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左右,东风牧场万籁俱寂,只有马匹还在草场游荡,森林中出没着野物。这时,从林间小道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一座房子里还亮着灯,窗子上清晰地显出一个男人的侧影。尼莫·斯特雷特拿着一罐冰凉的啤酒抵在负伤的肩头,结着冰霜的金属罐贴上受伤的皮肤,他的脸都扭歪了。他穿着T恤衫和拳击短裤,粗壮结实、肌肉发达的双腿把大腿处的短裤都撑破了。他朝床上一躺,拿起床上的半自动手枪,熟练地把子弹压进弹匣,可因为只有一只手,很难拉起枪栓顶上子弹。他沮丧地把枪放在床头小桌上,躺在床上啜饮啤酒。

尼莫·斯特雷特天生是个容易担心的人,现在这个时候让他担心的事不少。他还在想黑黢黢的丛林上空不知打哪儿忽地冒出来的那架直升飞机。斯特雷特观察着那架飞机,它没在树林里着陆,好像也不是警察。斯特雷特想过再回去检查科夫死了没有。

当然,他肯定死了,他们朝他开了五枪,没人顶得住。他计划的一切都已完成,昨晚的交易带来一大笔钱,无论他退休后想去哪儿,钱都足够了。

就算斯特雷特听见了后门打开的声音,他也没做出什么表示。这一天真长,他的止疼酒渐渐失效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擦擦嘴唇。

卧室门慢慢推开,斯特雷特好像同样没注意到。那个人悄悄走进房间,斯特雷特打开床头的收音机,放出音乐。人影挪近床边,斯特雷特终于停下手边的事,朝四周缓缓望了一圈。

“我没想到你今晚会来,”他说,“觉得只剩一只胳膊,对谁都没什么用处了。”他又喝口啤酒,把它放下。

格温站在那儿,低头看着他。她还穿着晚会上穿的那件红裙,不过脱掉高跟鞋,换上了平跟的。灯光中她的金足链微微闪烁。

她朝他更靠近些,目光移到他的肩头。“经常疼吗?”

“每喘一口气都疼。”

她伸过手去,拿起他的啤酒喝了一口,倒让他吃了一惊。

“就没点比这更有劲的东西吗?”她问。

“波旁威士忌。”

“拿来。”

他拿出酒瓶酒杯,她倚在床上,揉着小腿。她碰到足链,那是比利给她的礼物,上面刻着两人的名字。斯特雷特递给她满满一杯,她一口气便喝了下去,把空杯子递给他斟满。

“这东西得慢点来,格温,这可不是糖果。”

“对我来说就是。另外,聚会上我没喝,我是个好姑娘。”

斯特雷特的目光滑下她修长的身体,将她赤裸的双腿和饱满的胸部都看在眼里。“那地方每个男人都想把你一口吞下去。”

这句赞美没引出格温的笑意。“不是每个男人。”

“喂,比利上岁数了,再也不中用了。妈的,我也差不多快那样了,比我愿意的快得多。”

“跟年龄没关系。”她伸手拿过烟吸了一口,又递回去,“当丈夫的几年不碰你,这种事总会逼着女人另寻出路。”她朝他瞟了一眼,“你的作用有个限度,我希望你能认清这一点。”

他耸耸肩。“能到手什么只好消受什么,男人就得认命。不过比利那么做不对,为了儿子的事至今还怪罪你。”

“他有权怪罪我,因为我大卫才上的那所学校。”

“那伙发疯的‘自由’到那儿开枪扫射,又不是你派去的,是不是?”

“不是,也不是我让FBI派去一帮怯懦无能之辈送掉我儿子的命。”

“造化弄人哪,FBI居然到了牧场。”

“我们早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

斯特雷特笑道:“来这儿保护你们。”

格温冷冷地说:“保护我们不受自己伤害。”

“嗯,比利电话里那个小炸弹,韦布扔出车后我才引爆,那一家伙真让他们晕头转向,再也想不到是咱们。”

“韦布·伦敦比你想的聪明得多。”

“哦,我知道他是个机灵鬼,这件事上我才不会低估任何人呢。”

格温又啜了口波旁威士忌,这是她的第二杯了。她踢掉平底鞋,躺在床上。

他抚弄着她的头发。“我一直想你来着,女士。”

“比利才不管我呢,可有FBI在我们的地方四处转,溜出来有点困难。”

“现在嘛,”斯特雷特说,“只剩下韦布和罗马诺。那后一位也得留点神,从前干过别动队、三角洲部队,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格温翻过身趴着,支起胳膊,双肘撑着身体,盯着他。他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晚装里敞露出来的乳沟。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不过对他的意图显然不感兴趣。

“我想问问你马匹拖车的事。”

格温的问题让他将视线从乳房转向她的脸。“拖车怎么啦?”

