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耗尽了精力,虽说心里充满恐惧,还是沉沉地睡熟了。可猛然间,她突地惊跳起来,觉得有手指触上她的皮肤。她正想反击袭击者,对方的话让她住了手。

“是我呀,克莱尔。”凯文一面说,一面替她摘掉蒙眼布。

房间里没有灯,等克莱尔的眼睛适应了房里的光线,她低头看着凯文。凯文正坐在她身边,两手鼓捣着将她锁在墙上的手铐。

“我还以为你也被捆上了。”他笑起来,举起一小段金属。

“本来是,可我从他们给我画画的记号笔上取下了这个,把锁撬开了。我的手灵得很。”

“我看出来了。”

“再给我一分钟,我就能把你也解开。”

还没到一分钟,凯文便给了她自由。她揉着手腕坐起来,四周望望,又盯着门。

“我想门是锁上的吧?”

“总是锁上的。不过这会儿说不定没锁,他们只当咱们给铐上了。”

“有道理。”她站起身来。好长时间双脚没踩地了,加上一直关在黑暗里,她过了一会才找回平衡。她再一次四下看看。

“有什么东西可以当武器吗?以防万一门那边有人。”她悄声说。

凯文走到他的小床边,把床侧翻起来,旋下两根金属床腿,自己拿一根,另一根递给克莱尔。

“你朝他们上面打,我朝底下打。”他说。

克莱尔点点头,却没多大把握。她不敢担保自己能朝人砸下去。

凯文好像察觉到她的不安,又加上一句:“他们想伤咱们,咱们才打,对吗?”

“对。”克莱尔说,语气坚定多了。

他们一步步挪到门边,试了试门,是锁上的。他们紧张地倾听,却听不到外面有任何人声,就连机器的响动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我想咱们出不去了,除非他们放了咱们。”克莱尔说。

凯文盯着门,又向后退了一点。

“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

“注意什么?”

“门合页是在里头。”

克莱尔满怀希望地看着门,不过只看了一眼。

“可咱们需要螺丝刀、锤子,才能把合页卸下来。”

“嗯,锤子咱们有,”他举起床腿,“那边就是螺丝刀。”他走到刚才把克莱尔铐在墙里一个大螺栓上的手铐旁。两人合力,总算把螺栓从墙里旋出来。凯文从上面弃出手铐,他举起一个铐圈。

“边很薄,跟螺丝刀一样。”

“你又想对了,凯文。”克莱尔不由得颇为佩服。看看她自己,完全束手无策,而凯文却像个魔术师似的,不断从帽子里变出花样来。

做起来很费时间。他们常常停下休息,听有没有人过来。合页的螺丝总算起出来了。他们终于撬开门,溜了出去。外头也很黑,两人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窄过道的墙壁朝前走。氯的气味现在更浓了。前头又是一扇锁着的门挡住去路,可凯文用他的钢笔扣撬开锁。又出现一扇门,谢天谢地,幸好没锁。

克莱尔深深吸了口气,凯文也一样。他朝她笑着。

“总算出来了,感觉真好啊。”

“嗯,得赶紧走,别等他们回来再把咱们锁回去。”

他们从盖上盖子的游泳池上走过,蹑手蹑脚溜进树丛,又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草径。眼看快到草径尽头,克莱尔望见前面远处有一座建筑。就是那幢石头大厦,她上次来拜访时瞥见过。他们竟然是在东风牧场!

“我的上帝呀。”她惊叫起来。

“嘘。”凯文说。

她在他耳旁悄声道。

“我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了。这儿有我的朋友,咱们只要找到他们就行。”问题在于,四下里黑压压的一片,很难辨认出韦布和罗马诺住的房子在哪个方向,哪怕有那幢大厦作为标志物。

“他们要是在咱们被关起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他们真是朋友?”

