子竟然……

他差点转身去跟旁边的人说话。因为,小猫以前就坐在他旁边的高脚凳上。

副警长胡玛涅到底想从他们的夫妻关系中知道什么?阿兰对他的解释会起到什么作用?他为什么要问阿兰他们是不是一直爱着对方?

事实上,阿兰夫妻的关系并不像警长想的那样。以前,他们的关系大概是这样子:

阿兰坐在自己马里涅街的办公室或者印刷室里,雅克琳娜会给他打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他不会问雅克琳娜在哪里,雅克琳娜也不会问他在干什么。

“现在看没有。”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八点,在克洛谢顿酒吧见。”

克洛谢顿酒吧就在阿兰办公室的对面。他们在巴黎的许多酒吧见过面。小猫经常会坐在酒吧里不急不躁地等他一个小时,他来了通常都会坐到她的旁边,“要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不会拥抱,只会问对方:“去哪里吃饭?”

他们几乎只去大受欢迎的小咖啡馆。他们如果觉得人少,还会多叫几个朋友,最后总会有十来个人。

小猫总会坐在他的旁边。阿兰不会特别留意她的存在。小猫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小猫不会劝他少喝点,也不会阻止他在大晚上发明疯狂的游戏(比如突然冲到一辆快速行驶的车前面,检测司机的反应速度),即使这种疯狂的发明可能会让他和他们的朋友丧命。

“我们都得死在奥尔唐斯夜总会。”

那是一家他们常光顾的夜总会。老板对他们又爱又恨。

“老兄,对面那个傻瓜是谁,真让我心烦……”

“阿兰,别乱说。那是一个重要人物……”

“我不喜欢他的领带。”

老板这时总会妥协,阿兰站起来,向那个跟他热情打招呼的人走去。

“您知道我不喜欢您的领带吗,不,一点都不喜欢……”

陪着阿兰的那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以吗?”

阿兰这时候会飞快地拽下那人的领带,从口袋里掏出剪刀,把领带乱剪一通。

“您可以把这个留作纪念。”

有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些愤怒的人最后也不得不咽下怒气。

“酒保,再来一杯。”

镜头回到现在。

阿兰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擦了擦嘴唇,大步走到柜台付账。他在雨帘中快步回到车上。

阿兰到了家,打开所有的灯,想着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没有小猫在身边,阿兰感到很不自在。

他现在本应该在苏弗兰大街一家新开的饭店吃饭。这是彼得发现的一家新餐馆。那里现在应该有十几个人在等他吧?他要不要打电话跟大家说声抱歉呢?

他耸了耸肩膀,走到自家吧台前。这个吧台是由一位很有名的画家设计的,另一位雕塑家也参与其中。

阿兰不喜欢一个人喝酒。

“亲爱的,干杯!”

他把酒杯举起来,仿佛小猫就坐在对面。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电话上。

打给谁呢?他觉得应该打给一个人,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他还没有吃饭。不过这无所谓,他也不饿。

要是有一个亲密的朋友该多好!

他有朋友,几十个朋友,有杂志社的同事,有演员、导演、歌星,还有酒保和酒吧老板。

“亲爱的,你听着……”

“亲爱的”是阿兰对所有人的称呼。包括安德丽娜。阿兰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这样叫她。在阿兰和安德丽娜的故事里,阿兰最开始并不是主角。那时的安德丽娜对于阿兰来说,太安静,太平淡无奇。

但她并不真的只是个索然无味的女子。几个月后,阿兰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安德丽娜那傻气的老公这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阿兰不喜欢这位布朗谢先生。他甚至讨厌他这种类型的人,过度自信,骄傲死板,没有一点独创性。

阿兰想,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只是问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阿兰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柜子上。他突然想他得给雅克琳娜送洗漱用品。

雅克琳娜所有的箱子都在壁柜里。他选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拉出来。

女人在拘留所里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雅克琳娜的衣柜里放满精致的衣服。阿兰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他挑了几件尼龙衬衣,几条短裤,三件睡衣,然后又确认鳄鱼皮梳洗盒里有牙刷和香皂。

阿兰想着要不要喝一杯再走。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走出家门。路上的雨越来越细,风却越来越大。这雨好像是秋天的,细小,缓慢,寒冷,仿佛要下好几天。路上的行人倾着身子急急地走着,有车经过时躲一躲。阿兰就这样开过大半个巴黎,来到时钟码头。

一束微光模糊地照着石头门。阿兰提着箱子穿过一条地下通道般又宽又长的走廊,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走廊尽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里有一位叫雅克琳娜·波多的女士吗?”

