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离去后,墙垣反锁长安春。一时间,没有什么可说的故事。只有《桃李子歌》还缭绕在寂静的空气里。在城南碧嶂插天的终南山,一个名叫岐晖的道人告诉门下弟子一个惊天秘密:“天道将改,吾犹及见之,不过数岁矣。”

弟子问他:谁将取代隋炀帝?

岐晖很肯定地说,是太上老君的子孙。

这是一个属于新王朝的神话。在没有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专属于唐朝的神话。有谁会相信岐晖如此突兀的预言呢?只有性本空灵的修道者透过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浮华世相,看到隋王朝灯枯油尽的本质。山人李淳风也到处宣扬自己遇到太上老君。终南山的神仙告诉他:“唐公当受天命”——创世纪的人物就这样浮现在我们面前。

李渊(唐高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这使他在孩提时就袭封唐国公。在姨母独孤氏,也就是隋炀帝之母的关照下,李渊在寂寞中慢慢地长大。年轻的唐国公没有什么鸿鹄大志,安于享受富贵闲人的生活。长安城里,他的慷慨豁达有口皆碑。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市井游侠,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与好友们走马斗鸡、推杯换盏时的喧闹,多少弥补了父母双亡带来的失落感。

如果说,李渊平淡如水的前半生中还有什么流光溢彩的时刻,那就是窦家为爱女招亲的那一日。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又有谁能想到,隋朝巧取豪夺来的江山最终会归这个哭泣的少女。

光阴荏苒,窦氏已到摽梅之年。两羽孔雀画上了她家的门屏。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谁就能抱得美人归。多少铩羽而归的五陵少年中,站出了一个贵公子。就象故事里常说的,射日弓开如满月,箭去流星,颤巍巍地插在画屏上孔雀的双目上。

引弓的少年就是李渊。他娶回了窦氏,“雀屏中选”变作了成语,而传奇拉开了序幕。

灿烂的时刻不过昙花一现。辗转几个州郡的脚步中,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掉了。皱纹如蛛网,过早地爬满了李渊的面庞。大宴群臣的时候,隋炀帝(杨广)嘲笑表兄老态渐露、满脸绉褶,有一张“阿婆”面。玳瑁筵散,李渊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府邸。

窦氏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悄悄告诉他:“唐”谐音于“堂”;阿婆也叫“堂主”——那是隋炀帝金口玉言,断定了李渊终有一日会成为“唐主”,大唐王朝的主人。愁眉不展的李渊莞尔一笑,洗尽隋炀帝带给他的不快。要到多年后,他才会恍然大悟:一句无心的嘲讽经过妻子巧妙的诠释,具有何等神奇的前瞻性。

平淡的生活中,有一对问题,一直在等待着平凡的李渊去解决: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两个问题中,也许“我往何处去”更具有现实意义,更值得回答。可从逻辑上讲,没有解决“我从何处来”,任何关于何去何从的答案都显得那么可疑。李渊必须郑重其事地思考这个听起来玄而又玄的问题。惟其如此,他才能在决定去向时不再无凭无据。他要天下人对他知根知底,从了解中生出信赖和崇拜。

没有人能为他答疑解惑了。很多年前,李渊的马厩里新增了几匹神逸非凡的骏马。耽于犬马声色的隋炀帝眼热不已。窦氏苦劝丈夫尽快献出骏马。可纨绔出身的李渊也喜欢走马架鹰,一直舍不得心爱的马。等他被隋炀帝找了个借口,贬到遥远的涿郡后,才明白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懊恼的李渊连忙收罗起鹰犬骏马,献往长安。几年内,他就青云直上,从一个徒有空衔的唐国公一跃成为雄镇一方的太原留守。可惜,窦氏看不到了。她的病体没有熬过涿郡冰天雪地的严冬。

现在,形单影只的李渊要自己寻找人生的答案了。

除了一个唐国公的爵位外,早逝的父亲李昞没有给李渊留下什么。年届半百的李渊已回忆不起父亲的具体面貌,更不用说,从他那里了解家族的神话与历史。父亲是李昞,父亲的父亲是李虎,再往上就是李天锡、李熙——这个世系没有什么疑问。但是,再向时间的深处追溯,李渊就陷入了云遮雾绕的迷境中去了——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姓氏。

诗人李白曾用“我李百万叶,柯条遍中州”来夸耀李氏后裔遍布天下。按照史书的记载,如此众多的李姓人群有三个起源地:上古时代流落巴地的姬姓;皋陶子孙的赢姓;或者是那些化外之人,皈依华夏后,将自己的姓氏更改为李姓。那么李渊的血脉究竟起源于哪一支,来自哪里呢?