“我也是在马场长大的,尼莫。有些拖车你改装得很特别,我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咧开嘴笑了。“难道男人就不能有点小秘密吗?”

她跪起身,靠得更近了。她吻着他的脖颈,他的手先伸向她胸部,又滑向臀部。他把她的晚装掀到腰间,发现她里面什么都没穿。

“好主意,我欲火上身,反正总得把你的内裤扯下来。”

他的手指在她身上摸索,她在他耳旁呻吟着,一只手伸到他脸上,接着向下滑到颈旁的T恤衫,忽地一把扯下他的短衫,向后一靠。

斯特雷特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他随着她的视线看看肩头染着血渍的绷带。

“马居然踢出这种伤来,可真是古怪。”格温说。

两人瞪着对方。没等斯特雷特阻止,格温一把抓起他的手枪,顶上子弹,朝房间各处瞄了瞄。她打量着枪。

“这枝枪平衡不好,还有,你该在准星上涂一点锂,晚上开起枪来就大不一样了。”

斯特雷特前额渗出一滴汗珠。“你玩枪挺在行嘛。”

“拖车怎么回事?”她问,“毒品?”

“你瞧,宝贝,咱们干吗不喝上一杯,再——”

手枪抬了起来,保险打开。

“我来这儿是搞你,可不想让你胡搞瞎搞。已经很晚了,我有点累。如果你还想今晚得点好处的话,咱们少说废话。”“好吧好吧,该死,你真够厉害的。”他很快地又喝了口酒,用巴掌擦擦嘴。

“确实是药,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全是处方药,劲头比吗啡大两倍。不用自己生产,也没有过境的麻烦,那种东西只消偷出来,或者勾搭上哪个药房助手,让他一小时挣上八百块。奥施康定这种东西最早出现在农村,可我把它弄进大城市。毒品这块馅饼也该让咱们自己国家的人分一块了,滋味真是甜极了。”

“你把东风当成基地,用我们的拖车送你的货。”

“这个嘛,我们原来发货一直靠小卡车,事先安排好交货地点,有时甚至用邮寄的办法。后来我才想出用马匹拖车的点子,我们不是一直载着马穿州过界的吗。如果警察截住我们检查通行证还有拖车和马的种种证明,那股味儿能够把他们熏得离藏货的地方远远的,另外我还知道,没多少狗受过嗅出处方药品的训练。我一直不停地掉换人员车辆,让你和比利注意不到。肯塔基这一趟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大的买卖。”

他举起啤酒庆功,显然是祝贺自己。

格温打量着他的伤。“但还不是彻底成功。”

“这个嘛,干的是非法的营生,就得准备冒点风险。”

“这次风险来自买家还是警察?”

“算了吧,亲爱的,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我猜无论来自哪一方,都意味着你把我们置于险境。你原本是替我们打工的,尼莫,全职工。”

“嗯,人总得替自己想点辙吧。这一行赚头太大了,实在不能错过机会。我才不会一辈子累死在马场呢,行了吧?”

“我雇你原本有特别的目的,因为你的特殊技能和经历。”

“没错,因为我肩膀上扛的这颗脑袋好使,认识些不在乎杀人的伙计,还因为我有本事攒出些精致的炸弹。哼,这些我都做好了,宝贝儿。”他一个个扳着指头数,“一个联邦法官、一个美国检察官、一个辩护律师。”

“利德贝特、沃特金斯和温戈。没脊梁骨的法官、没种的检察官,还有那个辩护律师,只要钱给够,他可以欢天喜地为杀死他亲妈的凶手辩护。我认为,要了他们的狗命,我们是为社会做了一份贡献。”“是啊,我们干掉了营救队,还骗得他们把那帮该死的‘自由’杀个精光。嘿,还骗倒了一个卧底老手,让他觉得自个儿撞上了其他毒品交易根本没法比的大买卖。我们把那个地方安排得简直像从《骗中骗》那部电影里搬下来似的。”他看着她,沉下脸来,“这些事我帮你办完了,女士。现在我在自己的时间里做什么是我的事,我可不是你的奴隶,格温。”

