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凄清的夜晚,隋炀帝看见气势汹汹的士卒破门而入,径直朝闯进大殿。他们要杀死这个不回家的人,他们要回长安。那一瞬间,镜子前的疑问终于有答案了。

《世说新语》讲述过一个故事,当时偏安东南的晋元帝问他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晋明帝:日远还是长安远?

三尺白缳,了结了风流天子的红尘孽债。可他的魂依然留连于雷塘的重重岸柳梢头,怎么也不愿意回长安。人世间的转瞬枯荣,隋炀帝是很看得开的:贵贱苦乐,轮回更迭,有什么可悲伤的!可他为何痴恋这婆娑扬州?能比拟长安的,大概也就只有这风情万种的扬州了。不过,扬州的可观与可爱,绝对是另种类型的,是缥缈的竹外歌吹,是月下红药、二十四桥芳踪缥缈的玉人,还是天下三分之二的明月,在无限光影中带着很大的虚空意味。最终这种虚空又被归结为“人生只合扬州死”的风流水转。

……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

桃花园,宛转属旌幡。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

桃李子,洪水绕杨山。

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杨柳飞绵何处去,

李花结果自然成……

不曾想,这一次孩子告诉他:日近。

父亲诧异地问:你的回答怎么与昨日不同?

明帝笑着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一个不发生在长安的故事,使我第一次听说了长安。从此,我把长安和天上的太阳联系在一起。“东望望长安,正值日初出”。印象中,不管是日近长安远还是日远长安近,长安从来都是和骄阳,而非明月共存于一个语境之中。灿烂阳光,可以将一切的虚构化为真实。在长安阳光的照耀下,想象、理想和信念一类抽象的东西,刹那间变为“双阙烟云遥霭霭,五衢车马乱纷纷”的视图、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诗人和侠客,转变为真实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提到盛世、提到开放,提到一切美好和盛大的场景、时刻,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座长安城,想起岑参的《忆长安曲》:“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架上山河,笔底云烟,没有“的的”的马蹄,我的书卷和想象,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原,左临浐灞,右抵沣水,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西汉丞相萧何以九条大街为经纬,在龙首原北边铺开了壮丽的汉长安。城南如南斗,城北如北斗,世称“斗城”。几百年后,星斗般灿烂的汉长安只留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当年模仿天体的想象力依然还在。大师宇文恺选择龙首原之南,来营造一座属于苍穹的城。他瞻星揆日、卜食相土,还参考了宏伟的洛阳和邺都南城,最大限度地发挥想像力。次年三月,春暖花开,隋文帝带着臣民,迁入新长安(当时称大兴城)。

九个月时间建造起来的都城给了我们四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还有一千多年时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演绎一段不朽的传奇。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你能将长安这段传奇演绎到淋漓尽致。你甚至永远读不懂它。

隋文帝的儿子隋炀帝就读不懂长安。他不知道,长安对他和他的王朝来说有多重要。

左有崤山,函谷关之险,右有关陇,巴蜀之固,长安所在的关中自古为四塞之地,号称金汤之固。当时,流传着“得关中者得天下”的说法。长安重要,绝不仅仅是它表里山河、金城千里。西魏的宇文泰模仿拓跋鲜卑的八部制度,自上而下设置了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和数以百计的外府。天下精兵悍卒,都归于军府。农忙时,府兵耕种于野;农闲时,练武操兵;烽烟一起,长安的将军手持兵部鱼符,沙场点兵,调遣府兵去征战四方;等到狼烟散尽,“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府兵和将军们享受着各自的太平时光——这就是二百年府兵制的滥觞。天下军府六百多,长安所在的关内道占了三分之一强;加上毗邻的河东等几个道,长安控驭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军府。这种“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的格局,使长安天子居重驭轻,鸟瞰天下。举天下之力,也无法同长安抗衡。

可隋炀帝还是抛弃了长安。

坐在他膝头的明帝伶俐地回答:日远,因为有人从长安来,却从未听说有人从日边来。

无穷劫难之后,长安的土木构造已经圮坏,变成废墟,甚至化为灰烬,连像样的废墟也荡然无存,凭吊也找不到一点遗迹。可它依然激活了我们麻木的想象力,让我们在一无所有的空白中去想象无所不有的存在。长安的生命历程,是搏击中的生存、沉重的维持,最后铺张地走向完结。它具有纯粹想像所不能替代的实在。

长安比扬州更为真切、更为实在。它是白牡丹、金步摇一类的绚丽意象构成的华丽景观。这里的情节是风云激荡的情节、人物是岳峙渊停的人物,细节是美仑美奂的细节,而主题是整个天下的主题。所以,汤因比在考察过所有的文明后说,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愿舍弃伦敦而就长安。

在邙山脚下,宇文恺又建了一座东都洛阳。可隋炀帝没有停下脚步。也许,他还想向东走,走得更远些。散发着诗人气质的亡国帝王张着锦帆,沿耗尽天下之力开凿出来的大运河,一直向东、向南,一直流浪到开满琼花的扬州,走进垂杨暮鸦、腐草萤火的风景,再也没有回来。“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炀帝把他父亲的天下和他父亲的长安一齐抛闪,自己却变成铜镜里一个虚幻的影子。

就象希腊神话里临水照花的美少年,琼花下的隋炀帝抚摩着日渐消瘦的面庞,自怜自艾、自言自语:“好头颅,谁当斫之?”

晋元帝听后非常惊讶。在第二天的宴会上,他当着群臣的面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你看那“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发秦川”,长安的春天已经来了。那时候,树是隋朝的杨柳、花是唐朝的桃李。我喜欢这些春意盎然的草木。它们把王朝兴衰的沧桑意味置换为花开叶落的季节交替,表达了历史暗藏的无尽诗意。走在长安大道上,耳畔依稀传来一阵宛转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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