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我在狭窄昏暗的山路上,拉着两轮拖车往上爬,小信则在后面推。无奈坡度太陡,拉起来特别吃力。更何况我当年只有十六岁,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拖车里装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盖了张草席,但那个东西没有固定好。路面凹凸不平,那东西也随之摇摆,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出去。

“小哥哥,你慢点儿……”身后的小信痛苦地说。

我赶紧站住脚,停了下来。

“拜托,休息一会儿吧……”

“也是……那就把木块垫上吧。”

小信拿出拖车里的木条,卡在轮胎下面。不这么做,车就会顺着斜坡冲下去。

我与小信并排坐在附近的大石块上。月光在我们脚边照射出歪曲的阴影。

夜晚的山路仿佛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我只能勉强看见自己周围的景色。刚走过的路也好,前方的路也罢,都融入黑暗之中。换作平时,我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但当时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因为我深知,不听那男人的命令,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吃吗?”

小信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格力高的奶糖,分给我一粒。但我还是尝不出味道。

“好渴啊……”

我一直在拉车,嗓子干得不得了。

“要是能喝这个水就好了……”

小信边说边拧裙子,拧出了好多好多水。原来是沿着草席滴落的水,把她的连衣裙弄湿了。

开什么玩笑,我心想,我宁可去喝泥水。

“冰都化了呢……”

“因为天很热啊。”

小信站起身,掀起了拖车上的草席。化了一半的冰块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我与小信搬运的是那个冰冻河童。胖子命令我们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处理掉。

“帮帮忙吧……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那桩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我无力逃跑,心脏狂跳,血液飞速奔流,从手指尖到脚趾尖。

“人类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麻烦事……”

说着,胖子对着地上的阿德踹了一脚。阿德的身体正面朝上,面孔依然朝下。

“再不处理,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你、信子,都上车。”他将啤酒箱丢进车里,如此说道。

我完全懵了,半天没动弹,好在小信推了我一把,我才顺利走进车子。

胖子花了好久,才把他硕大的身体挤进驾驶座。变速杆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

“去哪儿啊?”我对一旁的小信问。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将食指竖在唇前。

“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还是什么话都别说比较好。”

胖子发动了引擎,大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肯定没怎么保养过这辆车,大巴好似亢奋的大型生物,呼啸着摇晃起来。装饰在窗玻璃上的泰国双胞胎与大象人的照片都在上下起舞。

突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脸颊。那是小信的手指。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竟然从眼里流淌了下来,而小信正在帮我拭去泪水。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小信莞尔一笑,好似天使,虽然她少了右边那颗门牙。

大巴开了二十来分钟,走的一直是凹凸不平的山路。

停车后,胖子摇着身子下车,为我们打开了大巴的后门。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比车里的恶臭好闻多了。

“出来吧……”

我们照办了。下车一看,我们竟在森林深处。不,车子爬了一段山坡,所以现在应该在山里。我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仿佛身处巨大的鸟笼一般。

“去那间小屋,借辆拖车过来。”胖子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着,听起来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一时间,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当我用手电筒照向他指的方向后,就立即明白了。离小路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是在山上干活的人用来存放工具、稍事休息的地方。

小屋后面停着一辆小拖车,胖子要我拿的就是那辆拖车吧。我穿过草丛缓缓走近,发现拖车拴在了小屋的柱子上。于是小信立刻从车上拿了把折叠式锯子,帮我切断了绳索。

拖车里有好几块脏兮兮的草席。我刚想把草席拿掉,远处的胖子马上大叫,让我把席子也一块儿拿去。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居然还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一想到这儿,我便脊背发凉。

“得……先等一会儿啊,真麻烦!”我们拉着拖车回到大巴旁边后,男子如此说道。

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可这位当事人呢?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烦人的虫子而已。

仔细想来,当时胖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愤怒的模样,他非常冷静地伤害了那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杀死”了他们?)。没错!对胖子而言,杀人只是家常便饭,跟随地吐口唾沫、站着小个便一样司空见惯。

“我可不想被人类抓到……追杀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烦死了……”

说着,胖子从车里丢出一个硕大的东西。那是块白色的长方形石头,好似墓碑。

那正是冻着河童尸体的冰块。他竟然用双手直接把冰块拿出冷柜,丢了出来。

“丢掉算了……带着也是个累赘……”

胖子将冰块装进拖车,再用草席盖上,还往车上装了八公升的灯油。

“小信……去把这玩意儿处理掉。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条小河……去河边把它烧了……车子开不到那里。”

小信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要烧干净就没问题了……别担心。”胖子的声音意外地显得无比温柔。

小信沉默片刻,露出决心已定的表情。

“爸爸,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离开这个县……明晚前一定要回老地方……”

胖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小信的手心,这大概是小信的交通费吧。

“也给小哥哥一点吧,总不能让他干白工呀。”

听完小信的话,胖子哈哈大笑。他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我。

“这份零工不错吧?”

