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平贺做完礼拜后前往罗贝多的居所赴早餐之约,他按下门铃,罗贝多出来应门。青年身材高挑,有着柔软的栗色发丝,蓝眼如明亮的湖泊,微垂的眼角带着魅力,脸上挂着女性喜欢的笑容,他的容貌和骨架如比例完美的罗马雕像。

平贺一进屋就闻到意大利面的香气,客厅的音响流泄出歌剧的乐声。据他所知,友人常播歌剧或圣歌。而桌上这时也布置妥当,有红酒和杯盘,沙拉和前菜摆盘精致。在烹饪上,罗贝多堪称天才,平凡食材经过他便成色香俱全的佳肴,煮菜时,他的手法优雅迅速,像在观赏一场魔术。

“先吃,趁空档,我会尽快做好意大利面。”

罗贝多将红酒倒入平贺和自己的杯里。两人举起杯子轻轻一碰,享用前菜。

“你看了约翰·乔丹的预言书吗?”平贺问。

罗贝多陷入深思,沉默半晌后,他说:

“挺有趣的。书的开头是几张照片,还有用打字机打出来的预言诗,据说都是约翰寄给各国政府的内容,关于政治、经济、灾害等,连日期都标上了。”

“所以,约翰·乔丹真的是预言家吗?”

“还言之过早,不过先搁下这件事,我调查了基德·高曼这个人,他是犹太人,三年前从犹太教改信天主教,心境上似乎出现很大的转变……我挺佩服他解读约翰预言的方式,比如说——”

罗贝多放下刀又,起身到书房拿《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和一张照片走回来。那是一幅画,背景是蓝色,还用红色颜料画出奇妙形状,下方写着ω(omega),标题是《狮子的痛苦》。

“约翰·乔丹画完这幅画后写了一首诗,诗篇〈五六一七〉:‘痛苦和灾厄袭上帝王,两条河川处,狮腹被剖开,内脏流淌。’”

“听起来别有深意。”

“根据基德,高曼的解读,这首诗预知去年八月中国的大地震,以及民族独立后的纷争;帝王是指中国,狮子是中国的象征,图中的ω代表最大数。东洋以前是八进位,八是最大数,所以暗示八月。图中的奇怪形状是震源地一带的地形,可以和这张地图比较。”

平贺比较地图和照片,叹口气,“真的很相似。”

“对吧?约翰·乔丹受到某种启发,在诗篇编上编号,五六一七这个数字是大地震的死亡人数,是五万六千一百七十八人的前四位数。”

罗贝多轻轻一笑,照片夹入书中,啪的一声阖起来。

“他简直就是现代版的爱德加·凯西嘛。据说爱德加·凯西让自己陷入催眠状态,接触到名为阿卡西记录的宇宙意识,然后从中提取知识。约翰的预言来源似乎也是睡眠,基德·高曼说约翰因为接触到阿卡西记录,幻视到未来。约翰难不成真是爱德加·凯西第二……”

“若真是如此,我们岂不是成了神迹的见证人,真让人兴奋。”

平贺难掩内心的激动,罗贝多只是轻轻点头。

“话说回来,我们要如何研究那具没有腐烂的尸体?”

“要先观察约翰·乔丹的尸体状态,但会不会跟罗莎丽亚·隆巴洛一样?罗莎丽亚的遗体安置在意大利帕勒摩的嘉布遣会地下纳骨堂,死后超过八十年,但尸体变成尸蜡,没腐烂。”

平贺递给罗贝多一张图。图中是一名两岁多的女童,蓬松头发上打着金缎带,全身裹着金布,睡在玻璃棺中。亮丽的肤色和浓密的睫毛十分鲜活,时光的流逝无损她可爱的样貌。罗贝多惊讶地吹声口哨。

“太惊人了。这尸体是在什么状态下保存才变成这样的?”

“这具尸体放在没腐败细菌繁殖的强硷环境,长时间隔绝空气,尸体产生尸蜡现象;而且尸体内部的脂肪不仅没有腐坏,厌气性细菌还消化了脂肪,造成尸体呈现蜡一般的固化。在密闭的棺材、低温的水中,或符合这些条件的地下室,偶而会出现尸蜡现象。不过,嘉布遣会是以独特的方式埋葬罗莎丽亚的尸体,采木乃伊的保存技术,可惜这套技术的详细手法没保留下来。但是,最近的研究中,有人判断这套技术使用的药包括福马林、亚铅塩、酒精、水扬酸、甘油,但详细作法就不得而知了……”

平贺深感遗憾地说,如果有机会,他想实际操作看看木乃伊的研究和实验。

“我想想,尸蜡的作法说不定类似荣光之手(HandsOfGlory)。”

罗贝多轻快地说,平贺大力点头。

“我也这么想。荣光之手是切下判死刑的罪人手臂,用人工的方式制成尸蜡,当成宗教仪式上的蜡烛,或作为有守护作用的护身符。传说将荣光之手点上火,就能封印家中某人的行动,所以小偷会在偷盗的目标门前点起荣光之手,火一旦点着,偷窃就会成功,火没点燃,就会失败,最好打消念头,而且真的满准的,真不可思议。”

