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儿跟尸体臭不一样!”李智林也笑了,“太杂!什么味都有!”

刚走到一个转角处,突然听到“啪啪”的拍打声。我示意李智林别出声,然后和他两个人悄悄地走上前去。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里冒出一阵寒意:那里站着一个十来岁小男孩,衣服邋遢,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此时他正拿着一根木棍,对着臭水沟里拍打着。——而被他拍打的居然是一只小猫!

那只可怜的小猫被溺在水中,还不时地抽搐一下,看样子并没有死去多久。

我当时站在那里呆住了,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绝望的滋味,那小男孩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抽打在了我的心坎上。恍惚中,我有了呛在水里,呼吸不畅的感觉,仿佛那浸泡在水沟里被人无情抽打是我自己!

写这本笔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应该多一些正面的,阳光的东西,能给自己向往明天的力量!我无意表达人性灰暗的一面,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是非说不可的,明白了灰暗,才会有阳光的可能!捂住伤口,只会任其溃烂!比如后来,当这个小男孩变成孤儿,我向孤儿院描述他的身世时,院长当时就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再去时,他已经在那里很阳光的生活着!

我看了一眼李智林,他也正看着我,脸上表情复杂。

“住手!”李智林冲那小男孩叫了一声。

小男孩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脸上却毫无惊惧之色。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小孩子不能这样!”李智林边朝他走过去边说道。

那小孩看看李智林,又看看我,突然扔下棍子,转身跑向巷子的深处。

我和李智林走近水沟,用棍子捞起小猫。它的腹部涨得很大,已经停止了呼吸。

抬头看那个小男孩时,他已经跑到了一座破旧的房子前面,伸手敲门。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颗头来。小男孩指着我们这边说了一句什么。那颗头往这边看了看,然后又缩了回去。紧接着,便房门大开,从里面闪出了几个人来,朝着不同的方向跑了。借着巷子里的灯光,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显得很眼熟。

“鬼旺!”想了一想,我终于认出那个背影是谁了。

鬼旺听到我的叫声,拼了命似的往前跑。

我和李智林在后面紧咬着不放,死命地追着。但因为环境不熟,在追过两个叉路口之后,终于被他甩掉了!

我们懊恼地靠在小巷子的石墙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刚才那是什么地方?”李智林按着胸口问。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吸毒的地方!”我喘着气说,“我们去看看。”

那些瘾君子中,很多人都有固定的吸毒地点。这些地点大多由他们“同道中人”提供,还负责把风,如果有陌生人上前就会通风报信,为的是讨得一口吸的!所以这样的地方,成了“鬼旺”们吸毒的绝佳之地!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虐杀小猫的男孩就是把风的了!想到这里,先前的那种绝望又开始涌上了心头。

我想起了师父说过那句话:法医改变不了世界,所以你们经历的每一件事,其实只是给自己修行!当他经历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时,内心会是怎样的煎熬呢!

当我和李智林回到刚才的房子时,看到门口坐着一个女人,而那个小男孩则靠在她身上,吃着手里的糖果。

“是你!”我认出了那个女人,原来也是被抓过多次的瘾君子。刑侦队曾怀疑她以贩养吸,但一直没有找到证据。

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看看我们,没有作声。

“刚才那些人在这里干什么?”我问那个女人。

“人?哪里有什么人?!”女人反问道。

“你别装了,我们明明看到有人从这里跑出去!”李智林有些恼火,“那个鬼旺可是我们找了很久的!”

女人没有出声。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于是取出警察证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说要进屋看看。女人没说什么,挪了挪身子给我们让出了一条道。

房子里非常凌乱,满地扔着方便面盒和一次性注射器包装袋,但没发现注射器,显然是被藏起来了。

“跟你打听个人。”我走回到那个女人前面,从身上掏出被杀那个女孩子的照片。

“不认识!”那个女人瞟了一眼照片,只随口说了这三个字。

“仔细看一下!”李智林发了火,大声叫了一声。

那女人看了李智林一眼,没做声。靠在她身旁的小男孩盯着李智林,眼里含着与年龄不符的愤怒!