接过纸币时,我碰到了胖子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凉,如此潮湿,简直跟冰块一样。

“我和你……一定会再见面的……”

胖子的预言实在不是我想听的。

他接着说:“再过不久……就是更适合我们生活的时代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好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他的话竟在我的心底盘旋、回转。

我们一起目送着胖子的大巴远去,然后开始在山路上拉起拖车来。

说实话,我也想过逃跑,但自己已经把祖父家的姓氏和地点都交代给小信了,他们要找到我简直轻而易举。身份都曝光了,怎么能跟那个胖子为敌呢?

我没有抱怨一个字,借助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拉着那辆车子往前走。万幸的是,路只有一条,不可能迷路。

“小信,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休息结束起身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你爸爸是怎么搞到那具河童尸体的啊?”

小信还含着那颗糖。

“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很纳闷,那尸体做得很逼真。可……那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是啊,那是真的河童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河童真的存在吗?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你爸爸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必特地烧掉它呢?”

向一个孩子逼问的确很幼稚,果不其然,小信的表情愈发困惑了。

这事儿的确蹊跷。就算那河童是假的,胖子也不用那么紧张啊。相比起来,他刚才犯下的杀人罪要重得多。就算他是展示真品的商贩,法律也不会就此给他减刑。那么,小信为什么要坚称那个河童是真的呢?

“小哥哥,我算是败给你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说对了,那个河童是假的。电视上不是在放奥特曼和假面超人吗?那个河童就是让制作那些特摄片的公司做的。做得很精致,但终究是假的呀,要是客人仔细观察,就会露馅儿,所以我们就把它冻起来了。”小信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察觉到她仍在说谎,但我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仔细想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算那是一具小孩的尸体……

“既然小信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么回事吧。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只是,这个河童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孩的手……”

我撂下这句话,回到了拖车前方。

“走吧,这么辛苦的零工,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我继续拉车,小信在后面推。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山路上。碰到下坡路时,我还得用脚当刹车,免得它翻车。

不知过了多久,左边的树丛总算开始变得稀疏了,背后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光带。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小河。四周依然昏暗,但我看出那是一条布满尖锐石子的溪流。胖子让我们去的就是这儿吧。

“总算到了……现在几点了?”我一边用衬衫袖子擦汗一边向后头的小信问。

我出门时没带表,不知道时间。直觉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小信一直没吭声,我还以为她累坏了,就没再跟她搭话。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怎么啦,小信?”

小信哭成了泪人,我赶紧冲到她身边。

“啊……”

仔细一看,她的手臂上竟多出了好几个牙印。由此可见,她是边推车边咬手腕,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我着急地问。

“小哥哥……那个……”

豆大的泪珠在唇边与她的鼻涕汇合,她一定哭了很久吧。

“神明……根本不存在……”

“啊?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发愁的时候,拼命祈祷神明能帮我一把,可神明根本没理我。所以神明不存在……”

“我……听不懂……”

“可是,恶魔是肯定存在的,因为恶魔帮了我……”

说着,小信猛地掀开了拖车上的草席。原本厚厚的冰块,在八月夏夜的烘烤下化了大半。

冰块的表面融化后,透明度提升了不少。小信抱住冰块,仿佛想用自己胸口的热度融掉冰块一样。她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弟弟勇治……”

我与小信紧紧相依,靠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几小时后我睁开眼睛,初次体验到山间的黎明。

远处的森林中蹿出一缕朱红色的光芒。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升了起来,不消几分钟便扫清了黑暗。何等炫目的清晨,也许因为当时正好是夏天吧。

“全化掉了。”

我在朝阳下第一次看清了小信的弟弟的尸体。我们去掉了那些亵渎死者的伪装,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像河童了,但遗憾的是,也不那么像人类的幼儿。他浑身漆黑,皮肤跟树皮一样皱巴巴的,好似在冰箱里腐烂的黄瓜,连虫子都不想靠近吧。

我再三追问,可小信就是不告诉我她弟弟是怎么死的。她只说,弟弟只有四岁,很喜欢唱歌,会叫小信“小姐姐”。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信把汽油浇在弟弟身上,仿佛在清洁弟弟的遗体一般。

“那个胖子……真的是你爸爸吗?如果是,那他应该也是勇治的爸爸吧?那个人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别问了。”小信声音中有着不合年龄的冷静,“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也能告诉你,可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小哥哥,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吗?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能告诉你。”小信胆怯地问。

我答不上来。

我连飞舞在我头顶的苍蝇都不敢赶,又怎么能保护好别人呢?

“那你就看着吧。”漫长的沉默过后,小信开口说道。

她点亮打火机,靠近弟弟的遗骸。

小信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是弟弟迟来的葬礼吗?还是说,叫我这个旁观者别多嘴看着就行……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想问,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伴随着一阵声响,汽油猛然起火。我赶紧转身才躲过一劫,火柱蹿得比小信的头顶还高。在高热的灼烤下,遗骸的皮肤冒出无数个水泡。

“勇治!”小信哭着喊。

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了……

包裹在火焰中的尸体头部正在缓缓摇动,仿佛在挣扎着说,他不要死。

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吧。残留在尸体头部的冰块突然沸腾了,所以看起来像在摇动。

然而那时的我——想必小信也有同感——还以为那位小小的死者,是在拒绝再次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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