“我知道,来吧。”她拉起他的手,两人朝克莱尔觉得是车房的方向前进。离那儿还有老远,他们突地僵住了,传来一辆车开过来的声音。两人转身逃进树丛,朝外面窥探。克莱尔的心沉了下去。是辆卡车,不是韦布的野马或罗马诺的克尔维特。她倒吸一口凉气:卡车停下了,几个带枪的人爬下车来。显然他们的逃亡被人发现了。两人朝树林深处逃去,克莱尔最后完全丧失了方向感。

他们终于停下脚步休息,好缓过气来。凯文四周张望。

“我从没在一个地方看见这么多树,瞧不出从哪儿出去。”

克莱尔剧烈喘息着,竭力让自己的肺和神经都别崩溃了。她点着头。

“我懂你意思。”她研究着陌生的地势,极力想搞清下一步该朝哪儿走。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克莱尔把凯文拉到身边,两个人低身蹲在灌木丛中。

那人从小路上走来,与他们擦身而过,却没发现克莱尔和凯文。克莱尔向外窥视。她不认识格温·坎菲尔德,当然更不知道这位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光着脚走过厚密的树林。克莱尔想过要不要朝她呼救,又决定不这么做。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抓他们的人是谁,这个女人也可能是他们一伙的。

格温一走出视线,克莱尔和凯文便又开始前进。他们来到一座黑黢黢的房子附近,房前停着一辆卡车。克莱尔正犹豫着该不该冒个险,溜进去用电话通知警察,一个男人奔出房子,跳进卡车,轰隆隆开走了。

“我猜那个人刚刚听说咱们逃掉了,”她悄声对凯文说,“快来。”

两人朝房子跑去。克莱尔刚才留意到那个男人走得匆忙,门开着没锁。他们正想进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克莱尔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又回来了。”凯文喊道。两人转身奔进树林。在他们身后,卡车猛追不舍。

他们推开厚厚的灌木夺路而逃。克莱尔不久便丢了鞋,她和凯文的衣服也被荆棘和粗硬的树枝扯成一条条的。他们来到一小块空地,刚想停下喘口气,重新拔腿逃命——身后传来踏过灌木的脚步声。

两人冲出树丛来到一片空地,克莱尔望见前面黑暗中阴森森耸立着一幢房子。

“快,”她对凯文道,“进去。”

他们爬上一个卸货平台,从墙上一个洞钻进猴房。克莱尔和凯文望望屋里四周堆放的废弃物,发现锈蚀的铁笼时克莱尔打了个寒战。凯文捂住鼻子。

“该死,里头臭死了。”他说。

人声越来越近,现在又加上了狗吠。

“上去。”克莱尔慌忙道。她爬上一只盒子,顶着凯文钻进一个洞里,可能过去是装通风扇的地方。

“趴在里头别出声。”她嘱咐他。

“你去哪儿?”

“就在附近不远,”她说,“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别出来。不管他们说要把我怎么样,一定别出来。听懂了吗?”

凯文缓缓点头。

“克莱尔,”他说,她转过身,“千万小心。”

她勉强笑笑,使劲捏捏他的手,爬了下去。她朝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从后墙一道裂口爬出去。一到外面,狗吠声听来更觉惊心动魄。他们准是让那些畜牲闻了什么沾着她和凯文气味的东西。她撕下一缕衣服,抓块小石头裹在布条里,用尽全力扔出石块,离猴房越远越好。她再一次钻进树林,从一段路堤滑到堤底。她四面张望,极力想辨别人声狗吠声的方位,可由于这里的地形,声音四处回荡,难以确定方向。克莱尔涉过一条小溪,中途摔了一跤,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爬起来,挣扎着爬上对岸的河堤,发现上面是一片平地。她累极了,只想一头躺倒,任由他们找到。但克莱尔还是强打精神,支撑起来,继续跑。她奔到一处陡坡,折下一段树枝,拄着它爬到坡上。在坡顶,她俯视着这一片地区,远方有一处灯光,又是一处,还有一处,每处灯光都是一对对的。一条路。她深深喘息几次,坚定地朝那边缓缓跑去。脚磨破了,流血了,可她忍住疼痛,绝不停步。她一定得找到救兵,她一定得找到救兵救出凯文。

人声狗吠听不见了,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说不定自己真能成功逃出去。路就在前面。她缓慢地走过最后几英尺,在路沟里坐了一会,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由于精疲力竭,由于恐惧,也由于争得了自由。她听见一辆汽车开过来时,跑到路中间,挥舞双臂,高呼救命。

那辆车最初好像根本不打算停下来,克莱尔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一定像个疯子。汽车终于放慢速度,停下来。她奔向客座一侧,拉开车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凯文,坐在前座,堵着嘴,绑着手脚。她看到的第二个人是尼莫·斯特雷特,用一枝枪指着她。

“你好啊,大夫,”他说,“想搭个便车?”

