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间学院超过三个月。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妈妈果然连一通电话都没打,想必醉心于新恋情。但我收到霍普金斯博士来信。我在之前的信上提及玛利欧和团体中的朋友,他回信告诉我朋友很重要,也对我交到朋友非常高兴,甚至写下,“没有朋友的人生,如同夜路失去明灯。”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的茶会很重要,大家会聚在玛利欧寝室,随心所欲行动和谈天。茶会的饮料是可可,尽管好喝,不过也让我怀念起在家所喝的、掺入白兰地的咖啡。尤其妈妈常喝酒,从小也满不在乎让我跟着喝,我长大后酒量应该不差,而酒量好才称得上是男人。但当然不能随便在教会说这种事。

天气很好,我换上平时制服前往玛利欧的寝室。似乎有人先到,半掩的门传来热闹的说话和笑声。我一进门,大家纷纷打招呼。天气变暖和,因此暖炉没摆出来,刺眼的阳光射进窗户,映照出空气中翩翩飞舞的粉尘,宛若银粉。角落的厨房里,水壶在炉上冒出白蒸气。我走进其中取出杯子和可可粉,泡了香甜的饮料。茶会全是自助式。玛利欧坐在中间露出和煦的笑容。和这样的他待在一起,心情很愉快。

不过我有些在意,他的手必然在周五出现圣痕现象,却始终没痊愈,星期天会停止流血,但包着绷带的双手看来很可怜。但我也束手无策,只能捎信问霍普金斯博士关于圣痕的知识,而博士如此回答:

“我不相信耶稣,因此不认为圣痕是奇迹,但我会站在中立的立场向你说明我所知的事,世上第一个圣痕现象是出现在一二二四年,当事者是意大利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从他开始,往后出现圣痕现象的人达三百人以上,其中也包括圣皮奥神父,他流血流了五十年以上。

“圣痕现象有以下几个共通点:

“一、手、掌和脚出现和耶稣受到处刑时一样的流血现象。

“二、大部分发生在复活祭前的星期五。

“三、发生时期集中在十六至十七世纪,成为社会上的一种流行,但基本上都被认为是为了受到世人瞩目所做出的自残行为。

“四、虽然是如此,但在密集的观察当中,的确有人出现圣痕现象,不全然都是在说谎。另外也有一说解释这种现象类似强烈的自我催眠。

“五、这也可能是血汗症,症状是当事者一旦感到精神压力或强烈愤怒时,头皮、眼睛和手脚就会出血,是微血管扩张症这类血管疾病所造成的。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最后,希望你跟大家相处融洽。”

待在飘着香甜气味的房里,我想起博士的信。这时身边的麦克问玛利欧:

“耶稣所说的救赎日和神之国,何时会来?”

“应该看我们的行为决定吧。”玛利欧回答。

“我怀疑救赎日与神之国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轻率开口,大家讶异地转头看我,连玛利欧都盯着我,严肃地问:

“塞巴斯提安,你为何怀疑救赎日和神之国呢?”

“因为……我怀疑基督教所谓的救赎,和耶稣说的救赎是不是真的相同。教会认为,钉在十字架上并在三天后复活的耶稣,是为人类赎罪的耶稣,也是神的儿子,因此相信,信耶稣就能获得救赎、前往神之国吧?”

“你是说并非如此吗?”

“耶稣不是将神之国比喻为‘芥菜种’及‘撒种之地’吗?我认为他用土地比喻人心,救赎则是‘耶稣在人心里撒下的种子收成之时’或‘神之国不是用看得见的形式出现,神之国不在任何地方,神之国在我们之间。’的意思,不是吗?换句话说,无论是救赎或神说过的预言,其实都不是用物理性的方式出现在特定场所或时间,反而实现在人心。”

我试着抛出单纯的疑问。博士的来信让我想起至今为止的教育,虽然在天主教学校生活上几个月,就容易习惯学校的思考模式,但我始终无法真正接受这一切。耶稣确实将神之国喻为芥菜的种子和撒种之地,并和万人立约,但教会却用特权霸占解释权,表示自己是地上唯一可以获救的机关,只有主教才可掌管神人的沟通,这太矛盾了。

玛利欧点着头听我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标题为《神学大全》的书。

“塞巴斯提安,这本书借你。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神学者托马斯·阿奎那的重要著作,也是欧洲中世纪文化最闪耀的杰作之一。这本书屡次被喻为哥德式大圣堂,不过这不仅是种比喻,书的内容非常多样化,不同理论间维持秩序和协调性,就和哥德式建筑中的尖塔构造一样,丰富多样的理论层层攀升到难以想像的境界,最后收东在同一结论上。

