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玛利亚显灵让你想到一件事,是怎么回事?”尸体运走后,罗贝多突然想起这件事。

“之后再跟你解释。”平贺动手分析起车里的泥土,他将土溶进水中,最后用检测剂分析,“这是含有大量氮、磷、钾、镁、硅、锰、硼的土。”

“什么意思?”

“就是参了肥料的培养土。”

“就是药草园的土喽?”

“是的。”

罗贝多唔了一声。平贺得出结果后收拾起器具,“罗贝多,我们一起去仓库。”

他收拾完后走出去,罗贝多跟在后方,两人穿过庭园走在狭窄的散步道,尽头处就是仓库。黑发青年从怀中拿出手电筒,打开仓库的门。微弱的光照出乱成一团的仓库,平贺进到里面,罗贝多也走进其中。平贺快步逼近暖炉,手里的手电筒直直射向前方。

“法兰斯高神父遗体腐烂状况相当严重,当时壁炉的灰烬还残留余温,所以应该一度点起来过,”平贺潜入壁炉,“若我的直觉正确,这里应该被动过什么手脚……”

罗贝多听见碰碰地反复敲打薄钢板的回音,不知道平贺在里面做什么,他茫然伫立原地,听见对方说,“啊,应该是这个,是这个杆子。”然后传来齿轮一般咔嚓咔嚓转动的声响,此时壁炉烟囱的通风口上半部的挡板突然被推开。罗贝多从中看见古怪的东西——那是玛丽亚像,她的体态微妙地具有肉感,身披真人服装,大腿则有黑色印渍;另外,挡板后面另有一个奇特的空间,炉壁周遭和地面都贴着镜子。

这……这是什么啊……罗贝多想。只见平贺从壁炉爬出来,然后抬头注视藏在壁炉内的奇特空间,确信地细语,“果然……”

“这个是什么?”罗贝多问。

“镜子魔术。”

“镜子魔术?”

“是的。在圣经佚事中记录过各种精灵和幽灵的现身。例如在米纳瓦神殿去世的斯巴达将军保萨尼亚斯,传说他的亡灵一度借牵魂术现身在拉克达伊蒙的神庙;另外拉克达伊蒙或色萨利地区的魔女、也可以称为女预言师,曾经为了扫罗王召唤出撒母耳的灵魂,旧约圣经也明确记载过这件事。据说镜子会因为祈祷变得清亮,可以召唤出死者灵魂和精灵,不过其实背后都藏着机关。关于这种不可思议的镜子,史上还留下几种说法,像在圆筒形的镜子下方放置雕像,上方会出现幻影,让人以为是幽灵;又或者透过平面镜组合,一旦有人照镜子,就可以看见人出现在空中的模样。

“古代的镜子魔术权威欧几里得也在著作中写过,只要准备好一张肖像画或是一尊雕像,然后用数学公式算出某种角度——差不多是三十度左右,然后将多面镜子用这种角度固定,再将画或雕像放在组合好的镜前,接着用光源照射。根据反射原理,镜内的影像会因为组合后的特性和光线在空中投出三次元立体影像,那是非常活灵活现的真实画面——在现代的全像摄影术演进史中,他这套技术可说是先驱。

“壁炉内满是镜子的空间,就是这种原理的装置。你看,包围玛利亚像的墙壁全是镜子,而且都朝某个角度倾斜,想必这些镜子也是延伸至烟囱里。当时法兰斯高神父恐怕是躺在玛利亚像的大腿上,然后凶手关上炉门点火,火焰发出的光芒穿过仓库,连接到外头的烟囱,于是空中就出现立体影像。因此,高温下的法兰斯高神父遗体才会腐烂得如此严重。”

“为何这种东西会在这里……

“为了创造六十年显灵一次的玛利亚神迹。圣经中所说的飞翔在空中的天使及精灵,几乎可以用这样的装置创造出来。基洛姆·德·洛利思与让·德·摩恩完成的长篇叙事诗《玫瑰传奇》中也有这么一段:

“他们让望着镜子的人们见到亡灵,

“亡灵现身于外,

“或在水中,或在空中,如生者一样,

“依镜子不同的角度,

“看似在眼睛与镜子间嬉戏。

“镜子这材料依一面或多面,

“出现单纯或复杂的画面……

“这是圣职者与灵媒从古代到中世纪的惯用技法。熟练这技法的人容易博得世人尊敬,视为圣职者或灵媒。”

