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摩托跟着顺发的轿车,我心中没来由地饱含着愤怒,就好像叶叶就是被他所玷污的那样。叶叶口中所说的一定会来赎她的有钱人就是顺发吗?他们之间……我不想想下去,难道这就是叶叶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如果这是真的,我会嫌弃叶叶吗?但转瞬间我就笑了起来——我这么个被坏人追杀,被好人判刑的人,还能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别人?

我猛踩油门紧跟着他,如果不能知道真相的话我绝不会罢休的。在狂风中,我心中所产生的嫉妒和猜疑越来越重,还有严重的不安全感。我这时才真正体会到,那些凡人的情感中不仅仅有喜欢、爱慕和信任,还有这些相反的因素,正是这些矛盾情感的交织,才让烦恼和兴奋交替而生。要是在往常,我一面对这种刺激,就会躲入自己依靠理性和科学所建造起来的精神堡垒中,嘲笑着凡人是多么看不穿,但这一次……我不想退缩,我明白自己得去面对。

我大汗淋漓,怀疑自己已经被顺发发现了,因为他的车看似绕了好多弯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正急剧分泌着,心慌、心悸,也许再过个几秒钟我就得车翻人亡……但顺发的车却停了下来,我也忙踩下刹车。它停在一处综合医院的入口,由于前面有很多私家车,它也只能在后面等着。我转个弯,靠边把摩托停好,又脱下了外套,因为我实在燥热得难受。

我这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古怪行为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它。直到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看到顺发从地下停车库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我想一定是顺发的老婆。那一刹那我又迷糊了,如果说顺发是和叶叶约在那个私立医院的话,为什么他老婆会跟着呢?难道是被他老婆发现了……

但下一刻我就察觉出自己的卑鄙来,我这样想好像真的认为叶叶和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我得驱散这种不信任,我的身子挨着柱子旋转,慢慢看到顺发他们走进了住院部。我也紧跟了上去,我知道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可以接近金龙集团的人物了,不管叶叶和他们的秘密会令我失望还是令我欣喜,我都想知道,我实在被它折磨得好几天不得安宁了。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车内的几个保镖却没有跟上来,他们只是在附近瞎逛着,看来顺发并不想让外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装出一副普通人的样子,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显贵,他老婆则老老实实地挽着顺发,身上也没有任何扎眼的饰品。我想看来他真的不想引起别人注意,这里面必然住着对他来说……难道?

我马上想起传闻中已经病入膏肓的陆金龙!没错,医院里肯定躺着顺发的父亲,他是来看父亲的!我为自己的推测颇感得意,但也同时觉得毫无意义。陆金龙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快要死了,这和叶叶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顺发去过叶叶所说的医院,但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的联系。

我也装作一副看望病人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顺发他们上了二楼。我的头还未完全探出去就听到一个声音冲着楼梯口叫道:“你可来了啊!爸爸要不行了你才来!”我吓得马上又缩了回去,又听到顺发他老婆发话了:“死都死了,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她能说出这种话,心中一惊,差点儿从楼梯上跌下来。

这天来探望病人的本就不多,除了顺发外我几乎找不到一个上楼的。我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下了楼,我决定从另外一边的楼梯绕到他们背后。我走下去的时候还能听到顺发老婆在楼上发出的尖锐的声音,我想随便哪个男人都会讨厌这种女人的吧!

我来到另外一边的楼梯,小跑着上去,接着看到二楼的走廊里正站着好多人,从外形上来看除了顺发一家,顺启、顺珍和小平也都来了。他们正站在病房的门口,大声嚷嚷着。但说话的人实在太多,你一言我一语,我完全分辨不出他们说了什么。我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如果不知道你们是身家过亿的富豪,没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氓混混呢!

我就这样靠着转角处的墙壁静静听着,听到还是顺发老婆的声音停止了这场不知所谓的争吵:“我说既然你们都来了,老头子也快不行了,就把事情好好说说!”“什么事情?”“说什么事情?”“爸爸死了,你还说这些!”“你目中无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又响起来,都在指责着她。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道:“别装君子了!我可知道你们背地里都下了什么功夫!我们顺发是老大,你们还想争什么?”

我正听得起劲,但随着她这句话,大家都不作声了。我这才完全明白过来他们到底在争什么,还不是金龙集团嘛!既然陆金龙病重,而且如他们所说的“快不行”了,那么他的遗产又该由谁继承呢?以后谁来当集团的老大?我听明白了这茬儿,在暗地里不禁笑起来:说到底,这些家财万贯的人,还在贪钱,还在夺利!连自己父亲正病危躺在床上也不管不顾了!