我用手拉了拉李智林的衣服,示意他没必要发火,然后对那女人说:“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干嘛!今天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没空理会那么多,好自为之吧,别弄得大家不愉快!”

“我干嘛了?杀人还是放火?!”女人冷冷地回答。

“你聚众吸毒!”李智林看了看那个小男孩,尽量在压低音量。

“你哪只眼看到我聚众吸毒了?”女人阴阳怪气地嘲弄李智林。

“就算没抓到你聚众吸毒的现行,但就凭你自己吸毒,我们一样可以抓你!”李智林气得不行,指着她手臂上注射毒品的针孔说。

“是啊,我就是吸毒了!你吹得胀我吗?”女人越来越放肆,“只要你们不怕麻烦就抓吧!抓了不是还得放!”

李智林听了她的话,气红了脸。不过听了那女人所说的,他疑惑地看着我。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刚才说了,只要我们过得去就行了!”我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道,“别非把事情往大了搞,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也看着我,没有作声。

“如果我们时刻盯着你,相信你的日子也不好过!”说完我看着她,把照片再一次递到她的面前。

女人迟疑了一下,终于把照片接了过去。她知道,如果整天被人盯着不让沾毒,那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好像看见过她,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看完照片她说。

“没有说实话吧!可要仔细考虑清楚!”我盯着她说道。

那个女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有些被人识穿后的不知所措。

“……嗯,来过我这里几次。……好像住在这附近,但每次吸完了就走。”那女人吱吱唔唔了一阵终于说了出来。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一栋楼?”

“我们从来不问别人名字的,这是规矩!具体住在哪一栋楼不清楚。我们这样的人管得了谁那么多!”

这倒是实话!

回去的时候,李智林问我怎么知道那个女人认识死者。

“我也不知道。”我笑了。

“那你怎么能肯定她没有说实话?”李智林很好奇。

“知道吗?当一个人在认真辨认一件东西时,目光应该是清晰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聚精会神。”我笑着说,“那个女人在看照片时,目光仅仅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秒钟,随后就呆滞了,有四、五秒钟的时间目光散漫,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处于辨认状态了。她的表现说明自己跟死者很熟悉,辨认仅仅花了一秒钟时间,而随后的时间,她应该是在思考怎么来回答我们!而我也只知道她没说真话,至于死者到没到过她家里吸毒我就不清楚了!”

“师父真神了!”李智林佩服地说。随后他又问了一句:“你认识那个吸毒的女人?”

“认识。都抓她好几回了!”

“那怎么又放了出来?”

“这个女人患了爱滋病,还肝癌晚期,由卫生部门负责在家中观察治疗!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在等死!”

“那我们该怎么做?”

“通知派出所,让他们去那里调查!”

“那个小孩真可怜!”

几个月后,当那个女人死在家中,小孩被送到了孤儿院时,我协同民政部门去那儿说明情况,那个小孩当时浑身发抖,形同迷途的小动物!

回到局里后,我们把情况对潘云说了,他显得有点疑惑:“死者怎么还有一个住处?”

“越蹊跷越接近事实真相。”我说,“我倒觉得我们离凶手越来越近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明天我们加派人手,对那个居民区加强调查工作。”潘云说道,“你们先回家休息一下吧,明天一起去那里。”

当我们准备离开时,潘云突然叫住了我。

“你说鬼旺在那里出现过?”

“是的!”

他想了一下,一边取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一边摆摆手让我们走了!

回到家时,看到高原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几天你小子去哪里了?”我问他,“陈娟来过,没找着你又回去了。”

“为了张贵生委托的那件案子,搞得晕头转向!”高原满脸疲惫地说,“这几天一直在他的公司总部!”

“怎么一连几天都不开手机?”

“呶,在这里呢!”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手机卡。

“手机呢?”

“当掉了!”高原裂了裂嘴,“差点连裤子都当掉了!”

“怎么搞成这样?”