“稍等。”

工作人员看了看记录。

“没错。”

“您能帮我把这个箱子转交给她吗?”

“这个我得问一下负责人。”

他立即去敲负责人的门。不一会儿,这位工作人员和一个体形庞大的人一起出现。只见那人松着领带,领口开着,腰带也是松开的。

“您是她的丈夫?”

“对。”

“您带证件了吗?”

阿兰拿出证件,刚才那位工作人员仔细地看了又看。

“您就是那家有趣的图片杂志社的老板?我得看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你开一下箱子。”

“按照惯例得由您自己来开。”

他们三个人就像站在一条昏暗的管道里。阿兰先打开大箱子,又打开梳妆盒。那位负责人用他粗大的手指在那些精致的衣服间翻来翻去,又从梳妆盒里拿出指甲刀、磨甲板、拔毛刀,只留下牙刷和香皂。

阿兰伸手接过这些违规物品,机械地把它们塞到自己的口袋里。

“您马上就会给她送过去吗?”

领导看了看手腕上宽大的菱形表。

“现在是十点半,按照惯例……”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见过她。”

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小猫的情况。

“她住的是单人囚室吗?”

“肯定不是。我们这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您知道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这位领导耸了耸肩。

“应该是那些失足女孩吧。这里到处都是失足女孩。看!又来了一批。”

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察推着一群女人穿过拱门。阿兰出去时正好遇见她们往里走。这些女人大都是惯犯,有些还冲着阿兰笑,稍微年轻一些的站街女郎倒有些局促不安。

他该干什么?他晚上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也没有和小猫一起这么早回去过。除非烂醉如泥,他是不会睡觉的,也不会有任何创作灵感。

对于阿兰来讲,突如其来的孤独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昏暗的码头,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点着一支烟,耳畔是塞纳河涨潮的声音,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二十,甚至五十家酒吧或者夜总会,阿兰都能找到一见面就能叫对方“亲爱的”的熟人,这些熟人在他伸出手时,都会马上说:“苏格兰威士忌?”

形形色色的女人,他睡过的和想要睡的,都会热情地迎过来。

但是现在,阿兰的旁边冰冷,空无一人。

要不去大学路?去连襟那里?去看看这位骄傲而重要的连襟在得知妻子被枪杀后是什么心情?

阿兰还不知道小猫当时瞄准的部位。头部?他只知道小猫把脸贴在落地窗上。这才是小猫一贯的作风。她经常这样做。有时候,阿兰和她说话,她也会靠着窗玻璃一动不动,半天才会一脸无辜地问阿兰:“你刚刚说什么?”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问题的……”

一个奇怪的女人。安德丽娜也是。长睫毛下面的那双大眼睛眨呀眨,大部分时候只是无意识地眨。所有的女人都这样。男人也是。所有人都是。大家都自以为是地写着别人的故事。他自己难道不也是个怪胎吗?

一个出来透气的工作人员扣了扣腰带,似乎向阿兰走来。他觉得还是先开车离开这里吧。

明天早上报道就该铺天盖地了吧?阿兰很惊讶整个晚上竟然没有碰到记者和摄影师。这件事应该会被报刊津津乐道很长时间吧?媒体对他,对身为高级公务员的连襟都异常感兴趣。

连襟布朗谢一家,父子四人全是高级公务员。老布朗谢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大家就决定:“巴黎高等工科!”

第二个孩子。巴黎高师。第三个,财经学校。

所有愿望都实现了。他们弟兄三个现在都是高级公务员,都坐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楼下还有专门的传达员。

他们如此厉害!

“操!操!操!”

阿兰对此刻的状态厌恶至极。他觉得必须讲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找谁说。他来到了里沃利街一家他熟悉的酒吧。

“佳通,你好!”

“阿兰先生,一个人?”

“你看,人已经到齐了。”

“苏格兰威士忌?”

阿兰耸耸肩。没理由突然换别的酒呀!

“小猫女士还好吧?”

“很好,我觉得。”

“她不在巴黎?”