解开玛丽亚显灵之谜,罗贝多松一口气,但听完这些,他作为信徒的一面却有些失望。

“这是信仰的凋零吧。”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罗贝多困惑地看着对方,平贺说,“虽然玛利亚像是假的,但圣母玛利亚本身的存在却是无庸置疑。”

“是这样没错……”

“总之先将装置藏起来,别让人注意到我们知道原因了。看到圣母玛利亚显灵时,包庇犯人的约翰主教恐怕也看到了,我们一离开,他就将尸体和其他器具收在镜子空间的地上。”平贺立起仓库角落的梯子爬到放玛利亚像的空间。一会儿后,他拿着沾黑色血迹的尖嘴钳爬下梯子,“这是掉在玛莉亚像脚边的钳子,上头沾着血,犯人可能就是用这拔掉法兰斯高神父的牙齿。”

平贺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钳子交给友人后将梯子物归原位,接着再潜进壁炉,片刻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机关的挡板关起来。他宪宪奉奉地爬出来。罗贝多冷不妨望向窗外,发现散步道的前方有道微弱的光闪了两下。

“平贺,那是什么?”他打开窗探出身子,指着发光的方向,“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但好像有人。”

“不是警卫詹姆士吗?”

“不是,那不是手电筒的灯。”

平贺到窗边看着他指的方向,“真的,看起来像烛光。”

“果然有吧?过去查看一下。”

“好,走吧。”

两人小心打开仓库的门,隐身在草丛中蹑手蹑脚静静行走。不久,两人看见一群少年围着蜡烛形成一个小圈。罗贝多探头窥视他们在做什么,只见那些少年似乎围绕着一只灵应盘。中间有一名穿着黑斗篷、戴面具的人,他在其中显得很特别。

——拉丁语考试会及格吗?少年向戴着面具的少年问。面具人点点头,放在灵应盘上的手用很不可思议的方式移动起来。然后面具少年回答——似乎很因难,最好准备补考。

“这不就是一般的占卜吗?我高中时也有这种恶作剧,当时是靠着故意打破严峻的校规来获得快乐的时期。”

“是这样吗?请看灵应盘上的字,那是卢恩文哦。”

平贺小声提醒。听他这么一说,罗贝多盯着灵应盘,但看不清楚上头的文字。

“真的是卢恩文吗?”

“嗯,我的眼力很好,两眼都是二点〇。”

“接下来怎么办?”

“搞不好是千载难逢可以解读卢恩文密码的机会,来问问那个面具少年。”

平贺一面说着突然离开树丛冲向占卜中的少年,罗贝多跟上去。眼见每位少年哇的一声大叫四处逃逸,只有面具少年双手环抱住灵应盘迟迟没有动作。于是罗贝多从后方压制住少年,少年大喊着,“住手!救命啊!”

平贺稍微弯下腰从正面看着少年,手靠在他的嘴上,“叫太大声的话,警卫会过来,安静一点。我们是梵蒂冈的人,你知道我们吧?”少年大力点头,“我们不会责备或供出你,今天见到的事都不会告诉警卫和其他神父。”

少年停止抵抗,安静点头。

“我叫平贺,抓着你的是罗贝多。罗贝多你松手吧,他不会逃的。”

平贺的口气自信满满,罗贝多松开抓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细声问,“……真的会保密吗?”

“是的,”平贺柔声说,“我们奉主之名保守秘密。你怎么称呼?”

“……塞巴斯提安……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

“塞巴斯提安,你很珍惜这个灵应盘吧,能让我看一下吗?”

塞巴斯提安点头答应,再次将灵应盘放到地面。漆黑板面的上半部画着骷髅头,缀着荆棘作为装饰,上头的确写着代替字母的卢恩文。

“塞巴斯提安,你看得懂这文字吗?”塞巴斯提安大力点头,于是黑发青年拿出笔记,“请诉我们怎么解读。”

少年指着一个个文字说出背后的意涵,“这在原始的日耳曼语是fehu、是从家畜这个词转译成的字母F。接着是ūruz、是来自野牛的U,然后是ansuz,意思是诸神,对应的字母是A……”最后解说完灵应盘上的二十八个字母。

平贺向少年道谢。少年藏在面具后方的双眼湿润,他看着青年,“这样你就会保密,不会将这仪式告诉任何人吗?”