我感到这些话一点意思都没有,便想走开。但突然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响起,我想这是小儿子小平吧,只听他说:“爸爸高龄卧病,我想这阵子大家也都忙得够呛……这点事情不如以后坐下来慢慢谈,医生说爸爸也就这会儿能和我们说些话了。”我想这多少还算句人话,又听他说道,“在这里我算是最年轻的了,我们集团历经风风雨雨,然而面对新世纪和新形势多少显得有些暮气沉沉,难道不是因为……”

他接下去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清楚,正想探身出去,但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仿佛像是一个巴掌:“我呸!你这个小赤佬!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老了,将来天下是你的了吗?我真怀疑……难道你们没怀疑过吗?小平到底是不是爸爸亲生的?难道不是那女人在外面瞎搞出来的!”接下来的话更是无比龌龊,但我听明白了小平的意思,他是想说这些哥哥姐姐都老得不行了,不配继承父亲的事业。

然后又是一阵混乱,接着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正奇怪,这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走过我身旁,下了楼,原来是路过的一个外人。我心里觉得诧异,陆金龙那么有钱,可他的儿女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这种小医院?这不是让他的病……想到此处,我浑身打了个冷战,我明白他们的意图了:陆金龙早点死,那么集团也就早一天是他们的了。

我实在感到恶心,就想跟着那人下去,但又听到一个新的声音道:“小平啊,你说的没错,我们是老了,老到你都不会正眼看我们了。”“呵呵,当然不是……”“但要知道我们虽然老了,但我们还有孩子呀,集团迟早有一天不是我们的,而是我们的孩子的。”“当然,我的意思是……”我正听着,突然顺发的老婆又撒起泼来:“顺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集团要有人继承,就要香火旺盛。顺发,不是我说你老婆,这几十年下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你给我闭嘴,闭嘴!”顺发老婆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顺发和旁边几个人一起才把她给拉住。只听她又道:“没有孩子又怎么样?难道我们顺发……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又是长子,就没有资格继承老头子的……”“不是说不能,而是说要拿的少一点,你们才一个人,我这边……”我虽然背对着顺启,但也能感觉到他现在是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更别说顺珍了……”顺启又补了一句。顺珍敢怒不敢言,跺了跺脚然后进病房看陆金龙去了。我把头缩了回来,心中为金龙老爷子感到不值。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伟业,眼看就要被这帮只知道窝里斗的废物们糟蹋了,一个说年长的跟不上形势不能继承,一个说女的不能继承,一个说没有子嗣不能继承,一个又说自己是长子所以一定要继承……谁也不肯让对方半步,就好像彼此之间一点血脉关系都没有。

诚如叶叶所说的,血脉并不是最重要的,没有血脉基础也能像亲人那样生活在一起。而看看眼前这些不孝子,为了身外之物甘愿斗得你死我活。见到这一幕之后,我对我之前所遵循的逻辑法则又产生了新的认识,我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依照着逻辑顺序而排列,人和人之间既能逾越身份的障碍走在一起,也能因为利益的分歧而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切都没有定数,我以往那个由宿命塑造起来的世界得推翻重来了,我得一点点地接受叶叶和我继父那样的世界观,才能更好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正在惆怅的时候,墙的那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走过去瞄了一眼,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我想他们是都进去看陆金龙了吧,难道他这回就要撑不住了吗?我也蹑手蹑脚地靠近病房,透过玻璃我看到一圈人正围在陆金龙的身旁,而旁边站着似乎已经无能为力的医护人员。见到这番景象,我长叹了一口气,正想离开,这时从人丛的空隙里我却看到了金龙,看到了他那双无助、哀怨,同时又充满困惑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柔弱、可怜得就像……就像那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我母亲的眼睛。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些冷酷的人。她想乞求着什么,但病魔正折磨得她,折磨得她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不能说。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她仿佛想要和我说什么,仿佛想要叫唤我的名字,但即使我冲着她大叫着“妈妈”,她还是一点都听不见。他的双眼失去了光芒,我看到那群医生正不停地电击着他的前胸。来为她穿冥衣的人翻过她的身,露出她背后一个硕大的洞口,他们试图堵住那里流出的脓血。她这时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尊,任凭别人脱光她的全身,任凭别人为她穿上冷冰冰的衣服,我也无法阻止……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阿明和阿悦胸前被子弹贯穿的血洞会一直进入我的噩梦,因为它们唤醒了我小时候对于母亲的回忆,唤醒了我对于分离的恐惧。这些年来,这些我失去妈妈的日子里,我渴望重新被爱,但我拒绝接受一个不是我亲生父亲的人的爱,我因此放逐自己,让自己堕落到匪窝里去……我因此封闭了自我的情感,逃避进一栋由秩序和理性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里。

这眼前的一幕是多么熟悉啊,在那一刻我仿佛就看着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死亡的,我趴在玻璃窗上失声痛哭起来。我想起了妈妈是如何哺育着我;我想起她身上清新自然的香味;我想起当我做对做好事情的时候她是怎样夸奖我的;我想起她是怎样一口一口地给我喂饭吃,还当着我朋友的面骄傲地喂给我吃,我害羞地丢下了妈妈逃开,我害怕被人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我现在知道,她是想尽量弥补我父亲早逝给我带来的缺失,即便是后来找到一个……