阿兰突然有了制造丑闻的欲望。

“千真万确,在巴黎。在正中心,巴黎的心脏地带。”

佳通费解地看着阿兰。一对情侣这时也静静地听着,隔着酒杯偷偷地观察他。

“我妻子在拘留所。”

拘留所这几个字并未让酒保产生任何反应。

“你不知道拘留所吗,时钟码头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酒保突然毫无缘由地笑了。

“她杀了她妹妹。”

“意外?”

“不太像,因为她当时手里握着一把枪。”

“您在开玩笑吧?”

“你明天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了。买单。”

阿兰拿出一张一百法郎放在桌上,从高脚凳上下来,优雅地走出去。此时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口气开回自己家的那条街。门对面的走道上拥着二十几个人,其中几个显然是摄影记者。

阿兰险些一踩油门冲过去。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停下车,闪光灯刷刷地亮起来。记者蜂拥而上,阿兰好不容易才体面地从车上下来。

“等一下,阿兰……”

“问吧,孩子们……”

阿兰站在开着的车门前,点上烟。记者已经准备好速记本。

“波多先生,您能告诉我……”

这个年轻人应该还不知道所有人都称呼波多为阿兰。

“大家不觉得外面不舒服吗?要不去我家吧,孩子们。”

阿兰已经意识到,他现在的声音已经不像是在巴黎警署时那样沉闷了。现在是标准的阿兰腔,带着诱人的磁性。

“进去吧,进去,我们……”

八个人紧紧地挤在电梯里,其他人则冲向楼梯。阿兰在兜里掏钥匙准备开门,大家站在他家门前平台上静静地等着。阿兰终于在一个不常用的兜里找到了钥匙。

“渴吗?”阿兰一边走向吧台,一边把大衣丢在椅子上。

摄影记者已经开动。阿兰听着设备的声音,泰然自若。

只有一个人要了果汁。淡蓝色的地毯上留下乱七八糟的鞋印。一个瘦骨

嶙峋、穿着雨衣的男记者坐在他家纯白的椅子上。

电话响了。他慢悠悠地走过去,一只手拿着酒杯。阿兰喝了半杯,另一只手接起电话:“是,我是阿兰……没错,我在家,所以此刻才能和你说话……我当然听出你的声音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继续以‘你’来和你说话……”

阿兰朝记者转过身,解释道:“是我连襟,安德丽娜的……”

然后,他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讲:“你要来?什么时候?我们应该是错过了,我刚刚给小猫拿了些衣服……我们之前都在巴黎警署……你当时在另一间办公室……”

“你说什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你从来都是个大傻瓜……我和你一样震惊,更震惊……不是这样说的……死了……”

“什么?他问我什么了?我知道,当然……我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事实……难道你知道什么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记者们飞快地记着,相机不停闪着,屋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气味。

“你们自便,亲爱的大家……”

“你在说什么?”电话那边的布朗谢先生着急地问,“你难道不是一个人?”

“我们有……等一下,我数数……加上我,十九个……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在狂欢……有八个摄影记者……其他的都是普通记者……刚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也是一位记者……你自己拿,亲爱的……”

“他们要在你那里待多久?”

“你想让我问他们吗?你们想在我这里待多久呢,孩子们?”

有声音传到听筒那边:“半个小时就够了……我就提几个问题……”

“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你呢?”

“把他们弄出去。”

“我做不到。”

“我之前想要见你来着。”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你一会儿能到我家来吗?”

“我怕我一会儿开不了车,有点醉了。”

“你喝酒了?”

“很正常吧。”

“你不觉得,在现在这种时候……”

“对,在现在这种时候,交流一下很有必要。”

“我一会儿到你那儿去。”

“我这儿?今晚?”

“我今晚必须跟你说话。”

“为谁说话?”

“为了所有人。”

“尤其是为你自己,对吧?”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请你尽量在我到之前保持冷静和应有的尊严。”

“你肯定能做到这两点。”

从布朗谢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情的波动。他只字未提正在接受尸体整容的安德丽娜,也没提雅克琳娜的命运。

“现在,该你们问我了,孩子们……我知道的也就是你们刚刚听到的……我当时刚到家,想换了衣服去市里和朋友吃饭……我想着我妻子应该在家等我……结果是一个警察在我家门口等我……”

“是那个警察告诉您这个消息的吗……是在您家吗?”

“不是……他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一把手枪……我说有……我去抽屉里找,可是没找到……然后那个年轻人就把我带到了警署……”

“是胡玛涅警长吗?”

