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点,我总算溜出了祖父家。

伯母不让我独自出门,我必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去。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总归不太好,所以我瞅准伯母做晚饭时,对最好说话的祖父说:“爷爷,我出去散个步行吗?”

“行啊,小心点,别太晚回来哦。”

祖父忙活了一天,正在电视机前喝茶。电视上正在直播冲绳的海洋博览会。

我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没让伯母跟孝一发现。当时正值盛夏,傍晚五点天还很亮,阳光依然刺眼,没走两步就出汗了。

祖父家周围几乎没有平地,四面环山。举办夏夜祭的神社在小山头后面。我不是很喜欢运动,但在绿树环绕的地方走走还挺舒服的。我踩着薄凉拖走在铺装过的山路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体内多余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汗水一起汽化了。

我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神社。夏夜祭要连续进行三天,神社里依然很热闹。

我再次来到“蝾螈男”所在的百宝屋门口。我得先到这儿来,才能回忆起那个女孩带我去停车场的路。

那家百宝屋貌似还没开门。戴着琥珀色墨镜的男人不见踪影,只有位矮个的老婆婆在打扫卫生。

老婆婆好像发条松了似的,打扫到中途会停顿一会儿,几秒钟后再次启动,看上去就像她的部分时间停滞了一般。莫非她在表演杂耍?我在小屋门口停留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老婆婆却在其间足足停了五六次。

接着,我边回忆少女带我走的路线边往前走。我以大殿的朝向与鸟居的位置为线索,好容易找到了昨天去过的停车场。

然而,我没找到那辆大巴。那个胖子不是说他今天也在的吗?不过,他干的终究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工作,可能早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想,这样也好。

那个冰冻河童只是个制作逼真的假货罢了。厚厚冰层下的手很像孩子的手,也是我的错觉导致。

还是不去确认比较好,这样我才能一直回味它带来的恐惧,不是吗?能用两百日元买来这么多恐怖,还挺合算。

我跟中了邪似的,按原路返回了神社,因为不按这条路线我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参道上有小贩在卖各种颜色的小鸡仔,就在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小鸡仔的时候……

“小哥哥。”

有人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竟是昨天的小姑娘。她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微笑。

“昨天看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好看?”

她主动跟我搭话,好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那亲昵的态度,让我喜从中来。

“还挺有趣的。我刚才还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可没有发现那辆车。难道你们今天不开门吗?”

“刚才去的?小哥哥,你还想看吗?”

“嗯。”

但我不敢说“我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河童”。

“小哥哥,你也喜欢那种东西啊?”女孩笑道。

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

突然,她伸了个大懒腰,好像在强调开始隆起的胸部。

“我想吃李子糖。小哥哥,买给我吃嘛!”

我们眼前有一家卖李子糖的小店。李子糖就是把酸酸的李子裹在麦芽糖里。

我付了一百日元。看店的大妈让我按下电光转盘的开关。我一按,圆形的光点就开始跑了。按下停止键之后,光点徐徐减速,最后停在了写着“三个”的格子上。

“好棒!中奖了!中奖了!”

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开心得跳了起来。我拿了一个,女孩拿了两个,一手一个,这边舔一口,那边咬一口。

“你们今天不开门吗?”我蹲在石狮子旁边问她。

我口中的李子糖,依然是面粉糊的味道。

“开啊!可是得每天换地方,否则会很麻烦。”

“为什么?”

“因为当地的混混很烦人啊。”

“混混……?”

“就是开店时借场地和木材给你的人。”少女脸长得稚嫩,语气却异常老成,“在这里的神社开店,必须跟这边的混混打招呼。但打了招呼就得给钱,我爸爸不想给,因为赚来的钱要分四成给他们呢。”

这个女孩比我更懂世间常识。但她一手一个李子糖的模样,比谁都更像个孩子,也许因为她深谙怎么做才能显得更可爱吧。

“那个人真是你爸爸啊?”

“叫小信。”

“啊?”

“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信子,但我的朋友都管我叫小信。小哥哥买糖给我吃,长得又像布施明,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信。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啦。”

这不是在配合她,我是打从心底里高兴。实不相瞒,我已经太久没交朋友了。

别人把自己当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光是听到“我们是朋友”这几个字,我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我爸爸喜欢那种工作。”小信吃完了一个李子糖后说。

她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那个烂泥堆似的男人,居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难以置信!他的眼睛像被剃刀割出来的一样。一回忆起那双眼睛,我就脊背发凉。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健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看透一些正常人看不透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里有着人类世界所不该有的黑暗。

“其实我爸爸也想搭个像样的小屋,让大伙儿大吃一惊。”小信并不知道我心中的万般怀疑,毫无顾忌地说,“但他手下没有太夫,开不起来呀。”

“太夫?是艺人吗?”

“回答正确!你竟然知道!这年头展示残疾人不是很不好吗?而且像我这样的孩子也不能表演杂技。其实我倒是想试试看的……”

小信边说边吐李子核。核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刚好落进窨井盖的缝隙。我拍手叫好,见小信缓缓起身,提起裙角,可爱地鞠了个躬。

“对了,你还想看看我家的展示品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啊?”

小信这才回忆起我的来意。

我犹豫了。

我知道那个河童还是不看为妙,但假如真这么说了,小信定会消失在人群中,寻找别的顾客。我可不想她走,我还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那走吧!你买糖给我吃了,所以今天也给你打个折扣好了。”

小信跟昨天一样,挽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还有点麦芽糖,黏黏的,但还是很凉,摸着很舒服。

进入那辆车后别看那冷柜,只看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的照片,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走在余晖中的参道上,把自己从东京来、平时会帮祖父滤纸之类的事都告诉了小信。

“东京啊!我总是坐着我爸爸的车到处跑,但从没去过东京。真想去看看啊!”