他伸直长长的身躯,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夜晚太凉了点,还有潮气,好像渗进了他身子里。他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些。弗朗西斯·韦斯特布鲁克不是个惯常在外野营的人,现在做的事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接近野营的经历了,他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乐趣。人家给他的只有_通混账电话。照他们的吩咐,他和伦敦见了面,也照他们的吩咐把地道的情报透给了他,当然顺便也跟图纳了结一笔账。跟韦斯特布鲁克告诉韦布的不同,他能容忍贪污,甚至也能容忍手下吸毒,不然你就找不到人手干毒品这个行当。就这么简单。他绝不能容忍的是告密。图纳搞的勾当是梅西给他报的信,他自己也核实过,发现梅西说得不错,图纳于是成了鱼食。这个下场对他再合适没有了,生活有时候到底还算公平,他想。

他从街头散布的消息中得知皮布尔斯被杀。那个年轻人,街头生存那一套他就是不懂。虽说消息来得晚了点,可韦斯特布鲁克还得知,皮布尔斯一直在谋划夺过他的帮派,与这个地区其他帮派联合起来。这倒真的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托万这家伙居然还有这一手。还有梅西,就那么销声匿迹了。这个人的不忠把他给气坏了。韦斯特布鲁克耸耸肩,谁让自己居然信任一个白人,真是活该。

不管是谁杀了托万,现在可能正准备干掉他。韦斯特布鲁克只得潜伏起来,只依靠自己,直到一切平安过去。只依靠自己,跟过去一模一样。他在这个地方发现了些怪事,听到远处传来狗叫声。狗可不太妙,他在潜伏之处蜷缩得更低些,拉起上面撒满树枝落叶的毯子蒙住身体,直到犬吠停止才钻出来。篱伦敦仍在附近,他只能推想到这一步。如果伦敦觉二得这个地方重要,那他韦斯特布鲁克也觉得这个地奎方重要。

埃德·欧班伦在毫无装饰的小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有很多年没抽过烟了,可过去的两小时里他已经吸了差不多整整一包。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一直让他提心吊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始终很顺利,他渐渐不那么担心了。与此同时,银行账户上的数目也越变越大。他听见有人过来,走到门前。门本来锁着,可门把手却转动起来。欧班伦吃了一惊,后退几步,直到那人进了屋,他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大夫。”

欧班伦伸出手,尼莫·斯特雷特握住他的手摇晃着。

“还当你办不成呢,尼莫。”

“我几时让你失望过?”

“我得赶紧动身,调查局的人正把全国封锁起来。”

“别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把你弄出去的路子我们有的是,飞机、证件、人手,应有尽有,保证把你送出国。”斯特雷特拿出一包文件,“从墨西哥到里约热内卢,再到约翰内斯堡。从那里到澳大利亚,也可以去新西兰,不少人都往那儿逃。要不然还可以去咱们从前驻扎的老地方,东南亚。”

欧班伦打量着那个小包,再一次放心地松了口气。他笑着又点上枝烟。

“东南亚,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格温找到斯特雷特做同伙,准备将她的复仇计划付诸实施,报复所有与她儿子的死有关的人。斯特雷特于是着手调查营救队和韦布·伦敦。后来他发现,给韦布·伦敦治病的欧班伦正是他在越南认识的同一个埃德·欧班伦。这一巧合激发他想出这个给伦敦和营救队设下圈套的主意,因为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他领教过欧班伦操纵人的意识的手段。但是欧班伦开始却不想于。斯特雷特提出把情报出售给犯罪分子,到手的钱他跟这位好大夫五五分账。有了这个诱惑,欧班伦当即同意。

尼莫说:“你把克莱尔·丹尼尔斯弄来时真吓了我一大跳,当然,我也不该那么慌里慌张的。你一说伦敦看她去了,我当时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麻烦的。”

“我想方设法想留住他,可就像我说的那样,不敢逼得太紧,怕惹起怀疑。当然,他的大多数材料我都扣下没给她。出事后我惟一能投奔的人只有你了。”

“你

做对了。我向你担保:她永远不会为你的事出庭作证。”

欧班伦摇着头。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真不敢相信啊。”

斯特雷特打个呵欠,揉揉眼睛。

“昨晚睡晚了?”欧班伦问。

“可以这么说。不仅两头点蜡烛,连中间都点上了。烧得太快,受不了哇。”

门上一声轻轻叩击。

斯特雷特道:“进来吧。”他看着欧班伦,“带你上路的人来了,我最棒的手下。他会料理好一切的。”

克莱德·梅西走进来,先盯着欧班伦,又看着斯特雷特。

“我很早就认识这孩子了,当时他选错了生活道路,我算是点拨了他一下。对不对?”

