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茜尔·霍尔比呆若木鸡的站着。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已经累得瘫在地窖楼梯的最下面几阶,但她扭曲而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看来仍有力气举起她膝盖上的那把长管手枪。

“告诉你,这把是他的枪。山姆·霍尔比的,你叔公的。是他从战场带回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留着保护自己。他死了以后,就交由她保管。我当然知道它放在哪里,就放在床边的抽屉里面。不过我不知道这把枪还可以发射子弹,更没想到她居然会开枪,不过她真的开枪了,就那么一次。”

“她?贵朵琳婶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望向她,仿佛这才发现她站在那里而感到惊讶。接着,瑞茜尔看到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又爬回她的嘴唇。

“我不是跟你讲过了,瑞茜尔?我说,如果你打开那道门,你就得承担后果。可是,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咄咄逼问。

也许是那声音、语调神似贵朵琳婶婆使唤下人的语气,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产生了作用,突然,往日的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回来了,至少说话的方式又变得简单扼要、不带感情。

“是。我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呃,其实我们是先到伦敦,然后再回这里。或许他一路跟踪我们?是的,我敢保证一定是那样。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和她都很累了,不过一个声音吵醒了我。我想,一定是宠物。那堆猫狗实在讨厌,可是她坚持要让它们自由进出房子。总之,有种感觉让我非得下床看看。我走出房间,看见她的房门没关好,房里小夜灯的光线照到外面楼梯的梯顶。我听见她在讲话。再向前走两三步后,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妈妈?’。我呆住了。霍尔比夫人说:‘站在那里的人是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让我看看!’然后她尖叫一声,手枪发射,那个人一下重心不稳,跌跌撞撞走下楼梯,步伐蹒跚,就像以前我爸礼拜六晚上喝醉酒回家的样子。

“我冲进她房间里,看见她坐在床铺上,枪——就是这把手枪——握在她手上,还在冒烟。她说:‘那是一个恶魔,一个恶魔假装是我儿子!’接着她的嘴唇突然扭曲变形,整个人僵在床上,再也讲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冲下楼去打电话求救。那时他还在那里,脸朝下趴在走廊上!我差点昏过去,只是他已经动也不动,身体完全——完全僵硬了。可是我得从他身边绕过去,才能去打电话。我打开灯,弯腰查看他是断气了还只是不省人事。这么一看,我认出他来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还是认得出来!”

惊恐的瑞茜尔向后一看。

“你是说,那个人真的是他?她的儿子亚历山大回家来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哈哈狂笑起来。

“傻女孩!”她说。“我们怎么会糊涂到认为你头脑聪明呢?喔,是的,儿子是回家来了。可是,那不是她的儿子,不是那个疯婆子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瑞茜尔,我的儿子!”

直到此刻,瑞茜尔才开始真正担心自己的安危。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既妄想得如此癫狂,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瑞茜尔以嘹亮的嗓音问:“这么说,亚历山大其实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从来都不知道。”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讶异地看着她。

“你脑筋坏掉了不成?霍尔比家的人全疯了吗?死的那个人是理查德,我亲生的儿子,趴在那里。他好可怜,跑错了房间。可是,如果他当时是进了我的房间,我会做出什么举动,我现在也不晓得。你应该知道贵朵琳怎么看待黑人,所以我当初才把他送走——这也只是原因之一吧。你不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未婚生子已经够糟了,还生了一个黑人!人家会以为我跟大猩猩或什么动物交配吧。当时我觉得前途渺茫,没有钱,没有工作。我能怎么办?之后我回来找她,跟她聊起亚历山大,说那个被宠坏的小鬼有多棒,还说他一定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她听了之后就留我下来。不过,我那个黑人小杂种一旦被她查到,她绝对会赶我出门!我去孤儿院看儿子,我一直说总有一天……至少我当时认为总有一天……可是他变得脾气很坏,开口闭口吵着要跟我回家,不然以后再也不跟我讲话……为了往后着想,如果不想惹他生气的话,最好就是……”

她越讲越语无伦次,约克郡乡音以及俚语又开始频频出现。瑞茜尔觉得远远传来了一阵门铃声,她向前跨一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察觉了,似乎向后抽动一下,手枪也晃了一下。也许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并不是有意晃动手枪,但瑞茜尔无意深究。

“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从来没告诉过儿子?”瑞茜尔问。

“当然没有,我不敢冒这种险。后来我不再去孤儿院看他了,母子从此失去联络。这么多年!全是她的错!现在儿子终于回来了,却被她一枪打死!是,凭良心讲,我不能怪她。一个黑人闯进她的卧房,她当然会受到惊吓。她总认为,黑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之一就是强奸白人妇女。何况他还喊她‘妈妈’!所以我并不会希望她下场太惨,只但愿她下十八层地狱!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感想,我完全吓呆了,只知道最好别让人发现他。你知道,情况好复杂啊,如果她活着,一旦发现理查德,她一定会撵我走;如果她死了,人家可能会乱讲话,说我带黑人儿子回来害死她。我已经忍受她这么多年,年纪都将近七十岁了,好歹也该让我平静过完这一生吧!