“小信,你平时都住哪儿啊?”

我这么一问,小信就不吭声了。片刻后,她莞尔一笑,回答道:“要是我说那辆车就是我家,你会不会很吃惊啊?”

“咦……你不上学吗?”

“不上。”

“不会吧……”

我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不去上学的孩子,而且日本是有义务教育制度的啊。

“我以前上过学,也有书包,还学习过九九乘法表,吃过学校的营养午餐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爸爸说,我以后会当大明星,不用去上学,”小信一脸严肃地说,“他说等我的胸部再大一点,就把我捧红,去上学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这也太乱来了吧。

“就算你以后要当明星,也得先上学才行。”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答不上来了。还真是,人为什么非要学习不可呢?

“小哥哥,你一定很爱学习吧?那你要好好学习哦!我要当大明星,只要努力变漂亮就可以了。你知道吗,做体操可以让胸部变大哦。”

说着,小信在胸口双手合十,手肘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

“只要每天做这个动作,胸部就会变得很丰满哦。”

见小信如此大大咧咧,我有点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想来,我一点不如小信。自己总是在家庭与学校这两点一线上来回,成天趴在书桌上做功课,人生经验非常少,自然不如这位少女了。

“读书的确没什么大不了,但我还是挺想去上学的。在学校能交到很多朋友,还能每天跟小伙伴做游戏。”

小信在神社边缘的花坛上“走钢丝”。

“嗯,的确能交到很多朋友。”

我伸手扶着小信,点头称是。嘴上虽这么说,我却无法回忆起朋友们的长相。我真的……有过朋友吗?

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了大巴门口。今天它没有停在停车场,而是停在离神社颇有些距离的大马路旁,四周只有树林和农田。

小信牵着我走到大巴跟前,谁知……

“你这么自说自话可不行!”

“入乡随俗你懂吗!”

有两个中年男子围住了那个大胖子,语气十分强硬。而胖子依然坐在啤酒箱上纹丝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堆烂泥。

“小哥哥,你稍微等一下哦!”小信把我拽进一旁的树丛,“他们肯定是我刚才提到的混混。我们已经很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我回忆起昨天小信是怎么把我从别的小屋门口拽跑的,那也叫低调吗?

“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要是他们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小信忧心忡忡地说。

“你少瞧不起人!”

无论两个彪形大汉说什么,小信的父亲就是不理睬,于是两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开始威胁大胖子。

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跑来看热闹。就算两个男人使用暴力,也不会被人察觉。我顿时慌了神。

“喂,死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其中一名男子猛拍胖子的后脑勺。

不愧是跟摊贩们打交道的混混,要是对方不守规矩,他们马上会不惜一切手段,把那人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是聋子啊!”

另一名男子一把抓住胖子的长发,想把他拽起来。

“啊,别!”

小信不忍再看,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肩上。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为了小信,我必须冲上前去阻止他们。我的身手并不敏捷,但只要大声呼救,定会有人来吧。我鼓起勇气,打算冲出树丛。

几秒钟后……

就在我跨出脚步之际,坐在啤酒箱上的胖子突然站了起来。那模样,好似原本蜷缩着的大熊,突然用双脚直立起来了一样,相当骇人。

“我怕……”

小信躲在我背后,拽住了我的衬衫,害我不得不看着他们。

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那天的每一幕光景,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干吗?想打架啊!”

只见胖子用大得好似带着棉手套般的大手钳住了男子的头。一瞬间,男子的双眼吊起,嘴巴则跟鸟一样撅了起来。胖子一使劲,男子的头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咔嚓!隔着被子踩碎镜子一般的闷声传来。我与他们之间足有十米的距离,却听得一清二楚。

“阿德!”

另一个大汉抓住了胖子粗壮的手臂,可是胖子的那两只巨大手掌仍在扭那个阿德的脑袋。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嗖,嗖……同样的声音响起了五六回。

阿德顾不上惨叫,也来不及呻吟。胖子松手后,他便瘫倒在地了。

“你这混账!”

另一个男子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胖子挥起粗木桩般的手臂,砸在了男子的头顶。

男子的眼神顿时变得空洞了。我本以为他大概脑震荡了,谁知定睛一看,他的头顶上竟被硬生生地插进了一根圆珠笔芯状的杆子。

“啊啊啊!”片刻后,男子一声惨叫。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头顶,可没等他摸到那根杆子,四肢就痉挛了。倒地,痉挛,平静,再痉挛。那模样,好似被打捞上岸的大虾。

阿德也瘫软在地,呈“大”字形(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方”字形)。他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摊污渍,也许是因为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吧。

“所以就不该那么咄咄逼人!”小信喃喃道。

敢情她担心的并不是父亲的安危,而是现在的场面啊。

“小信。”

胖子终于开口了,仍像没有加过油的齿轮声。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躲在树丛里的我们。

“干吗?爸爸。”小信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快过来……还有那边的小哥。”

我的脑中顿时飘起一缕白烟,就好像有人在滚烫的油锅里撒了几滴水。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两个男人一样见阎王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他的长发遮盖在眼前,一双棋子般滚圆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双腿发抖,简直快动不了了,好不容易才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到他跟前。我的步子肯定跟机器人一样僵硬。

“你果然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胖子露出一口黄牙,微笑着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做……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硕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头。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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