她仍然将手枪对准他。“韦布·伦敦还立着没倒。”

“嗯,嘿,是你说的让他那样,让他显得像个懦夫。幸好我发现给他看病的精神病大夫是我越南时的老相识,现在人人都以为韦布已经连根烂掉了。这一摊子事得花不少精力来策划,得冒不少风险。告诉你,我们于得已经快十全十美了。还没让你破费多少,只因为我觉得发生在你儿子身上的事太混账。”他用委屈的表情望着她,“可你连句谢谢你都没说过。”

她的口气公事公办,表情无法捉摸。“谢谢你。你从毒品里挣了多少?”

他吃了一惊,放下酒。“问这个干吗?”

“我付过你的花费,再加上我们投进这个地方的钱,比利和我的家底已经掏空了。人家不久就会拿走他收集的古董车,因为我们把那些车都抵押出去了。现在我们用得着现金。还要把这儿卖掉,我们也得另做打算呀。特别是你受的伤告诉我,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敲我们的大门,问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坦白说吧,弗吉尼亚猎区我受够了,我在想,我们接下来应该搬到一个小岛上,四季如春,也没有该死的电话。”

“你要我把我的毒品钱分一份给你?”他不敢相信地问。

“其实用命令这个词更准确些。”

尼莫两手一摊。“这个嘛,不跟你开玩笑,亲爱的,咱们那批漂漂亮亮的一岁马真卖了个好价钱。”他用真诚的语气说。

她朝他大笑起来。“这个地方我们买下之前从没挣出什么钱,现在也不会挣出钱来,无论有没有漂漂亮亮的一岁马。”

“那么,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

“非常简单,我要你告诉我你从毒品里赚了多少?”

他犹豫半晌才答道:“其实也没多少。”

她把手枪抬起来一点,朝他的方向瞄准。“多少?”

“好吧,大约一百万,行了,满意了?”

她双手紧握手枪,仔细瞄准他的头。“最后一次机会,多少,尼莫?”

“好好,别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几千万。”

“我要百分之二十,然后大家各走各的路。”

“你要百分之二十!”

“电汇到海外账户。我肯定像你这么了不起的生意人肯定有些秘密户头藏起你的百万美钞,对不起,千万美钞。”

“可你瞧,我还有花销呢。”

“得了吧,你多半拿那些药片给你的帮手当工资,那些人大多笨得不知好歹。你搞的是处方药,意味着低花费、低风险,我猜你的利润一定高得很,我也不信你会交所得税。还有,你用我们出钱买来的设备运你的货,用的也是我们出钱雇来在牧场工作的人手。这样一来,你口袋里的资金开销没多少,投资回报也就更大。这种情况下,是啊,我要分成,我们管它叫设备出租费和人力使用费好了。算你走运,才百分之二十。”她一只手滑了下来,诱惑地抚着身躯,“事实上,你运气真好,我这会儿大方得很。”

斯特雷特只管摇头。“怎么,你死去的老爹是个混蛋MBA?”

“比利和我忍受不公平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我们至少还活着,我儿子总共只活了十年。你觉得这些对我们公平吗?”

“如果我说不呢?”

“我就开枪打死你。”

“这么残忍,你这种虔诚的女人做得出来?”

“我天天为我的儿子祈祷,可我再也不能说自己对上帝的信仰是绝对的了。再说,我还可以报警。”

尼莫笑着摇头。“报告他们什么?我搞毒品交易?噢,对了,我还替你杀了些人?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我的办法就是,尼莫,不管什么事落到我头上,我全都不在乎。这是一切办法中最好的,我再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比利怎么办?”