“是的,我答应你了,但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

“是谁教你解读方法?”

“没人教我,灵应盘一到我手上,我看着就忽然会了。这个灵应盘其实寄宿着特别的力量,毕竟是过世的米海尔主教用过的东西,我听说是继父的学长从主教房间偷来的,米海尔主教是特别的人,用过的物品也寄宿着神的力量。”

平贺皱眉,“你为什么觉得米海尔主教是特别的人?是谁跟你说的?”

塞巴斯提安面露为难,“没有,其实也没人跟我说,我只是这样觉得。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为什么……大概是主这么告诉我,我知道灵应盘的意思时也有这种感觉。”

少年说的话很奇妙,两位调查官不禁困惑地面面相。

“我可以回去了吗?”

“可以了。我们也会忘记今天的事。塞巴斯提安,可以给我一根你的头发吗?”

少年伸手进面具后方,拔下一根头发交给平贺,后者谨惯用面纸包好收进随身包。

“你现在可以走了,没问题了。”

塞巴斯提安行一个礼,抱着灵应盘迅速跑开。

附近草丛沙沙晃动,马基神父从中现身。他是接任身亡神父的其中一名新神父,年约三十初头,乱翘的茶色发丝及肩,虽然一副纹裤子弟的样子,双眼却锋利如凶猛的黄鼬。

“哎呀,这不是平贺神父和尼可拉斯神父?都过了熄灯时间,两位在这里做什么?”

马基神父说着走来。他偷听了刚刚的对话吗?还是偶然路过?无论如何,马基也是藏起爪子的纳粹余党。罗贝多带着防卫性地走向对方,口吻强硬。

“说什么,只是在散步啊。说起来,这里的熄灯时间和从梵蒂冈来的我们应该没什么关系才是,倒是你,马基神父,怎么在这里晃来晃去?”

马基轻轻抿出一抹笑意,“因为我也睡不着啊,以前待的教会熄灯没这么早,身体还不习惯这的作息……”他话语一顿,拍拍罗贝多的肩头,“如果你们夜里想散步,请顺道找我一起吧?毕竟一个人散步很寂寞啊。对了,两位神父是为了调查童女怀孕的安娜·多洛丽丝来的吧?应该就是童女怀孕了,怎么还紧迫不放?”

“毕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忙得不得了,”罗贝多掺着一丝讽刺说,“还没办法放心回去。”

“你是说那个连续杀人事件吧,这就交给警方去处理如何?”

“不可以,”这次换平贺冰冷回答,“天主教的事要天主教自行处理,这是潜规则。”

“确实是这样啊,教宗也会希望这么做吧。两位要回房了吗?”

“差不多了。”

“我也一起,”马基说,“我刚好也想回房了。”

罗贝多怀疑对方想监视他们,不过平贺泰然以对,“一起走吧。”于是三人并肩而行回到各自的寝室。

“令人不舒服的男人。”罗贝多说,“不知道偷听到多少我们刚刚的谈话。”

“谁晓得,没答案的事就别想了。”青年无情回应,“比起他,更重要的是这个。”平贺取出写着从塞巴斯提安那问来的卢恩文解读表的笔记,收拾起桌面上的其他笔记,再摊开纪录着礼拜堂彩绘玻璃上血字卢恩文的笔记,并将之大大抄写在解读表的旁边。

“将卢恩文换成字母吧。”

平贺仔细对照文字解读表和彩绘玻璃的卢恩文,一个个转换成字母。

derubermenschistbereitsinuns

“横向的文字是这样没错吧,那纵向的文字是……”

esistmutigundschrecklich

罗贝多歪着头,“那是什么语言?”

“是德语。纵向的句子读‘超人已存在我们之中’,横向是‘他既勇猛又残暴’。”

“等等……我好像在哪看过,一下想不起来,那个,就是那个。”罗贝多敲一下头,可是翻递记忆,答案依然如同幽灵一般瞬间逃离掌心。最后是平贺回答:

“是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中很有名的一段。”

“没错!就是这个,果然

和纳粹有关。”

“是的,都和纳粹有关。罗贝多,你把米海尔主教书架上的书拿来。”

罗贝多依言将柜上的书给他,平贺看着书封和封底,接着在封底右侧发现一个细小的简写签名,于是将之转译成字母。

——HeinrichMuller。

平贺低语,“海因里希·缪勒……”

罗贝多脸色惨白,“该不会是盖世太保的长官海因里希·缪勒?”