“所以我把他拖到地窖来,心想暂时把尸体藏在这边,等想好办法之后再说。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可以赖说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摔死,我这两天才发现尸体的。

“好了,她中风没死,而且开始好转。不过她把那件事当成是恶魔显灵,说黑色恶魔过来劝她相信亚历山大已经死了!我把她照顾得很周到,这一点没有人敢否认。然后我把理查德的尸体移回那里,把他的身体摆得整整齐齐,点一根蜡烛,帮他做了一个祷告。我这人不信教,所以不认为非要进教堂找牧师才能获得安息。要是我死了,你也可以把我放在那边陪伴理查德,我无所谓!”

她的口气目空一切。想到多年来这副目空一切背后的自我辩解,瑞茜尔很希望能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一表同情,但还是太难了。她从没有喜欢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现在她终于开始了解真正的原因了。

门铃仍旧响个不停。

“那个意大利人,班恩德勒依呢?他也来过这里吗?”她说。

“喔,没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她疯狂而晶亮的眼珠突然露出鸟似的机警。“他来过,我发现他在探头探脑。我去拿枪,他一开始说他想找洛尔德尼克,我说洛尔德尼克不在这里。他说他知道洛尔德尼克住在这里,然后开始叫我阿纪,问我晓不晓得他是谁。我说我不晓得,他说他就是亚历山大。我笑着说,你才不是,亚历山大老早老早就死了,你是冒牌货,而且我会让别人也知道这件事。这话激怒了他。他说,等他继承了遗产,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踢出特洛伊庄园。然后他向我走过来,手枪就开火了。”

她看着手里的枪,仿佛第一次注意到。

“我不是有意开枪的。开枪以后,他转身就跑。我笑了,以为他是被枪声吓跑了。我不知道他真的中弹了,后来看报纸才知道。我并没有良心不安。如果他死在这里,我也会把他拖进酒窖跟理查德放在一起。两个儿子葬在同一个地方,可以彼此作伴呢!”

“你觉得他有可能是霍尔比夫人的儿子?”

“他总是某个人的儿子吧,”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又以狡猾的口吻说。这种口气已经让人听到恼火。

门铃声停了。不管是谁按的铃,现在一定死心走了。瑞茜尔连忙说:“我觉得你最好回床上躺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是吗?为什么?我哪里不好?”她语带疑虑地问。

“我想你只是累了,这些事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承受。后来附近的空地又出现了一具尸体,一定让你深受打击吧。”

瑞茜尔假装同情,然后提起克里夫特惨死荒郊的事,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继续想着班恩德勒依以及说是他儿子的这具骷髅。但是这话一出口,瑞茜尔马上意识到自己已把话题移往一个更奇怪的方向。因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热泪开始簌簌流下。

“发现尸体的那个人来这里,跟我借了电话,然后警察来了,我好担心这事跟……跟另外那件事有关。还好大家都很客气,只想借个电话。我泡茶请他们喝,一切都相安无事。后来那个红头发的警察过来了,我听见他讲电话,他说他认得出死者,就是前几天他逮捕的黑人男孩,在商店窃盗那一个,姓名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我一听就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孙子。在那之前,我从不晓得我当上祖母了,然而知道的那一刻,却也同时得知……我的孙子就死在田沟里,从特洛伊庄园就可以看到……父亲死在里面,儿子死在外面……我都知道了……”

她瘦弱的身体在长长的睡袍下抖动,啜泣着,原本一直无法对之寄予同情的瑞茜尔,此时真挚的怜惜之情终于涌上心头。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她说,“我很替你难过。”

瑞茜尔走向心冷的老妇人,想伸手拥抱她,抚慰她饱受岁月无情复仇的心灵。

也许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误解了她这番好意,也或许她排斥肢体接触的感觉,所以猛然向后动了一下想站起来,手枪却同时爆发。

瑞茜尔向后跌撞,惨叫一声后倒下,地窖里弥漫了白烟,子弹弹跳的声音回荡四方。就在此时,有个人声穿破回音而来,呼唤着瑞茜尔的名字。两个人影出现在楼梯最上端,走在前面的是个瘦削矫健的年轻人,他蹦跳着跑下楼,冲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身边时半秒也没停下,最后直接跌跪在倒卧地上的瑞茜尔身边。

“喔,瑞茜尔,”洛尔德尼克的语气充满绝望,远远超出了他的演技。“躺着别动,喔,瑞茜尔,别担心,我们马上找医生过来。”

“用不着叫医生了,”瑞茜尔说着坐直上身。“找个补鞋匠来吧。我怕被你嫌矮,特地穿了这双讨厌的高跟鞋!”

第二个人下来了,体型肥壮且气喘咻咻,他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身边蹲下,从她毫不抗拒的手指里拿走手枪。

“你没事吧,老太太?”他问。“我们待会儿就把你扶回床上。”

说完他继续走下,经过瑞茜尔身边时向她点了点头,快活地说:“晚安,亲爱的,”然后走向酒窖的门。

“我看这是理查德·莎拉曼吧。”他的口气带着些许满足。“正合我意,一个干干净净的收场。”

达尔齐尔转身,对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心急如焚的男子以及精神崩溃的老妇微微一笑,笑得像个善心的耶诞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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