我沉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去,这些回忆我本已封存起来,但在今天,我望着面前的那双失神的眼睛又都统统回来了。我在以前害怕记起这些来,但现在……我感到这些真实的经历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不停地从回忆里获取再生的动力,获取能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也许能够记起那时候的痛苦,才不会对任何在意我的人又一次冷漠。

我也同时记起我那时是多么冷漠地对妈妈,我叛逆、我反抗、我……我的身子几乎倒在地上,这时感到背上一凉,一只手搭在了我身上。我惊觉起来,抹掉眼泪,转身看到那原来是一位护士。我看着她,好想对她倾诉这一切,但我忍住了,我知道自己情感的决堤是因为我让自己冷静得太久了,所以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可是我又怎么能够立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呢?

护士给了我一块手帕,让我抹掉眼泪,还问我:“你哭得这么厉害……唉,你是病人的家属吗?”她似乎觉得我和陆金龙子女的反差太大了,所以叹息了一声。我只能点了点头,接着看到病房内已经有人向我走来了。我忙说了声谢谢,将手帕扔还给她,然后飞一般地冲下了楼,冲出了医院,骑上摩托,风驰电掣般在城市漫无目的地穿梭。

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要骑向哪里,直到完全没油了,我才发现天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的泪水在风中早已凝结,我呆呆地看着面前河流的涌动,心想即使我所亲近的人都死去,这条长河也不会停止流动的吧?就在这一刻,我疯狂地摸着自己的口袋,我想掏出手机,我想再一次听到叶叶的声音,再一次听到阿福的声音,再一次听到我妈妈亲切的声音——小飞,回来了啊!小飞,你想要吃什么?

热泪从我的眼窝里滴落进这条冰冷的河里,马上消失无踪。我握着手机却一动不动,我又在担忧,又在怀疑……叶叶和阿福会真的在乎我吗?在寒风中等了好久,我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给阿福家拨了过去。阿福马上就接了我的电话:“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我把叶叶叫起来吗?”“她睡了吗?”“嗯,早就睡了,她还说要等你的电话呢,哈哈,现在已经打呼噜了。”我笑起来,仿佛听到叶叶的这些蠢事,我就能够忘记一切烦恼了。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叶叶……我前几天说她身体不好,那时候我就有预感了,毕竟我比

你了解一些。”“你说什么?”“我是说……”但电话一下子沉默,我听到一阵杂音,“来,叶叶和你说话,她醒了。”我听到叶叶久违的声音,感到寒风中终于传来一丝暖意:“我想你,你快回来吧。我想你!”“我……”我犹豫着,擤了擤鼻涕。

“你感冒了吗?”“不是,我只是在外面。”“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我正想着怎么和她解释,又听她不断地说要我回来。我的内心再次激动起来,我开玩笑地问道:“你还认为我们有着什么毛病吗?都这么多天没见了。”“当然没有!我只是想要见你而已。”“无论什么病都不能描绘出这些感情的,就好像我曾试图用理性和科学来解释人类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她说这些没用的,又道:“我也想你。但……”

“既然想,为什么还要犹豫?”“我在考虑……”“考虑坏人会不会来杀你?考虑警察会不会来抓你?”我在心里默默说是,我不能拖累……“你难道认为我也会躲避吗?这么多天来……你难道还没看清楚我吗?有人来追杀你了,我会为了自己而离开你吗?你被判刑坐牢了,我会不等着你出来的那一天吗?”当她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我听到那头阿福在叫着叶叶的名字,他抢过电话:“小飞,叶叶她……”但我明白了叶叶的意思,我不想让她失望,让她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我道:“我马上就过来,我去自首。”

我的摩托没油了,我就这么在寒风中走着,但我的心却不冰冷,我知道除了我曾失去的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分担我的痛苦和我的错误,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还能记清楚继父家门前贴着的那副春联,到现在也还没变过,只是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我摸着它们,然后按响了门铃。

叶叶一下子从门内蹦了出来,扑倒在我怀里。我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她,我只是看见眼前阿福停在半空中的胳膊,显然他是想拉住叶叶的。我道:“我回来了。”阿福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如常。我低下目光,看着叶叶乌黑的秀发,我叫着她的名字,她害羞地抬起头来,然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灿如明星。

灿如明星。

她也叫着我的名字,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我怀孕了。”“什么?”我脱口而出,不敢相信。阿福在旁边道:“嗜睡、乏力、厌食、呕吐……这些都是怀孕的症状。更明显的是……你给叶叶换过衣服洗过澡吧,你难道不知道她一直没有来吗?”我这才明白她不想让我知道的原来是……她又俏皮地道:“我们都是利马症候群。”我不知道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吻了下去。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但我明白我们在此刻才完全坦诚相待了,彼此之间没有了可耻的秘密,因为既然选择了共同去承担,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对方的呢?我感到我的唇吻在一颗恒星上面,炽热如火。

炽热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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