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参孙神父依旧行踪不明。平贺留下沉睡中的罗贝多前往礼拜堂,朱利安已经在祭坛旁准备,他应该一大早就离开爆发登革热疫情的村庄。不过基德还没回来。朱利安一见到平贺便露出微笑,他示意平贺坐到自己前方,那是参孙的座位。

朱利安回到教会,其他神父都松一口气。

朱利安主持晨祷。久违的嗓音比以往清澈,宛如呼唤天使从天顶降下礼拜堂,连身为主角的青铜制耶稣像都变得虚无,在这里,主教是比一切都神圣的圣物。结束后,走下祭坛的朱利安主教向平贺搭话。

“罗贝多神父的病情很严重吗?”朱利安一定知道罗贝多不是普通的感冒,这样讲是顾忌旁人眼光,他继续客气地说,“若需要我的帮忙,请尽管提出来。”

“好的,再麻烦你了。”紧急的时候,平贺只能求助他,于是老实回答。

“流行登革热的村庄还好吗?”

“大部分村民都患病了,我只能帮没事的村人打疫苗,患病的就给解热剂等的处方,不过我很担心儿童和老人,也还不清楚参孙的状况……”朱利安垂下眼帘,脸色凝重。

“也是,而且大家似乎都很怕神灵祭,请问神灵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利安浅浅一笑地低声说,“神灵祭的由来,其实是人们希望在雨季前获得充沛的雨量,向水精灵军坷跋祈祷。”

“我听过军坷跋的名字,祂是什么样的精灵呢?”

“祂是金色的大蛇,黄色雨伞节可能是它的原型。据说,军坷跋是大地的第一个儿子,有七颗头,支配天、地和水。祂其中一颗头常吐出剧毒,世上无人能够与之匹敌,军坷跋生性高傲,企图夺下天帝之位,但遭雷击打落地面,臣服于天帝的命令。然而,天帝允许神灵祭举办的那日,大地上所有精灵都聚集而来,乞求军坷跋降下该年的第一滴水——这是当地的神话,原始的祭典文化在现今已经废除了……似乎是政府下令禁止的,但圣加尔墨罗教会创立时,记录显示各地还是举行过神灵祭,仪式过程不尽相同,但其中有项特别引起争议的,就是为神灵献上贡品,贡品包含牛、鸡或猪等的牲畜,但依地方习俗,也有献上人类——”

“用人类作为贡品吗?”

平贺感到毛骨悚然。撒旦能化身为蛇,如果当地神话的蛇指的是撒旦,而罗贝多被军坷跋化身的黄色雨伞节所攻击,这就和约翰的预言诗不谋而合。

这些事件的背后似乎隐隐流动着不祥的征兆。

“大多时候是献祭婴儿,但来本地宣教的天主教宣教士有时会因此丧命。因为信仰军坷跋的信徒认为献上异教信徒会让他们的神高兴,所以宣教士在神灵祭当晚会避免出门。”

“所以埃利诺神父才说,今明两天精灵会在大地上游行,我们一出门就会被索命。原来这就是长久以来不在这几天离开教会的理由。”

“正是如此,他们的话可能很怪诞,但背后是基于这种原因。”

朱利安为他们辩护。

“原来如此……”这时,平贺大声一咳,转回正题,“关于约翰·乔丹的事……”

“怎么了吗?”

“目前我们还没找到尸体没有腐烂的原因。”

“是吗?”

“为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可否将遗体从棺材里移出来?”

朱利安露出为难的表情,“请问移出棺材是要做什么检查呢?”

“我希望可以脱下尸体衣服检查全身,之后再检查大肠的状况。”

听完平贺的说明,朱利安大吃一惊,他压住眉闭上眼又低声用塞姆语诵念,“请教我的主……”似乎在与主对话并倾听袍的指示。毕竟朱利安拥有天使的外貌和美丽的神性,可以和神或天使直接对话也不奇怪。不久,朱利安深深叹一口气,在胸口画上十字圣号,翠绿的双眼直视平贺:

“好的。我原本不希望让约翰先生神圣的尸体赤裸在外,但提出要求的是你,主想必会接受。不过,我可以在场吗?这是唯一的条件。”

“当然可以。”平贺回答得毫不犹豫。

“将遗体移出棺材又要脱下衣服,只有我们两人恐怕很困难,再找几位神父来帮忙。萨谬尔与约书亚年轻又有力气,能请他们来帮忙吗?”