高原听到我问他,马上来了劲,坐正身子对我说道了起来:“去了那里才知道,张贵生居然初步委托了五家律师事务所!用他的话说:不怕花钱,也不怕支付违约金,只要选出最好的律师!我们五家律师事务所先进行初步调查,然后把代理方案送给他看,谁最靠谱就定谁!”

“这么牛?”我说了一声,“也是,张贵生哪会缺钱!”

“可不是!财大气粗的!”高原说,“证据调查本来上个星期就完成了,但我怕出意外,多呆了几天,重新调取了一些证据。没想到身上的钱花光了,只好当了手机得点路费回来!”

“你小子怎么不打电话?”我问他,“让我或者陈娟帮你汇点钱啊!”

“你以为我不想?可电话都欠费停机了!掏剩下的几块零钱打公用电话吧,居然忘了你和陈娟的号码是多少了!”

“你可糊涂得要紧!”

“别光说我。我问你,我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139……。”我念完前面的数字,还真想不起后面是多少了!平常要打电话,只要翻开手机的电话薄就行了,还真没人会去细记那些数字。

“是不是?”高原笑了。

“还真是!”我也笑了,“我们平常都记什么去了呀!”

“该记的,不该记的,太多太杂,都搞不清到底记了些什么!”

“可还是没见过被钱逼成这样的!”我打趣他,“不可以先问委托人要点委托费吗?”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说了,不管最终定哪家律师事务所,该得的委托费、违约金一分也不会少!可怜兮兮问他们要钱,一看就没有实力,这样岂不是自断后路,砸自己招牌!张嘴就要钱,肯定没戏!”

“你得赶快买部手机,要不陈娟还以为你故意失踪了呢!”

“没事。女人就得这样,让她偶尔着急一下,有助于促进感情!”

“快别了吧,到时她失去耐心,跟人跑了后悔就来不及了!”我想起陈娟见面时说的那些话。

“跑了好,没人烦我了!”

“就是张贵生,也联系不到你啊!”

“没事。说好了这个星期五才交材料的,到时候才知道选没选上!”高原苦笑了一下,“这年头,律师揽业务都要搞投标了!”

“你就满足吧!”我说,“没被选上还有违约金!这也叫投标?”

“这次我必须被选上!”高原表情坚定,“这样的机会不多。打赢官司不光是钱有了,还能扬名!”末了他问我:“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情吧?”

“记得,但也要帮得上忙才是!”

“你知道是什么案子吗?”

我摇摇头。

“一起十多年前的凶杀案!现在张贵生准备向检察院申诉,要求启动审判监督程序,重新审理那起案件。你可能不会想到,这还是你们北江公安局原来侦查的案件!”

“哦?”我很好奇,“哪一件案子,说来听听!”

“发案时候你还在老家读书呢!”高原笑着说,“希望你听说过!”

“说说看!”

“张宝山杀妻案。”

“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我听着有些耳熟。

“王秀珍。”

那可真是太巧了!听高原说出这个名字,我的大脑里立刻蹦出裴仁说的那件案子。

“我听说过这个案子,而且听说案情还很复杂,很多问题现在还解释不清!”我说。

“是吗?!”高原惊喜地看着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这回你可要帮帮我!”

“你可

能指望不上我能帮什么忙了!”我说,“这件案子把我师父都难住了十多年!”

“那你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落难了!帮兄弟一把,大恩大德定当涌泉相报!”高原笑着说。

“能力有限,先看看案情再说吧!”我说,“但是事先说好,我不会干钻法律空子的事,只会凭事实说话!”

“那当然!”高原说,“我怎么会让兄弟为难呢?案情是这样的……”

“哎,慢着!”我拦住他的话头,“怎么说我也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你总得让我先吃吃东西,休息一下再说吧!”

“好说!”高原说,“咱们去吃夜宵,我请客!”

“你请客?”我笑了,“身上还有钱吗?”

“我请客,你买单啊!”他笑了。

“谁有你小子滑头啊!”我说。

“等你到时帮我搞定这件案子,一定请你到最好的酒店吃一顿!”高原拍着胸脯说,“随你怎么点!”

