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光明媚,桃花又开,甚好的三月时节。

山下的人们都趁着天光正亮早早起床,干着自己的营生。而似白锦这等富家子弟,从来不需担心这些,直到日上三竿,那老头子沈遥连踹几下门,才将她唤醒。

白锦懒洋洋起身后,就着铜镜,束上发冠,着好白衣,铜镜之中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俊朗无双,她亦是十分满意。

沈遥老头掐指一算:“山下有事儿!”

白锦白了他一眼,深感无趣,“干卿底事?”

沈遥老头长吁短叹,“乖徒儿,再不下去,怕云虚门下就有死人呐。”

白锦知晓这老头素来仁善,而她自己,甚有洁癖,思来想去,也就拍了拍手,将老头做的早点扔入口中,问明方位后,施施然地下了山。

别看她心不在焉,脚程却极快。

就这样生生地挥着扇儿挡在了众多黑衣人面前,替墨昔尘封住了一记要命的剑招。

这是她与墨昔尘孽缘的开始。

墨昔尘模糊的记忆里,只有那微微低哑却又十分耐听的声音,频频响起。

来人大喝:“什么人!敢拦我们的路!”

白锦啪地合扇,指着这些黑衣人说:“行走江湖难道不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取人命的吗?”

他们自然知道,比如山间老林可以,但是碰上名门正派的山门,自然不可以。这里出现一个形容如此出挑的公子哥,难道触了谁家山门大忌?

“报上名来!”

白锦微微一笑,“不才,正是云虚门下首徒,长天坊白锦是也。”

黑衣人们对望了几眼,忽然有人跳脚道:“什么劳什子云虚门,听都没听过,别管他,上!”

话刚落音,这些杀手都傻了眼。

跃在半空中的人亦是十分狼狈的翻了回去,直愣愣地看着地上洒落一堆的银钱。

白锦冷哼了一声,“谁给你们的这些钱,我回你们百倍,替我也踩踩他们家地盘。”

“这位公子……”

白锦见领头人说话软了三分,显然是动心了。

“我师傅宅心仁厚,不好见血光,诸位领着钱,便自离开,在下呢,也便放过尔等。”

来人目光一凶,显然是血心再起,想要人财双收,白锦眸光一凛,腕上软剑忽的一下掠过对方脑门,那人只感觉顶上一凉,几缕头发带着分外美妙的弧线,倏啦啦地落了一地。

有钱!心狠!手段硬!

碰上了对家哪里还敢人财两收,其中一人上前收罗起地上银票,落荒而逃。

白锦在后喊道:“记得,去对方的院子里亮亮招!”

而后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墨昔尘。虽然她外表是个翩翩公子哥,但并不代表其人真是如此孔武有力,比方说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人,显然身形比之她自己,要大上好几号,于是分外头疼。

最后她选择了拖着此人回云虚门,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沈遥:我说徒儿,我没治过人啊!你平时带些猫猫狗狗回来就忍了,今天带个死人回来,为师压力很大啊。

白锦:没事儿,师傅你就死马当活马医,一定可以的。

沈遥:你这么信任为师!

白锦:那是!你是谁的师傅!你可是白锦唯一的师傅!

后来沈遥老头说,就单是她这种不怜香惜玉的拖法,墨昔尘能活过来,简直是一场生命的奇迹。

白锦挥着小扇子,很是不满地道:“怜香惜玉?大臭头一个,为何要怜他?”

墨昔尘缓缓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浑身如散架一般,周身疼痛,背脊处更是火辣辣的,显然是伤处甚多,而他那双淡然的眸子睁开后,第一眼便瞧见个白衣的俊俏公子哥蹲在床边,用那扇子戳着自己说:“喂,你醒啦?以身相许吧?”

很多年后,墨昔尘再想起当日相见,亦是历历在目。

那一笑一颦,一转身一投足,都带着十分的自在,百分的洒脱,就是这样的女子,让墨昔尘迅速沦陷,令这颗老铁树的心,动得如同三月的桃花,朵朵开放。

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其是女子,更以为其有些断袖癖好,所以好在自己身上吃点豆腐,也好揩油占便宜。

墨昔尘作为被救的那一个,时常忍下,从不还手。

云虚门,其实很简朴。

一个师傅一个徒儿,号称首徒,因为墨昔尘属于外来户,只能霸占“山门护法”称号。

这日的沈遥老头儿应招下山,美其名曰做个法事赚点补贴,虽然白锦在后面连番哀号,师傅我有的是钱,你真的没必要如此节约。

沈遥对着紧随其后的二人连抛媚眼,“其实师傅是将独处的机会让给你们两个年轻人。”

墨昔尘一阵恶寒,他怕自己被这个有龙阳之好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

白锦贼兮兮地转头,看见其一脸木然,心中好笑,刻意上前,在其耳畔吹了一下,轻声道:“怎么,你害怕啦?”

墨昔尘不说话,亦不能随意降低自己的底线。

这世间能入他眼的女子,没有。

当然,更不可能要一个不入他眼的男子。除非他失心疯。

白锦甚是无辜,忽然推了推墨昔尘。

对方莫名地看着她。

她压低了声音道:“乘此良辰吉时……”

墨昔尘终于开口,“你想做甚?”