“好的,我也非常希望他们能来协助。”

“何时进行?”

平贺看看手表,计算罗贝多打完点滴的时间。

“三十分钟后好了……”

“好,我这就去准备。三十分钟后在墓穴见面。”

朱利安点点头便离开。

平贺回房时,罗贝多依旧在休息。平贺确认点滴的药水只剩三分之一后立刻收拾检查遗体用的工具。他从行李拿出三十公分长、带着弹性可自由弯曲的棉棒,再拿出新的培养皿和培养液一同放在桌上。二十五分钟过去,罗贝多的点滴滴完了,平贺换上新的点滴后前往墓穴。到墓穴时,朱利安、萨谬尔、约书亚与彼得已在那里。彼得转动飘着浓郁乳香的香炉,口里吟唱起祈祷文。那是在梵蒂冈从未听过的独特曲调。

神啊,请在称的平安上使用我。

希望能在憎恶之处带来爱,

在争吵之处带来赦免,

在分裂之处带来一致,

在迷惘之处带来信仰,

在误谬之处带来真理,

在绝望之处带来希望,

在悲伤之处带来喜乐,

在黑暗之处带来光明,

主啊,请帮助我,引导我。

神啊,

与其被安慰,宁愿安慰人,

与其被理解,宁愿理解人。

与其被爱,宁愿爱人,

请让我有如此的盼望。

舍弃自我才初次发现到自我,

赦免人才能被赦免,

唯有死亡才能重返永恒的生命,

请让我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平贺不解地走到朱利安身边,对方小声在他的耳边说,“抱歉,一说要将约翰抬出棺外,彼得就说在神灵祭期间做这种事说不定会招来厄运,坚决要守望祷告。”

“原来是这样。”

一大片红麻布铺在面前,上面洒满五颜六色的花瓣。

“现在将遗体抬出棺外放到布上。”朱利安用眼神示意萨谬尔与约书亚。他率先打开墓穴的门,和平贺及其他人一同进去。墓穴热气逼人,“我和平贺神父负责搬动约翰的头部,脚就麻烦萨谬尔、约书亚了。请小心,切勿伤到遗体。”

听从朱利亚的提醒,四人小心翼翼抬起遗体。约翰遗体还保有弹性,搬运起来比僵硬冰冷的尸体轻松,不过尸体又沉又重,抬起来格外费工,实在相当辛苦。他们谨惯地将尸体抬出棺材移出墓穴。

前一段期间,平贺只能在黑暗中观察约翰的尸体,如今在白日下,对方看起来应该更像一具入土的尸体,可是眼前的画面超乎他的想像,沐浴在阳光下,约翰一点也不像死人,他四肢柔软,宛如不久前才步入死亡殿堂,不,应该说他只是静静闭上双眼安眠。

“请脱下约翰的衣服。”

萨谬尔与约书亚遵照朱利安的指示,小心翼翼脱下尸体衣着。彼得继续旋转香炉,吟唱祷告文。这些准备花了将近一小时。接着,尸体终于一丝不挂,死者的脖子到手腕皮肤都留下日晒的痕迹,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比较白,又黑又卷的胸毛展现出生命力。根据约翰的发色、肤色,还有留下来的预言诗几乎都用意大利文写成,他说不定出生于意大利。

平贺从各种角度拍摄遗体照片,观察细节,赫然惊觉约翰的脚底有道十字形的肉芽。因为尸体先前穿着鞋子,他现在才发现。上头的痕迹和约翰掌心的圣痕一模一样。

“朱利安主教,这是什么?”