“圣托马斯这本著作是活用自己神学教学的经验,为了初学者写成的教科书,尽管最后来不及完成,但这部以〈神·创造论〉、〈伦理神学论〉、〈耶稣基督·秘迹论〉三部分构成的大作,可说是神学观点到中世纪学问的集大成。叙述手法仿造当时大学上课形式——‘讨论’。构成本书的三千八十个‘项目’,全都用‘……吗?’的诘问开头。作者先提出反对自己立场的最强论点,然后慢慢爬梳各种议论的矛盾和冲突,导到最后更高层次的结论。这是《神学大全》的写作脉络。内容除第一部的〈人类论〉、第二部的〈情念论·习惯论〉和〈法·正义论〉等哲学上深奥的论述考证,还有详细的圣经解说,很适合现在的你来阅读。”

“谢谢你,可以的话,我会尽快读读看。”我接过厚重的《神学大全》。

接下来三个小时,我们聊起其他话题,包括解答上课遇到的难题,或争论一些无关紧要关于耶稣的神学话题,之后解散回房。学生的寝室从单人房到三人房都有,我住的单人房是VIP式的待遇,可是我很晚才知晓。我一回到寝室马上读起《神学大全》。

这时,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我走到门前应门,“怎么了?”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你家人打来,请立即到教职员室。”

我立刻开门冲出,接着奔下楼梯跑上走廊。半途,一名擦身而过的神父斥责我,“要安静!”但我不予理会,直奔教职员室。

“我是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我大声说,“我接到通知有电话。”司提反神父拿着话筒走来,我认为是妈妈打来的,兴奋接过来就开口,“你好。”

话筒另一端却传来我讨厌的声音,“啊,塞巴斯提安,你好吗?是我,席德。”听起来宛如歌剧的男中音,装腔作势的。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原来是你,妈妈呢?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用这种口气和继父说话,你好歹叫我一声‘爸爸’吧?她现在去看表演了,没法接,是我想打电话给你的。”

“……有何贵干?”

“只想问问你习惯学校生活了吗?过得开不开心?我听说你进到SC了,很努力啊,塞巴斯提安。”

“只为了这种事?”我闹着别扭,“哦,一切都很顺利。”

“太好了。对了,你参加过秘密仪式吗?有没有被灵媒呼召?”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当然知道,因为我是圣玫瑰的毕业生啊。灵媒的占卜从那时起就是学校的传统。”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惊讶。

“我来告诉你更多秘密,这些都是当时我从高年级那听来的。听说灵媒的灵应盘是大我两年的学长从米海尔主教房间偷来的,米海尔听说有特别的魔力,因此灵应盘也被认为具有特别的力量,开始了灵媒代代相传的传统。”

席德强势的口吻挑起了我内心的反抗。

“米海尔·伯朗主教已经过世了啊,现在的主教是约翰主教。”

“这样啊,毕竟他也是老爷爷嘛,当然也蒙主宠召了。总之,只要一被选为灵媒,那人就看得懂灵应盘上头各种奇异的记号和图案。”

“哪有这种蠢事。”

“才不会,你马上就会明白了。”席德自信满满,一副很不得了的样子。

“就这样,我要挂了。”

“你还真无情啊。算了,妈妈回来时,我会和她说好歹也打给你一下。”

“不用,妈妈想打自己就会打……”

“干么,在逞强?还是面子问题?”

“才不是。”

“塞巴斯提安,我只说最后一句。你长大了,不该再这样撒娇了吧?抛弃只有你和妈妈在一起这种幼稚的妄想,成为男子汉再回来,听到了吗?”

席德咔嚓一声挂掉电话。

说得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只有我和妈妈的世界——这种妄想也太蠢了,她打从最初就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没耐性地重重丢下电话,司提反神父讶异地看向我。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不能用这种口气跟家人说话。”

“他不是我的家人,只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抛下这句话离开教职员室。

妈妈正在拉斯维加斯看戏,结束后会到预约的餐厅用晚餐,然后在下塌的饭店悠哉渡过一晚,完全没空想我,为了自己的享乐忙碌。好可悲,但再也没有承认自己可悲更可悲。我有玛利欧和学校的朋友,一点也不寂寞。

我用完晚餐后勉强读起《神学大全》。老实说,书不怎么有趣,有一种为理论而理论的刻意,愈看愈不耐烦。但这是玛利欧特别借我的书,不能一点心得都说不出来。

事情发生在接到席德电话后的一日夜里。

我始终看不完《神学大全》,于是放任睡魔吞噬,趴在桌上睡着,但一阵重物摩擦的声响吵醒我。似乎有人在门前。熄灯时间过许久,屋子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夜色里传来细微声响。

“是谁?”我一开口,声响就停了。四周一片寂静,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响。

我悄悄靠近门,打开一些,瞥见地上有东西,于是我回到书桌拿手电筒照着地上。是灵应盘,旁边摆着面具和斗篷,另外有信封与一个小盒子。我把它们拿进来,就着手电筒读信——这些道具和吾的服装,全授予次代灵媒。

所谓的次代,这是指我成为下一代灵媒吗?

信上还写着占卜日期的决定方法和执行细节。但我明明看不懂灵应盘。然而一瞥见灵应盘,一道念头雷电般劈进脑海。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明白灵应盘上的神秘记号代表什么了!

我被至今未曾有过的震撼贯穿,清楚听见神的呼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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