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以前经历的一些事,一直让她无法释怀,几乎抑郁成疾!”张德生说,“她说自己的曾经是北江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大运动时父母受到了牵连。为了保护她,上山下乡那会儿,父母利用关系虚报了几岁年龄,让她成为一名知青,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第二年,父母因为在运动中落下的病根,双双去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她那时候想,自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来,于是就跟一个经常照顾她的男青年结了婚,安心在村子里过起了农民的日子。没想到,命运老是捉弄她,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让夫妻俩很烦恼,为了弥补无法做父母的遗憾,小俩口从邻村抱养了一个小女孩,起名杨月珍,意思是像月亮般珍贵!……但是后来,祸不单行的是,陈秀的丈夫因为车祸过了世,她一个年轻寡妇无力再抚养小月珍,只好把她送回了外婆家,只身回到了家乡。她说她知道,小月珍一直认为自己是她的亲生妈妈,也能理解一个孩子失去父母的痛苦,但没有办法,自己根本无力抚养她!

“她回到城里后,跟一个男的在北江市结婚,生了一个男孩,租住在你所说的案发现场。她没有说自己的老公是谁,但明显看得出,对他很戒备!她说自己不应该回来,如果一直带着小月珍,过母女俩的生活多好!对于小月珍,她是有着很大的愧疚的。她说自己能体谅到无父无母的滋味,母爱方面是无法补偿小月珍了,只希望能用其他方式补偿她!——从她的言行来看,明显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我没想到能从张德生这里得到这样的信息,心里有些后悔三年前没有沿着心理医生这条线索查下去。更让我郁闷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无法查出跟陈林秀结婚的男子是谁,为什么案发后不知所踪,是被凶手所杀?或者他就是凶手,已经畏罪潜逃了呢?

此后一段时间,我过得特别空虚,总感觉抓不住任何东西,有一种虚度光阴的惶恐。只要静下来,甚至能听到时间经过身后的声音!这种惶恐的心情让人孤独不已,闲暇下来回到家里时,发觉屋里的一切都是孤零零的,连窗外的榆树似乎都显得比以前孤独!面对这一切,让人心里又没来由地焦燥,火急火燎地,像有什么事必须要做却没有做似的,无法宁静下来!

周末时候,我拎着一个小瓶子白酒跑到电影院里,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了一场电影。记得当时播放的是一部文艺片,情节平铺直叙,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然而在本不该落泪的地方,我却眼泪涔涔,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虽然案件还没有破,我还是准备休几天假,外出旅行调整一下心情。

请假条上没有写明事因和去向,潘云看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就批准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在火车站的线路介绍图旁站了一会儿,随意看中一个地方就买票上了车。原本可以搭乘更快捷的交通工具去目的地,但我还是选择了火车,而且是特慢的那种!上车后,不用打招呼,不用跟谁饶舌,一个人躺在床铺上,静静地聆听火车压在轨道上的声音。

即便这样,还是觉得惊慌失措,车到半途就后悔了!于是刚下火车,又买了返程的车票,一路躺着回了北江。半途中,我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灵魂已被禁锢,虽想逃离,却已是逃无可逃!

这件事被高原知道后,他笑我太无聊,邀我出去找节目:“老邓,看你这样,兄弟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今晚我舍出时间来,咱们出去放松放松,用快活排遣一下空虚!”

“有什么快活的,空完了还不是虚?”我说。

“那你是准备空完再虚,还是等虚了后再也没机会空?”

“有时候,我总觉得在用时间这把刀子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削下,直到把自己耗光!”

“有些言重了!”高原说,“上天给了我们的七情六欲,就应该尽情抒发,不用觉得罪过!”

“我也想把自己扔在七情六欲里不管了,可不知怎么就是做不到!”

“这样呀!”他笑了,“那就正儿八经地谈一次恋爱吧,我看你也不适合过这样的日子!你看我表妹怎么样?她可是美丽贤惠,温柔大方,要不是在老家失了恋,哪轮到你小子有机会!算是我蚀了老本,便宜了你小子,把她交给你了!不过要是你敢欺负她,我可真会削你!”