梅西道:“我没父亲,你就像我的父亲。”

斯特雷特大笑起来。

“说得没错。你信不信,这孩子居然打进特区一个黑人贩毒团伙,给他们下了个套,让他们替我们做的事顶缸受过。那里头的一个,叫安托万·皮布尔斯,还想接管这个韦斯特布鲁克的地盘,梅斯就跟着他玩儿,我们需要时皮布尔斯帮了我们一把,最后梅斯又干掉了皮布尔斯。”

欧班伦迷惑不解。

“你干吗这么做?”

“因为我乐意。”梅斯说,冷酷的眼睛死盯着欧班伦,“这是一次任务,我自己给自己提出的任务,而且大功告成。”

斯特雷特格格笑道:“后来也是他让营救队和自由社团交了火。这个人真是无价之宝。好啦,梅斯,这就是埃德·欧班伦,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朋友。”他将那包文件递给欧班伦,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握握手。

“我说话算话,大夫,你替我们做得很好。再一次谢谢你,好好当个逍遥自在的逃犯去吧,法律再也管不着你了。”

斯特雷特转身离开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时,他听到装消音器的枪发出第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声。梅斯动作可真快,他确实把那孩子训练得不错。当然,还是有些缺陷。梅斯总想跟美国联邦调查局争个高低,一决雌雄,有时候这是个麻烦。

斯特雷特对埃德·欧班伦并没有敌意,可薄弱环节就是薄弱环节,尼莫·斯特雷特不信任埃德·欧班伦,也不信任其他任何人。好啦,一个麻烦解决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了:凯文·韦斯特布鲁克和克莱尔·丹尼尔斯。他们逃走过一次,可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接下来就该罢手退休,希腊的那些小岛听上去越来越美妙。

车房里,韦布睁开眼睛,四下看看。他没听见罗马诺起床,瞧瞧表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没到六点。他站起来,打开窗户,迎着清晨的微风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这一觉睡得比平常沉得多。不久他便会离开这里,心里一半很高兴,一半却不怎么高兴。

他想的主要是克莱尔的事。经验告诉他,那个女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想到从此后再也看不到她,他脑子里便是一麻。

他正望着窗外,见格温从主宅那边驾着一辆卸下顶篷的吉普一路开过来。她在车房前面铺着卵石的院子里停好车出来,一身骑马的打扮:牛仔裤、靴子、毛线衫。她没戴帽子,长发优雅地飘在耳畔,勾勒出脸庞。

她朝门口走来,他喊道:“用不着赶我们,房租支票随后寄过来。”

她抬起头,笑着挥挥手。

“我还想咱们该最后骑一趟马呢。”她打量着亮起来的天色,“等备好马,那个时候遛小道最好不过了。你来吗,伦敦先生?”明媚的笑容简直能驱散韦布的一切担忧。

他们给马备上鞍,格温骑男爵,韦布骑一匹名叫彗星的枣红马。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已经驰出去很远。一路上格温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她还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没错,昨晚她吓唬过尼莫·斯特雷特,可事到临头她真下得了手吗?她看看骑在身旁的韦布,尽力将他想象成最邪恶的敌人、她最可怖的噩梦,但是很难做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梦想将那帮所谓的联邦特工英雄一个一个亲手杀死。那帮人,人人都向她保证他们是最优秀的,能把她儿子和其他人质活着救出来。

儿子死了,躺在韦布·伦敦身旁。是的,这幅景象让她脑子里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当时全身每一根神经好像都炸裂了。她盯着韦布的后背,渐渐地,他变成了黑暗的魔影,变成了邪恶。他是最后一个。是的,她能够杀死他,也许她的噩梦也会从此结束。

“我猜你和罗马诺今天就走?”

“看来是这样。”

格温笑起来,掠掠头发。她觉得自己的双手会颤抖,只好将缰绳攥得紧紧的。

“任务胜利完成了?”

“算是吧。比利怎么样了?”