“他对这些一点都不知道。现在的价是百分之二十五了。”

“嘿,见鬼。”

枪仍然指着他,她站起身,拉开晚装拉链,让它落在地板上,她跨出地板上的裙子,一丝不挂。“再给你添点甜头,”她说,“出价一次,出价两次……”

“成交!”尼莫说着,伸手搂住她。

激烈的性生活过后,两人连气都喘不上来。斯特雷特仰面朝天瘫在床上,抚着胳膊上的疼处。格温把双腿放下,伸直。斯特雷特几乎把她压进床垫,将她的双腿扳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她会疼上好几天,可这种疼痛非常舒服,这种享受被丈夫剥夺已经很长时间了。不光是性,还有爱。没有爱更糟。公开场合里他做出爱她的假象,私下里却对她毫不在意。他从来没动手打过她,正相反,他离她远远的,总是那么忧郁。没什么比被人忽视更痛苦的了。

格温背靠床头板坐着,点上一枝烟,朝天花板喷着大大的烟圈。她就那样坐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伸出手去,一只手抚弄着斯特雷特毛茸茸的胸膛,轻轻摇醒他。

“真是太好了,尼莫。”

“嗯,嗯。”他哼哼着回答。

“觉得天亮前还能再做一次吗?”

他睁开一只眼睛。“该死的,女人啊,我再也不是十九岁了,胳膊还受了伤。给我来点伟哥之类的玩意儿说不定还行。”

“干你这一行,我还以为你对药片受够了呢。”

他把头抬起一点望着她。“喂,想过跟我一块搬到希腊去没有?比现在好玩多了,我保证。”

“这我相信,可我的位置是在丈夫身边,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在哪儿。”

他一头倒在床上。“是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不过是想省掉给我的百分之二十五罢了。”

“好了,我投降。”

“尼莫?”

“嗯?”

她用手指拨弄着他的头发。“韦布和罗马诺马上就要走了。”

“是呀,我知道,甩开他们真好。有他们在这儿我放不开手脚,虽说就在调查局的人鼻子底下运出去五万颗药片挺让人高兴。可跟你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喜欢他们。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千的名堂,准会想尽办法把咱们放进死刑犯那一堆里去。可就算这样,我倒也不介意时不时跟他们一块喝喝啤酒什么的。”

斯特雷特看了格温一眼,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他一跳。

“我恨透了韦布·伦敦。”她浼。

“瞧,格温,我知道发生在你儿子身上的事。还有——”

她猛地爆发了,双拳捶打着床垫。

“一见他的脸我就想吐。那帮人比‘自由’还坏。猛冲进来拯救世界,接着就是无辜的人送命。那些人向我发誓,说只要派进营救队,人质一个都不会死。后来还大肆宣传这个韦布·伦敦,而我儿子却死了,躺在坟墓里。我恨不得亲手开枪把他们统统打死。”

疯狂的言辞和语气让斯特雷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跪在床上,头发披散在脸上,修长赤裸的身躯上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样子就像一头准备扑击的豹子。他扫了一眼她放在床头桌上的枪,准备扑过去,但是她快了一步,抓起手枪朝房间四周胡乱指点,斯特雷特则心惊胆战地看着。最后,枪管缓缓指向格温自己。她盯着枪,好像不大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她的手指朝扳机靠近了些。

“那你干吗不亲手打死他?”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手枪,“我是说,打死韦布。你也说过,意外经常发生,尤其是在马场里。”

格温想了想,终于缓和下来,朝他笑了笑,把枪放下。

“也许我会的。”

“不过可别搞砸锅,我们都快靠近终点了。”

她钻到被单下面,偎依着他,亲着他的面颊,手在被单下揉着他。“再来一次嘛。”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她盯着他。

虽然没有春药,斯特雷特还是竭力又满足了她一次,差点没送掉性命。

过了一会儿,格温穿衣服时他注视着她。

“该死的,你可真是个泼辣婆娘。”

她拉好裙子上的拉链,一只手拎起鞋子。斯特雷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衬衫套上受伤的胳膊。她看看他。“早起有事?”

“噢,你也知道马场的日子,总是有事要做。”

她转身准备离开。

“你知道,我不是想说你,格温,可一个人装着这么多仇恨,对自己不好。有些时候你得放手才好,要不仇恨会毁了你的。我前妻夺走孩子时我就像你这个样子,可到时候你非放手不行。”

她慢慢转过身,盯着他。“等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你面前,胸口还有一个血淋淋的洞,尼莫,接着又为这个原因失去你惟一爱着的人,等你坠进绝望的深渊,一直落到人能达到的底线,还看着自己继续下坠,坠得更低——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回来跟我说这些放开仇恨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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