“没见过这么往外推销妹妹的!”我笑了,“不过说真的,像她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怎么会失恋?是那小子瞎了眼还是老天瞎了眼!”

“当然是那小子瞎了眼!”高原笑着说,“我跟她说,老天让你失恋,是想告诉你真爱还没有到来,在另一个地方,正有一个你等的人在等你呢!”

谢小婷的前男友是一个医生,之前在老家的同一个单位上班,听说当初父母坚决不同意她找那个男朋友,但谢小婷铁了心地要跟他。没想到最后却是男孩子先变了心!

“你说那小子是不是瞎了眼!”高原笑着说,“不过这样好,及早发现他的本性,可以及早抽身不是吗?”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时,高原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卷宗。这一段时间难得见他在家。

“晚饭一起到外面吃吧。”听到我进屋的声音,高原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怎么,高大律师今天这么好心情!”

“没有。陈娟要来,我们一起出去吃。”

“跟她和好了?”我笑着问。

“老夫老妻了,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哪有那么多气来着!”

当下没有什么事,我坐在房间里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高原则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互不干扰地做着自己的事。

小说里,村上春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总是把自己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自得其乐地欣赏孤独,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那种看透红尘的洒脱让我羡慕不已。“索性也不应了。于是课堂里点到我的名字时,就会出现尴尬的气氛。……”当我看到这些词句,不由得会心地笑了。——寂寞是一样的寂寞,只是我从没有他那般洒脱!

天快黑时陈娟才赶到,我们三个人在街上找了一个饭店,坐下来。

“怎么这么晚?”高原问陈娟。

“嗯?很晚吗?”陈娟用手挼了挼头发,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没觉察出天色已晚。沉默了片刻,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我是从车站走过来的。”

“哦,怎么不坐出租车?”我问。

“出租车司机都坐在车上,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就索性不坐你的车!我还不信不坐车就来不了!”

“你不跟司机说,他们那里知道你要坐车?真是笨!”高原说。

陈娟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饮料,没有回答。

我感觉陈娟今天似乎老对不着调,答非所问。就像是本来要跳快三的舞,做出的却是慢四的动作,于是总跟不上舞伴的节奏,让人觉得很别扭。

高原让饭店服务员拿菜单过来,问陈娟道:“想吃点什么?”

陈娟抬起头看着他:“哦,点菜?我随便!你们点吧。”

“服务员,你们这里有没有叫‘随便’的菜?”高原笑着问。

服务员笑了。

“他说这里没有叫‘随便’的菜!”高原对陈娟说。

“嗯?”陈娟茫然地看着他。

不和谐的舞蹈又开始了!

“陈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问。

“她能有什么事!”高原笑着说,“你还不了解她?有事不可能一声不吭,一定早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了!”

陈娟没有出声。

“真的有事?”高原收起笑问道。

陈娟看看我,又看看高原:“没事呀?……我只是有点累了。”

“嗨,谁让你省那几个打的士的钱?!”高原说,“吃完饭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在菜单上点了几个菜,让服务员快点上菜。服务员答应一声走开了。

“喝点什么酒?”高原问我。

我看看陈娟,说道:“酒别喝了吧,今天陈娟来,你要陪陪她!”

“你就不知道了吧?陈娟就喜欢我喝了酒陪她!”高原暧昧地笑了。

“我可以喝点么?”陈娟问。

我和高原互相对看了一眼。极少见陈娟喝过酒,没料到她会主动提出来。

“可以,但少喝点!”高原说。

陈娟今天话不多,问一句,她迟疑半晌才回答一句。于是大部分时间里只是我和高原在说话。

“最近的楼市每平米又上涨了几百块,弄个小户型都要几十万。不吃不喝得还二十几年的债,算来算去,这一辈子在成跟开发商和银行打工呀!”高原感叹着说,“看来这婚越等越结不了了!”

“谁说一定要买房才能结婚了!”我看了看陈娟说道,她还在低头摆弄着饮料瓶,“租房结婚也不错啊,你们两个如果结婚,我立马找房子搬出来!将买房的钱攒下来够你两口子周游列国了!陈娟你说是不是?”