“挺好,他有时情绪不好,我们都会那样。”

“我印象中你不容易情绪不振,你好像是那种能从容应对困难的人。”

“有时候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他们来到一处陡坡,坡顶满是树木。她以前从没带韦布上这里来,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知道终究会有今天这种事。

格温鞭策着男爵驰上山坡,韦布和彗星紧随在后。两人策马上山,韦布几乎冲在格温头里。到山顶后他们勒住马,俯瞰下面这一片乡间风景,马匹则大口大口吞吸着空气。

格温带着发自内心的赞叹神情望着韦布。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哪。”

“嘿,我有个好老师。”

“瞟望塔就在附近,从那边看景色更美。”

韦布没对她说他和罗马诺侦察兰塞姆的地产时已经上去过。

“好主意。”

他们骑到塔边,将马系在一根木桩上让它们啃草。格温领韦布上了塔顶,两人凝望着太阳升起,下面的树林随之充满生机。

“我想,很难找到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韦布说。

“你想得不错。”格温说。

他斜倚在齐腰高的护墙上,看着她。

“你跟比利,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那么明显?”

“远比你们情景更糟的我也见过。”

“是吗?要是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她突然冒火地说。

韦布的语气仍旧很平和。

“你知道,咱俩还真没这么做过,好好谈谈。”

她避开他的视线。

“其实,我跟你说的已经比对多数人说的多了,我还不怎么了解你呢。”

“闲聊也许倒真不少。我这个人也不那么难了解。”

“跟你在一起我还做不到彻底放松,自由自在,韦布。”

“这个嘛,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我觉得我们以后也不大可能再见面,这可能也是好事。”

“我想是吧,”她说,“我想我和比利也不大可能继续在东风呆多久了。”

韦布有点吃惊。

“我还以为这个地方很适合你们俩呢。为什么要上别处去?你们俩之间可能存在一些问题,可你们在这儿过得很幸福,是不是?你不是希望过这种生活吗?是不是?”

她缓缓地说:“幸福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有些因素大家都看得到,有些却不那么显眼。”

“我想这方面我帮不上忙,我不是幸福专家,格温。”

她奇特地瞥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两人对视了很长时间,都有点不自在。

“嗯,你应该得到幸福,格温。”

“为什么?”她很快问道。出于某种原因,她真的很想听他怎么说。

“因为你受过那么多苦,只有这样才公平——我是说,如果生活中还有什么公平可言的话。”

“你受过苦吗?”她的话有些刺人,她立即用同情的表情掩饰起来。她希望听他说是,可他的苦跟她的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糟糕日子当然我也有过。我的童年恐怕不符合美国梦,成年后也没怎么弥补起来。”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做你那种工作,我是说好人。”说这些话时她脸上完全没有异样。

“我做这些事,因为这些事必须做,而多数人不能或者不愿做。我倒真希望这种工作再也用不着了,可还是看不出这种理想有实现的一天。”他低下头,“有件事我以前从来没机会告诉你,可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里士满那件事发生时,我第一次当上突击队员,就是冲进去救人那种人。”他看着格温,“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别人,你想听一听吗?”

“是的。”格温接口便说,快得根本没时间想。

“这件事比利知道一点儿,当时他来医院看我。”

“我就是没法去,真抱歉。”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去,说实话,比利来时我都大吃一惊。”韦布又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说出他心里的事。他想着时,格温凝望远方蓝岭绵延的山丘。仔细想想,她真的不愿意听,可她却无法说出“不”来。

韦布说:“我们顺利到达体育馆的人口,我从窗子朝里望,你儿子看见我了,视线相触。”

这件事显然让她吃了一惊。

“我从来不知道。”

“嗯,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连比利都没告诉。总觉得时机不对。”

“他当时什么样?”她慢慢说道。她等着他的回答,脉搏跳动撞击着耳鼓。

“他看上去很害怕,格温。同时又显得很坚定,准备向危险挑战。十岁的孩子,面对一帮拿枪的疯子,这可不容易。我想现在我知道,大卫这种勇气从哪儿来的了。”

“接着说。”她用微弱的声音道。

“我朝他示意让他别出声,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想让他保持冷静。要是他惊慌失措做出些什么事来,他们很可能当场打死他。”

“他冷静吗?”

韦布点点头。

“他很机灵,知道我要做什么。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格温,尽管出了那么多事,他十分勇敢,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格温看出他眼里有泪光,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些折磨着她的可怕年月好像正被他的言辞拂去。

“我们准备进去,不出声,不搞爆破。从窗子里我们看清了每个‘自由’分子站立的方位。我们正准备一家伙敲掉他们,倒计时已经开始,就在那时,发生了那件事。”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响起一个声音,像该死的鸟叫,又像口哨声,要不就是警报之类。声音很大,很尖。来的时机糟得不能再糟了。‘自由’们立即警觉起来,我们冲进门时,他们开了枪。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朝大卫开枪,可他是第一个倒下的。”

格温已经没看韦布了,她的视线仿佛定在远处的山丘上。一声鸟叫?