朱利安坐在平贺身边观察图案。

“是圣痕。约翰的手掌和脚掌发生过圣痕现象,上头出现十字裂痕渗出鲜血,停止后就会看到像这样清楚的十字架形状。”

“是的。”萨谬尔说,“我们都见过约翰先生流血。”

约书亚跟着大力点头。

真不可思议的圣痕现象。一般而书,伤口愈合后就会凹陷下去,但约翰的皮肤明显肿起,旁边皮肤还变成白色。就像十字架的浮雕——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形?平贺摸着浮肿的皮肤地思索,十字架比其他部分的皮肤更硬且残留弹性。但他一时想不出理由,只能继续接下来的检查。他吩咐萨谬尔与约书亚将约翰翻成侧面,接着拿出棉棒从尸体肛门插入大肠。神父都吃了一惊,不禁画起十字圣号,眼神飘移。平贺用棉棒确实采集了大肠内的菌类后取出来收入塑胶袋。

“结束了。”平贺宣布。

朱利安取出香油壶并打开壶盖。香甜的茉莉香立刻扩散开来。他走近约翰、向主祷告后将香油涂抹全身。这是为工让约翰从人世间区隔出来,不再受到世间污染。萨谬尔与约书亚也帮忙涂抹香油,结束后,大家替约翰穿上衣服。先是上衣,接着是裤子,最后套上鞋子。这时,平贺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接近,一回头就见到罗贝多。

友人终于醒了。他拖着步伐走过来,表情阴森。

“罗贝多,你应该继续待在房间,要再休息一阵子才行。”

“不用,我没事了。”

罗贝多转头看向约翰的遗体,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妖异的火炎。他一步步走向约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孔,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压低了声音:

“约翰,乔丹绝不是伟大的预言家或是圣人,我一定会证明这件事。”

他说完就走出墓穴。听到这一席话,彼得一脸不悦。

“我知道这么说很冒犯,可是和你同行的人说这种话,一定会遭到报应。”

“请别乱说话,彼得神父。”朱利安责备彼得。

“别管这件事了,将遗体抬回棺材吧。”

四人按照刚刚的合作模式,由平贺和朱利安抬头部,萨谬尔与约书亚负责脚部,让约翰遗体安然无恙地躺回棺材。结束后,神父都安心叹口气。朱利安抬头看了看时钟。

“超过十点了,请回工作岗位。等等就是午餐时间。”

原地解散后,平贺准备回房。他离开墓穴走进草丛的步道,离开步道后,他看见寝室所在的建筑物中,基德的房门半开着,接着又关上。基德回来了吗?还是……

平贺带着怀疑的心情回到寝室,一如所料地不见罗贝多的身影,他潜入基德的房间了。平贺长叹一口气地坐在桌子前,他从袋中取出棉棒,上方附着宛如黑霉的东西。平贺将棉棒浸入培养液再倒入培养皿。

三十分钟过去。他将培养出细菌的液体沾上盖玻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他看到还没分解完成的葡萄糖与甘露醇分子,却找不到大肠菌,而大肠菌无法在肠管外的自然界繁殖生存,因此可说约翰目前的肠管和一般人体环境不同,抑或是他体内原本就没有大肠菌这种俗世之物的存在?平贺大力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总而言之,促成身体腐烂的大肠菌都死光了。他用显微镜的相机拍下这样的结果。

桌前的墙壁贴满照片和检查结果的便条,平贺追逐上头资讯,彻底被不合逻辑的现况迷惑。约翰手脚的圣痕和一股颤栗划过胸口。

没有腐烂的完美尸体……涂抹着香油好和世间隔离的约翰……难不成这次真的是神迹……他默默玩味这个念头时,午餐钟声响起。平贺离开房间,悄悄到基德的门前,侧耳倾听里头。他听到一些杂音,罗贝多似乎还没出来。

平贺敲敲门,“罗贝多,是罗贝多吧?你在做什么?”

半晌,对方才低声回答,“我在调查约翰的预言诗。还要一点时间,先别管我。”

“你不吃午餐吗?”

“还有点不舒服,请帮我转达我吃不下。”

“我知道了。”平贺无奈地前往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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