白锦坏笑,“师傅不在,山下有个沉香楼,美人甚多,不如由在下出些钱,替墨兄开开荤?”

墨昔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毫不领情地朝着云虚门的后山走去。

白锦追在他后头喊道:“喂喂……墨兄,恼羞成怒做甚?大把的好姑娘在山下等你,难不成真有什么断袖之癖不成?”

墨昔尘停下脚,豁然转身,很是认真地说:“在下只想寻一个清静自然的好姑娘。”

然后便大步流星的扔下白锦一人,独自在那思索,“清静自然?再寻一个冰块,岂不是要冻死?”

其实白锦也觉着有些奇怪,为何她要对这大冰块刮目相看。

不过她向来是个想得很少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一事上,肆意妄为得很。

墨昔尘人虽沉默,但委实忠心,比如她下山去办事儿,此人步步紧随,当真做到沈遥交代的绝对不会离开视线范围。

墨昔尘虽有些冷淡,但性情却又极好,比方说她与沈遥做饭难吃到一定境界,其操起厨艺来,进步还真是一日千里。

总归不知为何,在白锦的眼里,墨昔尘总有千般好。

因国破家亡,亲人皆丧,在此侍奉沈遥也不过是因为沈老头算出自己的天年将至,所以传信将白锦唤回自己的山门中来。

他只有这一个弟子,自然从小便与其感情极好。也明白白锦的苦衷,若非有墨昔尘的忽然出现,令她怦然心动,恐怕这一辈子,白锦都要装成男子,承大业度过一生。

而墨昔尘却是她的一个结。

一面希望墨昔尘能欢喜她,另一面,却又怕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世,却也不能透露她的性别。

沈遥老头不止一次地听见白锦的轻叹,难得看她面上的一丝闺怨之气,甚是惊悚。

要晓得沈遥与白锦多年师徒,从未见过她如此。

这番惊吓,也让沈遥老头想着,在仙逝前怎么都要帮帮自己的傻徒弟。

某日夜了,白锦的房门锁的紧紧的。

沈遥老头趴在窗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立刻示意其屏住声息。

墨昔尘很是奇怪地看着沈遥,只见沈遥又招呼了下,他才迟疑地走了过去,然后沈遥大方地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则摆着手道貌岸然地转身去吃饭。

刚刚做好饭来唤师徒两的墨昔尘,只是莫名地看了眼沈遥的背影,才无意识地朝着窗内瞥去。这一看不得紧,整张脸顿时燥红不已。

只见白锦坐在房中,裸着上身,一圈圈地将束着胸的绑带摘下,一面摘着一面轻轻揉着,表情又是苦楚又是无奈。很显然,这等束身之举,还是有些不适的。

经年下来,她总要寻个时间,给那一对收在绑带中的玉兔轻松点的时间。

哪里会晓得,外面有一人被算计了。

当然,她自己也是被那老不羞算计上了。

所以当白锦伸展筋骨,走到饭堂的时候,墨昔尘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了,整个脸红扑扑的,好若生了病一样。

白锦奇怪地连声喊:“今日是哪阵风不对?墨大侠不是病了吧?”

她伸手去碰墨昔尘的额头,他更是脸红若滴血,侧头让过,便自埋头吃饭。

老头儿嘿嘿笑着,打岔道:“饿死我啦!”

沈遥那风卷残云的劲,生龙活虎的气态,白锦如何都不会觉着,这是要仙去的人的征兆。只是这老不死的总是算无遗策,被山下的人都称为活神仙,所说的话应不会有假。

想到这里,白锦也低落了下来,只不过为了不让沈遥觉着不舒服,她还是上前与他抢菜,口中嚷嚷着:“都要入土的人了,吃那么多做什么,留些给你徒儿。”

沈遥不满地敲打着桌子,“连入土都不让为师吃饱,你简直是太可恶了!逆徒!”

墨昔尘停下手,将自己碗中的菜夹到白锦碗中,淡淡地道:“不要与你师傅抢。”

白锦忽然一愣,只觉天地都变了颜色,怎么此人忽然转了性子,待其如此体贴?

她凑上前,吞吞吐吐地问:“你莫不是……真烧糊涂了吧?”

墨昔尘连眼神都变了,豁然起身,“我吃饱了,先出去走走。”

沈遥也拍着肚皮,哼着“桃花桃花遍地开”的小曲儿,行了出去。

白锦愣在原处,看着墨昔尘给自己夹的菜,忽然拍桌子喊道:“你们这些浑蛋,居然将碗留给我洗,今天轮到你呀老不羞的!”

细雨霏霏,瓦上滴着雨水,黄色的、红色的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云虚门前后,都洋溢着一股暖春新雨的味道。

白锦站在窗前,面前是一幅出水美人图,曲线动人,满头青丝仅以布巾裹着,留下几绺湿湿的贴在面颊上,临花照水,水中映花,却不知道是美人更美,还是此景更美。

墨昔尘走到她旁边的时候,其正在晕染着枝上桃花,分外妖娆。

白锦哼着歌,忽然问:“此女子,足够清净自然吗?”