平贺兴奋表示,罗贝多轻描淡写回答:

“我倒晓得荣光之手的作法。”

“欸,是吗?”平贺不自觉地凑出身子问。

“我去看一下面煮好没,再慢慢解释给你听,等等。”

罗贝多站起来,消失在厨房中。

平贺根本不在乎意大利面到底煮得如何,他浮躁地动着身体,眺望厨房的状况。不一会,罗贝多端出撒上很多辣椒的蕃茄意大利面,摆在桌上。歌剧的乐声也从强而有力的男中音转成女高音。

“上菜了。弹性和调味都恰到好处,平贺,别客气,快吃吧。”

罗贝多随音乐哼着歌,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平贺也点点头,他一口接一口吃起来,等挚友说出荣光之手的作法,但对方一直没重提话题。

不管从好的或坏的角度来看,罗贝多这人始终落落大方。明明只大自己三岁,说起话总像长辈。和他比起来,自己不善与人交往,也拙于下厨和打扫这类复杂麻烦的家务,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办法一边注意厨房的意大利面一边和人聊天,很多事情他做起来就是手忙脚乱。可是罗贝多一向游刀有余,社交手腕得体,谈吐幽默,受人欢迎。光这样可能觉得他轻浮,但他博学多闻,专业知识到杂学领域都难不倒他。

平贺很尊敬对方,但知道友人有时会如逗猫一般捉弄自己。他的好奇心被点燃,正当平贺急得快动怒地主动询问荣光之手的事时,罗贝多轻轻一笑,说,“关于荣光之手的制作方法……”他知道平贺忍耐到极限了,每次都会在快惹毛对方时即时灭火。

“我研读的古文书提过,中世纪的修士会从原住民魔女或法师那边学习知识,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关于香草等的草药知识也都是从这些人身上学到的,书上还描述,他们将荣光之手视为具某种效力的道具,用在秘密仪式中。譬如耶稣会著名的恶魔学家德尔·里约常制作荣光之手,制作方法当然也转化成密码,妥善保存在书中,流传后世。

“荣光之手的制作方法如下:

“第一个步骤是切下判绞刑的犯人右手。最好选在尸体还吊在绞刑台上很新鲜的时候,或在月蚀时切下。接着用尸袋包住手,用力拧干血水,再用白布包裹,和盐巴、辣椒与硝石一起浸泡在粗糙的陶壶中,两星期后取出来,曝晒在阳光下,等它干。晒的时机最好选在八月,天狼星和太阳一同东升的炎炎夏日最适合。最关键的是,要晒到完全没有水分,若不干,就将尸手放在炉灶上,烧香柏木和马鞭草来加以干燥,再将干燥的尸手当烛台,在上方燃起蜡烛。不过这个蜡烛要是特制的,材料是处绞刑的男性犯人脂肪、纯蜜蜡和拉布兰产的芝麻,这样也可以制作荣光之手。德尔·里约说,小偷会用荣光之手施展魔法,在魔法的掩护下偷窃,可是据说某家人熟睡时,一名年轻女仆醒来,想灭掉上头的火,可是用水灭不掉,但浇上牛奶就熄了,如此一来便解除了魔法,逮捕小偷;此外,也可抽干手臂血液,干燥后浸泡在蜡中,这样做好的荣光之手可当成蜡烛来点火。

“你觉得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可否用这种方法来制造没有腐烂的尸体呢?”

“原来如此……就是排掉水气,在陶壶中发酵,再移至阳光下晒干。这跟制作起司的方法类似,但是否能作出尸蜡也很难说,真想尝试一下。”

平贺回答得很认真,罗贝多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人的确是会这么做。”

罗贝多吃完最后一口意大利面,喝了一点红酒。

“我有个疑问,人们发现尸体没腐烂多半都是‘开棺后,发现尸体没腐坏’,为何要将埋好的尸体再挖出来?”

平贺侧头思考。

“现在是为了判定是不是要册封圣人,我们才会开棺来检查尸体有无腐坏;若是以前,有地位的人死后,尸体会移葬到特别的地方,在开龛或战争暴发而威胁到尸体时才重新挖出来。不是改葬这类原因就挖墓,确实是很奇怪。”

“对吧?”

“传说中,圣人的尸体除了没有腐烂,还出现各种不可思议的情形,像出油现象。有人从墓中挖出圣契贝尔(CharbelMakhlouf)的尸体,安置在小礼拜堂,尸体便渗出油,量多到一星期就要换两次衣服;此外,一位叫玛丽·玛格利特·迪赛秋(MarieMargueriteDesanges)的女性,生前就不断祷告,‘希望燃烧自己,作为圣餐的供品’。听说她死后,尸体大量出油,为修道院圣坛的油灯提供好几年的油。”

“哦,”罗贝多惊讶地蹙眉,“燃烧自己作为圣餐的供品,这愿望还真血腥。那她的尸体事实上真的出油,供给圣坛的油灯吗?”

他直视友人的双眼。提到关于神迹真假的敏感话题,平贺都能见到摇曳在对方眼底深处的晦暗火焰,他一时有些畏怯,摇摇头回答:

“这应该……就只是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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