“是叫这个名字……”

“询问持续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确切的时间我也记不清……”

“您听到妻子杀了她妹妹后是什么反应?”

“我被击晕了……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相处得好吗?”

“就像正常的姐妹一样……”

“您觉得这是激情杀人吗?”

“激情杀人,通常还有一个第三者……”

“正是我想问的……”

“您觉得这个人在哪里?”

大家瞬间安静了。

“这个人也许存在,但我不认识他。”

一些记者默契地相互看着。

“大家的杯子空了……”

阿兰先给自己倒满,然后把酒瓶塞到一个记者手里:“给你的同伴们满上,亲爱的……”

“您在工作上有没有帮助过妻子?”

“我甚至没有读过她写的文章。”

“为什么?您觉得她写的东西没意思吗?”

“不是。我只是想让她可以放心地写心中所想。”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你》工作吗?”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您二位很恩爱吧?”

“很恩爱。”

“您觉得她这么做是有预谋的吗?”

“我并不比您知道得更多……还有问题吗?明天,我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而且可能会变回正常的那个我……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酒精,而且我的连襟马上就要来了,他不希望在这里碰到你们……”

“他是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吧?”

“没错……他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你们的主编也会告诉你们要笔下留情……”

“您刚刚并没有对他很礼貌,在电话里……”

“这是老习惯了,我没什么教养。”

他们终于走了。阿兰看着家中满目狼藉,后悔地关上门。到处是空瓶子、酒杯,椅子乱七八糟地摆着,酒瓶的包装乱丢在浅蓝色的地毯上。他想,要不在布朗谢来之前整理一下。可是他刚弯下腰又站起来,耸了耸肩。

听到电梯的声音,阿兰没有马上去开门。他在等布朗谢像其他人一样按门铃。但是这位没有立即去按门铃。他在门口犹豫着,或许是为了保持应有的风度。

铃声终于响起,阿兰上前开门。他没有伸手。布朗谢也没有。雨水从布朗谢的雨衣上落下来,他的帽子也湿透了。

“你一个人?”

他似乎不相信,去卧室看了看,又去厨房和浴室,看有没有人在偷听。

“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布朗谢还没脱下外套,也没摘下帽子。他看着满屋的酒瓶、酒杯说:“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吧,既然你都接受记者的采访了……”

“如果是你,你会对他们讲些什么?”

布朗谢父子四人外表全都高大威猛,腰上的游泳圈更是为他们增添了荣耀和威严。布朗谢的父亲曾是两任部长。他们弟兄三个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部长。他们几个高大的身躯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一种优越感。

安德丽娜的丈夫终于还是脱下外套,又随手把它放在椅子上,看见阿兰在倒酒,他急忙拦着说:“我不要,谢谢。”

“这是给我自己倒的。”

之后便是长时间尴尬的沉默。阿兰把喝完的酒杯推开,机械地走向那扇落地窗。玻璃窗外面铺满淅淅沥沥的雨滴。窗外是灯火闪烁的巴黎。突然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像是为了清醒,竟然也把额头靠在落地窗上。这不正是大学路上,小猫在安德丽娜尸体旁的姿势吗?

布朗谢还是坐了下来。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过来呢?”

“我们需要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一致,你觉得呢?”

“在哪方面?”

“我马上就会说到。”

“我们都已经做过笔录了。”

“笔录非常简单。我只是被一个不太愿意把事情搞复杂的副警长问了几句。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大概就会去预审法官那里。”

“通常是这样的。”

“你到时候准备跟他说什么?”

“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布朗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里有担忧,有愤怒,但最多的是不屑。

“就这些?”

“那我还应该说什么?”

“雅克琳娜定律师了吗?”

“她让我来找。”

“你定的是谁?”

“还没确定。”

“要选那种尽全力为客户辩护的律师。”

“希望吧。”

“律师应该想尽一切办法。”

“应该是。”

阿兰故意这样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连襟这样恶心过。

“他可能以什么理由为雅克琳娜开脱?”

“这是律师的事,但我觉得不会是正当防卫。”

“那是什么?”

“你觉得呢?”

当头一击。布朗谢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你好像忘了,我是受害人的丈夫。”

“我是一个要在监狱了却余生的女人的丈夫。”

“但这又是谁的错呢?”

“你知道的,对吧?”