墨昔尘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却看着白锦的侧面,忡忡地说了句:“够。”

白锦搁下毛笔,抬眼瞧他,“这四月好时节,莫不是墨大侠你当真思春了?居然肯回答在下这等问题。”

“我……要离开了。”墨昔尘定定地说。

白锦忽然凝眉,单手一拍,那将将画好的画,正处于细雨之中淡淡晕染着的画,被其一手拍得搅作一团,“说好的以身相许呢?”

墨昔尘答:“待诸事办妥,定来报答公子的恩德。”

白锦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是你受伤的那回事儿吗?”

墨昔尘却不回答了,显然是不希望将白锦卷进此事当中。

白锦怒目相向,“墨昔尘你是浑蛋吗?你将我当兄弟吗?”

“没有!”墨昔尘也跟着怒了,连性别都隐瞒着他还好意思说兄弟,当然他亦是再也没办法将此人当做什么劳什子兄弟,才想着尽快离去。

白锦气得浑身发抖。

墨昔尘心中亦是恼火,转头就走。

白锦扯住他,狠狠地道:“你敢走,你试试看。”

墨昔尘同样的怒意上头,不管不顾地回首就吻,就像是炙热的火花,瞬间绽放,就连脑中亦是一场空白,徒有氤氲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反复萦绕,直到那朵烟花再度腾升,控制不住。

待到白锦的脑子回复清明之后,已然是覆水难收。

至少是木已成舟。

她掐着墨昔尘的脖子问:“你是何时晓得的?”

墨昔尘无辜地指了指沈遥的房间。

“老不死的!!”

清明时节,一捧孤坟,上书:云虚门第二十代掌门沈遥之墓。

老不死的还是死了。那总是笑骂人间的老神仙,入土了。

墨昔尘撑着伞站在白锦身后,淡淡地道:“我看他这辈子挺开心的。”

白锦没有流泪,而是蹙眉说道:“我总骂他老不死的……是真的希望他老而不死……”

想起那老家伙临走前,握着两人的手,别看他早前生龙活虎,这精神状态仿佛是一下子萎靡了过去,老态龙钟得很。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俏皮地说:“你二人啊……总算让我安心了。”

白锦哭笑不得,“老不死的,你能不能不死,给我们主持大婚啊。”

“老不死的天年已至,根本爬不起来呀,来来,你二人就站在我面前,夫妻对拜三回,权当师傅见证了。”

白锦的眼睛模糊了。她转头看向墨昔尘。

对方认真地拉住她的手,说:“谢谢师傅。”

沈遥叹气,“可惜啊……小锦儿若不是此生苦难,也不会出此下策,就希望有生之年,你能等到她以娘子自居的那日。”

墨昔尘摇了摇头,“我不介意,并且会护她一辈子。”

沈遥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是我徒儿真正的福分。”

白锦不懂。

但她已然被墨昔尘拉着,二人在沈遥面前跪下,足足磕了六个头。

三个是给师傅。

三个是给彼此。

全当拜堂了。

沈遥颤抖着说:“好……好……小锦儿,为师还有一句话交代你。”

“师傅请说。”

“为师此生最担心你的,是怕你顾此失彼,要明白,什么是你要追求的幸福,若是有天你懂了,为师才是真正的放心。”

沈遥老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

白锦终于抑制不住地埋在墨昔尘的怀中哭了起来。

十年后,葱翠的竹林深处,有一处不太引人注意的坟头。

人们都说,这里是老神仙的墓,来拜祭一下,总能交到好运。

也有人说,这里哪里是老神仙,是个老寿星,所以带孩子们沾沾喜总是不错的。

当然,人们都从那墓碑上刻着的隽秀字体上,读出此乃当年隐居深山之中的神秘门派云虚门的掌门人墓碑。

“爹爹,那第二十一代掌门人呢?”

不知哪里来的三人,至少是在此踏青的村民们也都不认识的三个人,两个男人带着个孩子,令诸人只觉怪异。

略微清秀点的男子,自然就是白锦,她将手中的酒倾倒而出,回答绕在脚旁的孩子,“唔,第二十一代掌门人?或许已经在了呀。”

“谁啊谁啊?”

白锦索性坐在地上,将墨白抱在怀中,笑着说:“可不就是你吗?”

墨白愣住了。

墨昔尘在后,将手中的篮子里的东西掏出,有当年沈遥最喜爱的烧鸡,也有他最喜欢的糕点,白锦抱着墨白,让他冲着墓碑喊老不羞。

墨白觉着好玩,便真正喊了出来。

那脆生生的声音,着实让白锦想起了年幼时候,围在老不羞身边的时光,她认真地看着墓碑,轻声道:“师傅,你说得对,从我武功被废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什么是我真正的福分,可恨我错了那么多年,总算没有让你失望。不过吗……”

她笑了笑,“只是让你唯一失望的是,下辈子再让你看我所谓的娘子装束如何?”

墓碑没有说话,只有清风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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