“我看见那颗子弹打中他。”韦布的声音抖得厉害,“我看见了他的脸,他的眼睛。”韦布闭上眼睛,泪珠从眼皮下滚落下来。

“那双眼睛,还死死盯着我。”

格温的双眼现在也盈满泪水,她仍然没看韦布,“那时,他什么样?”

他扭过头来,直视着她。

“他看上去像遭人出卖了。”韦布说。他摸摸受伤的脸。

“我的脸,还有身上两个弹孔,可是没有一处伤,像你儿子脸上那种表情那样刺伤了我。”他重复一遍,“被出卖了。”

格温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得不倚在护墙上支住身体,泪水扑簌簌滑下面庞。她还是无法看着韦布。一声鸟叫?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违抗命令,参加对‘自由’的袭击。”他望着她,“为这个我赔上了前程,格温。因为这件事,我被人从局里一脚踢出去了。可要重新来过的话,我还是会这么做。也许我就是靠这个办法弥补过去。你明白吗?你儿子本来应该过得更好,不应当遭到我给予他的这种下场。我天天都在这么想。真抱歉,让他和你失望了。我不是请求宽恕,只想让你知道。”

她轻声道:“也许咱们该回去了。”

格温先走下嘹望塔,来到彗星而不是男爵旁边,抬起马的前腿。格温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仿佛正在烈火中烧灼,脉搏仍旧在耳鼓中狂跳。她几乎无法站立,但她还是得完成这件事。不管韦布刚才说过什么,她一定得做。她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

“有什么问题吗?”韦布问。

她无法正视这个人。

“好像前蹄崩掉了一小块,看来没什么,我得留点神。”

她伸手拍拍彗星的脖子,趁韦布没注意,将握在手里的东西塞进马鞍下。

“好啦,咱们现在好好试试你的本事,”她说,“朝树林方向猛冲下陡坡,冲下去后你得赶紧勒

住缰绳,穿过树林那条小路很窄,只能慢慢走。明白了吗?”

“我搏一把。”韦布拍拍彗星的脖子。

“知道你会的,上马骑吧。”她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说。

两人跨上马背,开始朝树林奔去。

“你想打头吗?”韦布在马鞍上坐稳后问。

“你走前面,我想看着彗星的腿——”

那匹马猛地朝前一跃,韦布不由一惊。彗星加快速度,全速飞驰下山坡,朝茂密的树林疾驰而去。

“韦布!”格温尖叫一声,纵马赶来,暗地里却悄悄勒住男爵,两人于是越拉越远。她看着韦布一只脚从马镫里甩了出来,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缰绳从他手里脱开,他绝望地死死抓住鞍头,眼看与树林的距离飞快缩短。他不知道,随着马鞍每一次颠簸,格温藏在鞍垫下的小钉子便更深地扎进马背。

韦布根本没朝后望。可如果他这时向后看,便能看到一个陷于极度矛盾中的女人。格温·坎菲尔德渴望看见他连人带马撞在那些树上,她想看着韦布·伦敦在她面前死去,永世不得翻身。她希望挣脱折磨了她那么长时间的痛苦,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只需呆在后面就行。可她没有,她抽打着男爵,奔雷似的朝韦布直赶上去。五十英尺,韦布离树林只有这么长距离,而彗星的速度恰如它的名字。四十英尺,格温从马侧滑下来一点。三十英尺了,她开始将手伸向前去,拿捏准手的方位。他们离树林只有二十英尺了,格温现在已将自己的命运和韦布捆在了一起。如果她抓不住彗星,她和男爵也同样会撞上那些树木。

十英尺,她尽力朝前探出身去,一把抓住缰绳。多年来紧锁在她胸中的剧痛迸开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凭一只手,她几乎拉倒了发疯般奔驰中的一匹重达一千磅的马。离树林只差五英尺。

她喘不过气来,抬头望着韦布。韦布瘫软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最后他总算抬起头来,看着她,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可格温觉得,沉甸甸累积在肩头的痛苦的重负好像挪开了一样。很久以来,这种痛苦死死缠绕着她的灵魂,她还以为永远无法解除。可现在,它就像和风中的沙尘,散得无影无踪。她震惊了,甩开仇恨的情绪,这种感觉竟然如此美妙。但是,生活的残酷仍旧紧紧抓住她不放,仇恨没有了,另外一种东西,比仇恨更甚,重新蚀入她的心灵: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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