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庄告诉我叶叶和金龙集团有关系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当然是觉得老庄在耍我。但我回想起老大对叶叶的重视程度,又觉得也并非全无可能。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要是叶叶是金龙集团的人,老大纵然会好菜好饭地伺候着,但也不会让她受阿明和阿悦的虐待吧?而刚才叶叶又和我说她完全不知道什么金龙集团,难道叶叶还会欺骗我不成?更奇怪的是,叶叶虽然不知道他们,但显然她在隐藏一个不太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一路上我都左顾右盼,生怕那帮残忍的匪徒跟上我,要是他们对我严刑逼供,我难保不会说出我继父的住址。而现在对我来说,我要保护的不仅仅是叶叶的生命,还有这些年来想要寻求我理解的阿福的生命了。当我将叶叶交托给他的一刹那,我就已经认同了他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正如叶叶所说,我们之间会找到超越亲情的某种联系。

我逃得远远的,我知道离他们越远越好。虽然我很渴望再和他们见面,尤其是能再听到叶叶说几句倔强的话,但现在对我这个叛徒来说,到了必要的时候,我还考虑过用死亡来保护他们。想到这里我就不禁笑起来,我明白自己的缺点就是思虑得太多,要是像叶叶那样思维单纯一点,那么我也不会有诸多烦恼了。

躺到旅馆之后,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毕竟为了做可笑的不在场证明,我几乎每天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而且又怕老大他们追杀我,我的精神负荷也已经到了极限。在睡着之前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逝去的面孔,即使是阿明和阿悦,我也觉得亏欠他们——我本该有更好的处理方法。还有阿刚呆呆望着星空的脸,他的眼神令我心碎,他才刚体悟到人之所以有别于他物的真谛,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有我对我母亲的亏欠……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恍惚感,仿佛这几十天来所经历的事都是不真实的,是我的大脑对枯燥生活的反抗。然而当我穿上衣服的时候,仍能摸到我手臂上浅浅的疤痕,那是之前给叶叶洗澡的时候她抓的。我摸着那些伤口,逐渐从幻想之中逃离,我得面对现实生活,我得面对这被我的高傲和孤立所弄糟了的一切。

我之前曾听说过金龙集团,只是知道那是这片区域财力和势力最大的集团,大约我们的生活或多或少都被它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但我了解得不多,我对这些俗人俗事本来就没有兴趣,在我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混蛋,和老大那群绑匪没有本质区别。我待在旅馆里搜索了很多有关他们的资料,知道陆金龙有四个子女,分别叫顺珍、顺发、顺启和小平,小平是金龙晚年得子,所以被万般宠爱。

我还打探到了不少小道消息,说金龙的身体每况愈下,似乎得了不治之症,即便是有家财万贯也离归天不远了,所以当下是四个子女争权夺势的时机,每个人都想完全掌控金龙集团……当然,这些都是流言,如此庞大的集团又怎会让百姓知道他们的情况呢?不过这世上也没不透风的墙,我所奇怪的就在于叶叶这么个单纯的少女,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虽然我没有看过叶叶的面容,但以一个男人的判断而言,她的姿色应该不会太差。不过要攀上金龙集团这种……何况,我摇了摇头,叶叶是不会有这个欲望的,我去过她家,一贫如洗。她要是真的想靠引诱男人来获取金钱利益,也不至于这么失败。而她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到底和金龙集团有关吗?

我没有做任何的伪装就来到了金龙集团的大楼下,我知道不能让人看出我有些许异样,不知道多少人对这地方虎视眈眈,所以一旦有什么差池,我的下场或许会比被老大抓住还要惨。我又想起叶叶曾经很多次自夸说一定会有个有钱人来赎她的,难道是她手里握着什么有关金龙集团的重要秘密吗?

一天下来我都胡思乱想着,我已经把陆金龙和他四个子女的特征都熟记于心,但我明白我的方法本来就收效甚微。难道集团的高层也像工薪族一般天天会过来打卡上班吗?我已经换了很多咖啡店,也在周边的街角站了好久,我仔细盯着每一张脸,但这犹如大海捞针,完全是浪费精力。

我想着还是自己问问叶叶好了,便拨通了阿福家的电话,这是我好几年来第一次打过去。同样的,他也没有给我打来过,但我知道这是他怕我生气,这些年来他一直去我住的地方看我,给我付钱,为我打扫,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赢得和我之间超越血脉的某种联系。我现在拿着手机的手已有了颤动,我知道这通电话是一种和解的表示,是一种打破我多年来固有思维的行为。

但接电话的却不是阿福,而是叶叶:“是阿飞吗?”“是啊,你……你最近好吗?”“当然好啦,你父亲……阿福对我可好了,就好像我是他的儿媳妇一样呢。”“是吗?”我知道叶叶是个直白的人,但这样说也令我有些猝不及防,“阿福呢?”“哦,他说是你的电话,所以让我来接。”我心里一阵感动,我想阿福是知道我更愿意和叶叶说话的。见我一愣,叶叶又叽喳叽喳地道:“要我让阿福听电话吗?我这就……”“不,不,我先问你个问题。”“好,你问吧。”