“还没发财就能看出暴发户的嚣张样了!”我笑着说。

“就算有了钱也不能算是暴发,那可都是我用血汗挣来的呀!”高原笑道。

我们在街上找了一个排挡店,点了几个菜,坐下来边喝茶边等。

“你不要给陈娟打个电话吗?”我问高原,“你消失了这么久,不知她会有多担心!”

高原想了想,对我说:“借一下你的手机。”

我把手机递给了他。他拔打了陈娟的电话,但连拔几次都没有打通。

“关机了!”高原说,“以后再对她说吧。”

不久上了菜,我们叫了一瓶白酒,每人倒了一杯喝了起来。

高原把复印的案卷材料递给我,并讲起了张宝山杀妻案的始末。

对于案件的经过,跟裴仁所讲的差不多,但是关于他家庭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原来张宝山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张贵生,案发时在一家国营铝厂上班。后来铝厂经营不善,处于半破产状态,张贵生便辞职出来单干,利用熟悉客户的条件,很快得到不少业务定单。他把这些定单给铝厂做,借鸡生蛋地很快积累了一些财富。后来铝厂向法院申请破产,又被张贵生买了下来。那几年,为了发展经济,当地政府在贷款政策上给予支持,鼓励原材料加工企业扩大生产规模。于是张贵生的资产在短短几年里便膨胀了好几倍,他也成了那里屈指可数的富人之一。唯一不足的是,别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杀人的哥哥!于是他下决心请最好的律师替哥哥申诉,发誓为他们家族挣回丢失的面子!

“张贵生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哥哥没有杀人。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高原说,“可能是因为他嫂子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的缘故吧!”

“这很正常!”我说,“真相未完全显露之前谁都不会相信!”

“就怕显露出来的所谓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

“你想我怎么帮忙?”我边翻看案卷边问。

“在我们一般人看来,没找到尸体的原因,要么是被人毁尸灭迹,要么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死亡!从法医角度,你认为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有。不能排除意外死亡后,尸体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的情况!”我想到了刘倔强刘卫国的老婆。

“会是怎么样的意外,能让尸体十多年不被人发现呢?”高原思索起来。

“这样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想想看,历史上有多少风流人物难觅踪迹!”我笑着说。

“别扯远了,对于王秀珍来说,会有怎样的意外失踪呢!”高原有些急不可耐。

“我只是想到别人的案子,随口说出来而已。你可不要误入歧途!”我笑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十多年找不到尸体,只能说明在非常隐蔽的地方,甚至是被埋到了地下!”

“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果我们能找到尸体就好了,一切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

“谁都是这样想的,可难度太大了,公安机关当时调查了很久都没有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怎么样呢?”我本来想把裴仁的事说给他听,但想想之后终于没有说。

他现在热情正高,有些不太忍心泼冷水!

“正期待你这样说!”高原居然笑了,“既然无法找到真相,是不是可以说,你们公安机关的侦查结果不一定是真相?”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找不到尸体并不代表就没有真相!知道吗?把真相说成‘不一定是真相’的人是最可恨的!”我笑着说。

“不能穷尽一切可能,就不能说成是真相。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并没有错,这样也更客观地维护了当事人的权益!”

“那么受害人呢?谁去为他们申冤雪恨?”

“有时候,为了整体的利益,不得不牺牲个体!法律的意义,就在于维护了社会的整体平衡!”

“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受到平等保护的权利!”

“好吧,求同存异!”高原笑着说,“我们共同的目标,是找到事情的真相!现在的问题是,王秀珍到底是怎么失踪的,还有没有活着的可能!”

“明白了!你是希望我给出王秀珍还有活着的可能,来说明案件最终结论是不正确的!”我弄懂了他的用意。

“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先别套近乎!要论证一个人未必死亡,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们得尊重事实,不能利用这一点来否定可能存在的真相!所以,水落石出之前,我是不会轻易下这样结论的!”

“好,我等你弄清真相!今天不说了,咱们喝酒!”高原举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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