盖世太保是纳粹秘密警察机关(GEheimeSTAatsPOlizeitmmc)的简称,是一九三三年时,戈林及希姆莱一同创立的政治警察机关。后来它和纳粹亲卫队的保安队合并。盖世太保的任务是追缉政治犯,揭发纳粹的敌人或是潜在敌人。他们无视法律,强制将嫌疑犯拘禁收容所,加以严刑拷问,甚至处刑,可说是支撑纳粹统治的重要组织之一。

“就是他。听说缪勒曾经和苏联秘密警察取得联络,德国战败前,就在策画藏身事宜,战败后他立刻烧毁自己的照片和资料藏匿起来,目前仍下落不明。”

罗贝多冒出冷汗,“不过……这本书的内容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拿走平贺手里的书,“平贺,解读表给我,我会在明天早上前将内容转译成英文字母。”

“可以麻烦你吗?”

“我目前至少可以在这部分上出点力。”

“那就拜托你了。”

罗贝多即刻着手借着解读表将书籍翻成英文字母的琐碎工作。而平贺走向摆满调查器具的书桌,坐在椅上,从随身包拿出包在面纸的头发。那是塞巴斯提安的头发。

“你要用头发做什么呢?”

“你不觉得塞巴斯提安说的话很奇妙吗?他居然这么崇拜未曾蒙面的米海尔主教,我在想他会不会受到催眠或洗脑,毕竟洗脑是纳粹的拿手好戏。”

“可以从头发找出线索吗?”

“谁晓得……但可以试多少就试多少。”

平贺将不同颜色的药品放入试管后插在试管架。接着用剪刀将头发剪成小段放入各个试管,然后在烧瓶加入蒸馏水,再用酒精灯加热。反正也不知道平贺在做什么,罗贝多索性不理会,专心转译字母。

夜晚一分一秒过去。两位调查官专注在工作上。不知何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啼叫,才意识到此,就听见滴滴答答的小雨。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头时,雨停歇了,天色如绽放的嫩绿耀眼生辉。从东窗射进的阳光或许因为两人彻夜未眠而格外耀眼。罗贝多翻好书,平贺也找出答案,他的手轻靠在桌上拄着头,迷迷糊糊打起瞌睡。

“平贺,没事吧?”罗贝多关切友人,自己眼下也出现眼圈。后者转头看他,因为刺眼的逆光,平贺眯起眼,“我转译完了,你那边呢?”

“我有收获。我从塞巴斯提安的头发检测出氯胺酮。”

“氯胺酮?”

“就是K他命,一种强烈的诱导剂,会粉碎当事人抵抗的意志。伊朗精神科医生在一九〇三年初次发现氯胺酮后,这就被当成自白药,用在绑架犯和恐怖分子这些会反抗当局的人身上。一旦超过一定用药量,人就会丧失自我。使用氯胺酮时,身体会麻痹,还会产生强烈幻觉,按照使用方式的不同,也可以达到洗脑的效果。”

“塞巴斯提安被洗脑了……”

“他接受了洗脑教育,是纳粹贯用手法。所以才会突然通晓卢恩文,或对没见过面的米海尔主教抱持莫名敬爱。如同以前的……希特勒青年团……”

“你是说纳粹第三帝国的青年组织吗?”

“没错,正是一九二六年设立的希特勒青年团。一九三一年,巴尔杜尔·冯·席拉赫一爬到纳粹党青年指导者的地位后,便统合德国女子青年团等青年组织。两年后,他等到希特勒政权成立,就用‘德国青年指导者’的身分重新编制纳粹党外的全部青年团体,将希特勒青年团定位在比学校和家庭更重要,追求身体、精神、道德的教育组织。他的野心是全面且组织性地控制十五岁到十八岁青少年男女的意识形态,听说人数一度高达三百五十万人。”

“然后……”黑发青年机械般解释到此后,忽然压低嗓音,“这间圣玫瑰学院说不定是培养希特勒青年的教育机关。”

罗贝多眉头深锁,“太惊人了,真不敢想像。”他想也没想地在胸前画十字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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