又是一阵沉默。阿兰点着一支烟,把烟盒递给布朗谢。布朗谢用手势回绝了。布朗谢的这趟深夜造访怎么才能不颜面扫地呢?他其实只有一个想法,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问题。

“警长刚才问我,我们夫妻是不是很恩爱……”

阿兰立马讽刺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是。”

阿兰觉得冷眼旁观这个高大的好人陷入泥潭很不仗义。但是,他马上就发现,连襟已经不再愤怒。

“我跟他很明确地说,我们一直就像第一眼见到对方时那样恩爱。”

布朗谢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要。他一直问我每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每天晚上的事情?”

“当然是安德丽娜每天晚上的活动。他很想知道她晚饭后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朋友……”

“见谁?”

布朗谢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经常在晚上招待客人。我们也经常去市里吃晚餐。很多时候,我们在鸡尾酒会或者政府的招待会上才能碰面。安德丽娜有时会和保姆带着孩子们去海德公园散步。”

“你跟警长说这个了吗?”

“是的。”

“他对这个说法满意吗?”

“不太满意。”

“你自己呢?”

第一条重要的供词马上出现了。

“我也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问过了娜娜。”

这个娜娜是布朗谢家第二个还是第三个保姆。自从孩子出生以来,他们家已经换了好几个保姆,为了方便,他们管这些保姆都叫娜娜。

“刚开始她还嘴硬,但是后来她哭着跟我说,我妻子并不总是和他们待在公园里。到了公园,她经常一个人又去别的地方,天晚了才回公园找他们。”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

布朗谢看着阿兰,咽了咽口水。随后他低下头。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你知道,人们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枪杀案摆在那里,我们的私生活马上就会人尽皆知。”

阿兰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

“还有,我保证我不会……”

布朗谢没有把话说完,他用手帕捂了捂嘴。他已经坚持了好久,现在终于咳起来。谨慎起见,阿兰转过头去,等连襟恢复。

“你想知道什么,罗兰先生?”

这是阿兰今晚第一次用姓来称呼连襟。

“你说呢?你……你和安德丽娜……”

“好吧!把手帕放回口袋里。不过我先声明,这是男人间的对话,不要把感情和尊严扯进来,可以吗?”

布朗谢深吸一口气,小声说:“可以。”

“首先,你要知道,我现在绝不是在拿花言巧语欺骗你。有些事我真的不愿意说,但是我还是会告诉你真相。我开始爱上小猫是我们认识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她总是像个跟班一样跟着我,我也慢慢习惯有她在我身边。即使有时因为工作,我们不能够待在一起,她也会尽量给我打电话。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手碰到她才能重新入睡。”

“我不是跟你来聊小猫的。”

“别。今晚我很清醒。而且我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放假的时候,小猫得和父母去度假。”

“安德丽娜那时已经在巴黎了?”

“对。不过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只待在家中的金丝雀。小猫才走了一个月,我已经觉得生活寡然无味。晚上醒来时,我的手只能摸到身边的床单,在酒吧、饭店,我一转身,突然发现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差点给她打电话,叫她无论如何快点回来

。”

小猫的父亲是普罗旺斯前首府艾克斯市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们一家在邦德有一座小别墅。每年夏天,小猫都会去那里。

阿兰当时不敢去邦德找小猫。太明显了。

“不过她从邦德回来之后,我没有马上决定娶她。然后有一天晚上,在左岸一家夜总会,我们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我突然向她求婚了。就这样。”

“你还没有告诉我……”

“不,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有一段时间,我们老吵架,不过不是每天。我们算是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那时候,她不知道投稿给谁,我也没有自己的杂志。而那时候安德丽娜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学习。”

“她不和你们一起出去吗?”

“有时候。我们其实不太愿意带她出去,她也说其实不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她喜欢在角落里看着前方发呆。”

“然后你们就?”

“对。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没有缘由。偶然。我甚至都不记得是谁先走出了第一步。我是小猫妹妹的情夫。也就是说,她妹妹还有男人。”

“你爱她吗?”

“不。”

“流氓。”布朗谢气愤地吐了口痰。

“别。我跟你说过,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可能也有意思,想看看那张脸背后隐藏着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

“没有……有……我觉得她寂寞了……”

“所以,从七年前……”

“不,我们只是时不时见个面而已,和现在一样。”

“什么叫时不时?”

“差不多一个礼拜一次。”

“在哪里?”