“嗯?”陈娟抬起头,眼神迷离。——她又跟不上节奏了!

“你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高原说,“要是下一个五年计划,到我四十岁时还买不起房,就按你说的办!”

想了想高原又说:“说到旅游,我倒希望去南美洲!”

我笑了:“你小子怎么会想到要去南美洲?”

“南美洲正在发展嘛!之前看到报道说人民币在那里很值钱,我带点钱去当当大爷,看看桑巴舞,还可以顺便看看有没有商机发点财回来呀!”高原笑着说。

“旅游还想着发财!陈娟可不一定想去那地方!陈娟是不是?你想去哪里旅游?”我笑着问陈娟。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手机信号,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陈娟这次终于跟上了节奏。

“哪有这样的地方?”高原笑了,“找这样的地方比出国还难!”末了又问:“老邓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问,“嗨!计划那有变化快?以前别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三年都可以或河东或河西了!所以我也不敢定什么计划,得过且过吧!”

“你这种心态我很佩服,可就是自己做不到!”高原笑道。

说话间,菜已经上了桌。高原叫了一瓶白酒,特意将陈娟的那杯少倒了点。

“我要和你们一样多!”陈娟说着,拿过酒瓶将自己的酒杯添满了。

“你这婆娘,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高原笑着,却并没有阻止。

“我怎么不会喝酒了?!”陈娟回答,“当年高中毕业搞同学聚会,是谁替你担酒来着?你这没良心的全忘了?”

“对!这我可以证明!”我笑了,“毕业聚会时,暗恋陈娟那个‘和尚’——叫什么名来着我倒忘了——老是要和你斗酒,结果你小子不争气,三杯下去就迷迷糊糊了。亏得陈娟替你喝了几杯,还幸亏‘和尚’不敢惹恼了自己的单恋情人,否则够你小子受的!”

“‘和尚’叫刘晋,我还记得很清楚!”陈娟的思维活跃起来,终于又回到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女子!

“看来你对他的印象很深啊!”高原揶揄她道。

“当然了,女人对两类人印象最深刻。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你不知道吗?”陈娟说道。

“好吧,为了那些曾经喝一口!”我端起酒杯说道。

高原也端起了酒。

陈娟却直接将杯子送到嘴边,一口喝了下去,已经干了那一杯。也许是喝得太急的缘故,放下酒杯时,她被呛得大声大声地咳嗽。

我和高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白酒是五十多度的烈酒,一杯足有二两,一般的男人尚不敢一口喝尽!

“没事吧?”我问陈娟。

“没事!今天高兴!”陈娟笑着说。

高原没有吭声,满脸狐疑地看着她,顿了顿也将杯里的酒喝光了。我只好陪着他们干了这一杯。

“我来倒酒!”陈娟抢过酒瓶,倒满了三杯。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那里又不对劲了?!”高原板起了脸孔。

“没什么呀!我说了今天高兴嘛。人生几何,应对酒当歌!”陈娟笑着说,“老邓你说是不是?人生能有多长呢?弹指一挥间的事!你们知道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个刘晋都已经死了,听说是去年过年后的事,肾衰竭!想想看,他连对酒当歌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们此时当然要‘得意须尽欢’了!”

她的语速很急,前后句之间明显缺乏衔接,所以我不大弄懂她的语意。高原显然也没有听懂,不快地说:“看来你还蛮牵挂‘和尚’的嘛!”

但是刘晋死了这一句,我倒是听得真真切切,于是不由得吃了一惊:“是吗?

‘和尚’死了?!”

这时高原也才醒悟过来:“什么?他死了吗?”

“其实死了的不止他一个呢!”陈娟不合时宜地笑着说。

当然不会就死他一个了,这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死亡呢!她的语法明显又有问题。

“去年我大舅得了癌症,表姐患了恶性脑瘤,一年死了两个亲戚!今年姑父又得了老年痴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陈娟数着指头说,“想想生命真是太脆弱了,多少人正在孤独地死去呀!说不定下一个死去的就是我也未可知!”