但叶叶还是对金龙集团一无所知,我甚至威胁她说要是她真的瞒着我,我就再也不会来见她了。但她带着几乎哭泣的口吻告诉我:“什么金龙集团我真的不知道,金凤集团我也没听说过!”接着她委屈得几乎要摔电话了。我好说歹说把她安抚住,又问:“那在我们绑架你之前,你有去过哪里吗?”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我又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绑架你的原因吗?”“我当然……”“你知道,但你不肯告诉我,所以我要亲自调查。”“为什么,难道你不能现在过来陪着我吗?”“不能,我不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永远不能和你在一起。”“嗯……”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是很肯定,我只是一个弱女子……”然后她告诉了我一家医院的名字。

“我去过那里,但我不想告诉你我是去做什么的。”我心想即便是她成了阿福的准儿媳妇,她也没想完全和我坦诚相待,“每个人都有秘密的,不是吗?何况这些秘密还是藏起来好。”我能想象到她又在电话那头咬着自己的嘴唇,我无奈道:“行吧,你只能告诉我这些?”“是的,但是我不想你去调查清楚。我怕……我怕你会有危险。”我把那医院的名字记了下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你快叫阿福听电话。”

但她霸着电话就不想放下来:“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了不少书。”“哦?你也喜欢看书了?真不像你。”“等你回来,我可以给你说不少故事呢。”“嗯。”“你以前说我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对吧?”“很显然。”“我发现你也有病。”“病?但我……”“书上说这叫‘利马症候群’。1996年的时候一批匪徒在秘鲁的大使馆绑架人质,但没过多久,匪徒就被人质同化了。嗯,同化,意思就是被人质的人格光辉所感染,而放弃了绑架行动。”“反过来了是吗?”“没错,那座大使馆就叫‘利马’,我们把类似绑匪依赖人质的病症叫作利马症候群。”“哈哈,你学到不少知识呢!”我揶揄道,“我可没病,再说……”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当然。”“那你说你是不是有利马症候群?就是绑匪会喜欢上人质那种?”我扑哧一笑:“真的,看来我真的有这坏毛病。现在可以把电话给阿福了吧?”“好。”她乖乖交给阿福。我道:“你以后不要怕接我的电话,有什么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毕竟对我来说,你是妈妈的……也就是我的父亲了。”电话那头是一片温暖的沉寂,然后我听到阿福雀跃的声音:“当然,当然,我只是怕我们说不了什么话。”

“我们可以聊聊叶叶。”我笑道,然后我听见他真的开始说起了这个少女:“阿飞,你知道吗?我猜你不知道,不过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怎么回事?”“只是……吃不下东西。”“哦,她应该告诉你她喜欢吃什么的。”“她是吃不下了还想吃。”“什么?”“吐了还要吃。”“一直吐吗?”“偶尔,但得了你那个什么哥尔摩的毛病,会不停地吃东西吗?”“那还真奇怪,不过你劝着她点吧。”“好嘞。”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我们才刚重新建立起来联系,不能指望一夜之间就可以到非常亲密的程度,我在最后感谢了他愿意帮我,愿意照顾叶叶,愿意揽下这些脏活累活。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计较这些。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觉得虚假,因而产生厌恶,但当我挂上电话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是他因为被我赶走而眼角布满泪痕的那一幕。我闭起眼睛,仔细体验我已经好久都没有体验过的亲情,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这紊乱的情绪中醒过来,比起我曾奉行的秩序和理性,这些普通的情感让我感到了更为本质的冲击。

过后的几天,我都守在那家医院旁边,这是一家私立医院,非常高级的诊所,不过主要治疗的是妇科疾病,为什么叶叶会去这里呢?我屡次问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找出整件事的真相呢?如果我现在就去继父那边和叶叶永远在一起,有什么不能的呢?更何况我现在已经不再偏激,我已经从旧时理性和秩序的束缚中走了出来,开始拥抱那些我曾鄙夷的普通情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叶叶,为什么又要去追查这些可能破坏这份情感的真相呢?

了解了之后我就能躲过老大的追杀吗?我就能躲过法律的制裁吗?我就能和叶叶永远在一起吗?还是……还是我所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坦诚相待?我想知道叶叶究竟有着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还是……

终于,在这些远离叶叶的日子里,我逐渐明白自己的想法了,正如她所说的,我对她的情感是来自于利马症候群,正如她对我的依赖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一样,我们之间亲密关系的建立是没有什么更牢固的基础的。我们只不过在一起互不照面的生活了几十天,我们并不了解彼此。我之所以远离叶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我潜意识中想知道没有了绑匪与人质之间特殊的环境效应,我究竟还爱不爱着她?究竟还想不想跨越任何障碍去和她在一起?

同样,也许再过个几天,她说不定也会对我冷淡了吧?这一切不过是……我又想起我在下决心要救出她的时候是这样解释我自己的行为的:我这个小喽啰只不过是为了自己一丁点的生理冲动想要把她放了。我感到无比失望,在想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感觉我内心升起的灿烂焰火又要熄灭了,又要回归到那充满秩序的阴冷黑暗里。

“难道人与人之间所产生的情感……会因为距离就轻易抹去吗?”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拷问着自己的心灵,就在这时,我看见医院门口出来一个人。半天都没有人进出了,我的双腿已经发麻。但当我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我几乎要跳将起来了。我抛下了心中的敏感问题,我一下子辨认出了——没错!这就是金龙集团的大当家陆顺发!叶叶来过这里,他也来这里,他们之间果然是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关系吗?难道……我看着顺发满是老人斑的脸,心中一阵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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