“这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

“如果你非要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就自认倒霉吧。在龙尚街上一间带家具的小屋子里。”

“太恶心了。”

“我又不能把她带到弗里利埃街去。”

弗里利埃街是布朗谢工作的地方,他在那条街上富丽堂皇的法兰西银行工作。

“她跟你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你从此开始追求她。”

“她跟你说了?”

“我想是吧。”

“你俩在一起时,她没问你的意见?”

“可能吧。”

“你真卑鄙。”

“我知道,不过,说起卑鄙,咱们都是世界上卑鄙的那群人。她最后嫁给了你。”

“后来你们还见面吗?”

“很少了。”

“为什么?”

“因为她嫁作人妇,后来又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

“你的,别担心,我防护措施做得很好。”

“太可笑了!”

“让我说完。我从来没跟小猫说起这些。不过,我经常和她说起我别的猎艳经历。”

“意思是你同时还有别人?”

“我不是公务员,我不需要让别人觉得我纯洁无瑕,我如果喜欢一个女人……”

“你就占有她,然后马上讲给你妻子听。”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竟然说你们相爱!”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她。”

“你也很想我的妻子吧?”

“不是。那只是一个习惯。可能每个人都担心分手会伤到别人吧。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圣诞节前两天,十二月二十三号。”

“谢谢您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开了一瓶香槟。”

“你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在你家,我家,还有大剧院……”

“没有再单独见面?”

“没有。”

“你发誓?”

“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不懂发了誓又能怎么样。”

布朗谢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猩红,他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虚弱。说到底,精致西服里包裹的,无非是布朗谢家一伙软弱的男人。

“你怎么解释你……”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

“好吧,一点点酒。”

他站起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

“给!”

“大家会知道这一切的,对吧?”

“恐怕是。”

“你跟预审法官说过这些吗?”

“我明天可能不得不回答他这些问题。”

“记者们相信你说的话吗?”

“他们没敢直接问这个问题。”

“孩子们怎么办?”

“别想那么多了,你得先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真相。”

“快一年……”

“对,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再发一次誓。”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这样,小猫为什么会突然决定……”

“杀她妹妹。但说无妨。我也想过这个。不过她肯定是离开家时就决定了,不然也不会拿上一把她从来没有摸过的手枪。”

布朗谢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除非,另有其人。”

他阴险地看着阿兰,眼神中还有一点点满足。

“你想过吗?”他接着说。

“我还得想一想。”

“如果安德丽娜还有别人……”

阿兰摇头否认。这时,布朗谢的神态却越来越清晰、坚决。

“你搞错了。你弄反了。别忘了,你妻子和我睡觉时……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属于她姐姐的。”

“然后呢?”

这个时候,阿兰连襟那盛气满满的架势慢慢表现出来。可以说,他开始挽回局面。他的轮廓也越来越坚实。

“很有可能是小猫反击。安德丽娜回击。只不过,这次,小猫受够了,决定除掉她。”

“这更像你的主观臆断……”

阿兰看着他,一动不动。布朗谢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他开始害怕,一种身体上的害怕,害怕阿兰要动手……

“对不起。”

阿兰站立了几秒钟,手里举着酒杯。

“好!就让它过去吧。”

随后他走向吧台:“我们都有自己的考虑。”

“你会跟预审法官说吗?”

“不会。”

“你刚刚说你会的。”

“我只会和他说我知道的。我不会说推测。”

“你没有一点想法?”

“什么想法?没有。”

“你和你妻子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多呀。”

阿兰耸了耸肩。要是他之前多留意小猫在干什么就好了!他对小猫的要求,就是陪在自己身边,能被他听得到看得到……

“你觉得她会说出真相吗?”

“她拒绝回答警长的问题。”

“明天呢?”

“我不知道。就我个人来说,那个人是谁无所谓。”

他们不再和对方说话,只是在空荡荡的客厅走来走去。尽管喝了那么多酒,阿兰丝毫没有醉意。

“你不回去吗?”

“回,肯定回。不过我觉得我睡不着。”

“我正好相反,我想倒头就睡。”

听到这话,布朗谢穿上大衣,拿起帽子,犹豫着要不要跟离自己很远的阿兰握手道别。

“过两天见了。可能是明天。法官可能需要我们两个去做口供。”

阿兰耸了耸肩。

“尽量……不要太怪罪安德丽娜……尽量不要对她太苛刻……”

“晚安。”

“谢谢。”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阿兰家。他关上门,走向楼底。电梯静静地立在那里。

阿兰终于朝天大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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