她的语句跳跃很大,我正在思考她想表达的意思,只听她又说道:“所以趁着还有思维意识,能喝酒就喝点酒吧。人生难得几回醉!”

“好了,少胡说八道了!我死你都还死不了呢!”高原笑着去制止她的话头。

“喂,老邓,你见过的死人算多了,给我谈谈什么感受。”还没等我开口,陈娟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猜你一定没什么感觉!见多了嘛!他们只不过是你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但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过年的时候还发过信息,对你说祝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没过多久,甚至你还来不及删除短信,这个人就突然没了,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中。当你翻看到短信时,会有什么感觉?”

我没有回答,而是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我看你是喝醉了!”高原冷冷地对陈娟说道,“酒不能喝了!要饭就吃一点,别疯疯癫癫的丢人现眼!”

“我醉了吗?我没醉!”陈娟脸红红的,笑着说,“我比谁都清醒,我不会丢你高原的脸!再说我算你什么人?我又怎么又能丢了你的脸?!”

“这是你说的,你不是我什么人?”高原盯着她说,“那我可真不管你了!”

“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什么时候?”陈娟笑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也想让你管管,可你管过吗?除了隔几天要找我用你那玩意儿顶一阵外,你还做过什么?发泄完了走,当我是妓女啊?”

“那你要我怎么做?天天当娘娘一样供着吗?”高原高声说道。

“别说了,别说了!”我连忙制止他,“没看她喝醉了啊?还这样吵有意思吗?!”

这时陈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说道:“我要上厕所。”刚说完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没料到她哇地一声,吐在了我的身上。

“还不过来帮忙!”我对站在旁边的高原喊。

高原急忙走过来抱住陈娟。我将外衣脱了下来,包住了上面的秽物,然后叫了一辆的士。高原把陈娟扶上的士,再到饭馆付了帐。最后三个人搭着的士返回了家里。

高原把陈娟抱上他的床铺睡好。

我把外衣放在了厕所里用水泡着,然后走到了客厅里。

高原正坐在沙发上抽闷烟。他的房间隐隐约约传来陈娟“嘤嘤”的抽泣声,那声音被沉闷地压抑着,有如奔涌而下的河水,遇到一堵坚固的堤岸,从一指狭小的隙缝里拥挤而出。

“好点了没有?”我指了指房间问高原。

“没什么事!一会儿就好了。”高原说,“我们还没有好好吃过饭呢。我打了电话叫了外卖,在家里吃点吧。”

半个小时后,外卖送了过来。高原还叫了一瓶白酒,说是今天还没喝好。

于是我们把酒菜放在了茶几上,坐在沙发上边吃边喝了起来。

“你不觉得陈娟今天有点不太正常吗?”我问。

“有什么不正常?借酒撒疯对我发脾气呗!”高原说罢,默默地呷起酒来。

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又不知怎么对他说,想了想也只好作罢。

那一晚,陈娟在高原的房里断断续续地啜泣,一直到大半夜。……

当晚,我是在梦境中度过的,一会儿回到了禅市,一会儿在刘嫣外公的房子里,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刘嫣的哭泣声。……一种焦燥不安的情绪始终围绕着我!

“邓哲,你不觉得自己很过份吗!”刘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我说。嘴角里露出一丝嘲笑,眼里却放出了愤怒的光芒。她的表情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刘嫣你要相信我。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试图找到最婉转的词句,用最小心的语气说出来。

“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你自已?”刘嫣仍然保持着笑意,眼里的愤怒变成了鄙夷。我隐约感觉局面快失控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对。你原谅我吧!”我希望表现出坦诚的态度来挽回她的心。

“我的原谅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你甚至都没有在乎过我这个人!”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在乎你!这你是知道的!”

“我以前笨,一直没明白你所谓的在乎!现在我算明白了!”

“我想你误会我了!……”我感觉到了自己词穷的尴尬。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刘嫣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里反而变得平和起来。这让我感觉到了绝望。

“……”

“那道歉的应该是我了!对不起邓哲!对于自己被利用的事情,我不该生气。是我自己没被利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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