翻开史书,我的目光首先投向了长安所在的地方。

三千多年前的龙首原上天野苍茫,完全想象不出若干年后六陂之上的紫阙丹阁、雕栏玉砌。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支姬姓之人离开世代生息的关陇,辗转向南、向东,来到荒无人烟的钟离山下。这次出走使他们脱离了一段翻天覆地、波澜壮阔的历史。他们身后,歧山之颠回荡着清亮的凤凰叫。滞留歧山的另外一支姬姓族人吟鞭东指,夺取了殷商的天下。就象《诗经》所写的:“考卜维王,宅是镐京”,周王抛弃了殷商的朝歌城,在沣河东岸建起了长安的前身——镐京。周王没有忘记远走天南的那支族人,将他们封于巴地。后来,人们将这支姬姓之人称为“巴人”。

镐京的姬姓崇拜凤凰,巴人却崇拜虎。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国象猛虎般,潜伏在巴山蜀水间,一伏七百年,一直到战国才被更加虎虎生威的秦国灭亡了。

亡国的巴人星散四方:南走湘西、东迁江夏,再不然就留在故国废墟上,变成了中原人眼中的板楯蛮。还有一些巴人,不甘于沦落为蛮夷,跋山涉水,流浪在别人的土地上。为了不让后代忘记自己的虎图腾,巴人把虎当成自己的姓氏。巴语中,虎的读音为“李”——他们有了一个铭记生命根源的姓氏。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有一支巴人循祖先的脚印,又回到了先人生活过的关陇。时间又过了几百年。西晋灭亡的前夕,连年荒旱逼迫他们第二次离开关陇、离开长安,转头踏上那条他们已经走过一个来回的离乡长路。在李特带领下,他们穿越莽莽苍苍的山峦,走进西蜀,开创了一个属于他们的成汉王朝。

学者们曾猜测过李渊家族源头的种种可能。可他们从不曾将李渊和巴人联系在一起。我却总是被这段历史所吸引。我喜欢它以关陇为起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历史有了一种轮回之美。

我会天马行空地臆断,成汉灭亡后,他们再一次流离失所,象飘蓬一样散落四方,一直飘到阴山脚下。

这是一群永远的行路者。碧川迢迢山宛宛,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一千多年时间里,从苍茫的关山陇头到蛮荒的巴山蜀水,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李”这个姓氏就象一面画着猛虎的旗帜,指引着前行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歧山脚下的那片土地永远地吸引着他们。

我还喜欢故事里虎的意象,总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李渊的祖父李虎。他和那面风中的飞虎旗有不为人知的神秘渊源。

为抵御柔然人而设置的六镇,沿着蜿蜒的阴山一字排开。武川镇是其中之一。李虎的少年时代就在这里度过。他不问贵贱,结交了无数江湖豪杰。边城的风雪也锻造出一个弓马娴熟的英雄。翘首南望,洛阳城内的北魏王朝已在沉默中走向死亡。放眼天下,一个“云起风生龙虎醒”的时刻已经来临。六镇的英雄们热血沸腾、振臂高呼。天空里苍鹰盘旋,大地上万马奔腾。滚滚铁流中,走来了北齐王朝的缔造者高欢、北周王朝的缔造者宇文泰,也走来了隋文帝的父亲杨忠、岳父独孤信,走出了未来四百年天下的主人。李虎和他的儿时伙伴一起扬鞭飞鞚,离开了武川镇。“长风金鼓动,白雾铁衣湿”——起伏的马背上,年轻的英雄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们要追随英雄贺拔岳去征战四方。

一代枭雄尔朱荣曾说过,“得贺拔兄弟,天下不足平”。但贺拔岳只是北朝风云中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他将李虎带到了关陇,自己却在这里死于一场卑鄙的谋杀。悲愤的李虎风尘仆仆,奔赴荆州,邀贺拔岳的兄长贺拔胜入关。贺拔胜犹豫再三后,只派出手下绰号“独孤郎”的独孤信北上。等他到的时候,宇文泰已被推为关陇的新领袖。消息传来,李虎立刻动身返回长安,去投奔宇文泰。在路上,他落入雄踞山东的高欢手中,被押送洛阳。幸运的是,洛阳的北魏天子没有刁难他,拜他为卫将军,将他又派回关中。

无论在荆州、在洛阳,还是更远的地方,长安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李虎。从此,他在宇文泰麾下屡建战功,官至三公,名列八柱国家之一,死后追封唐国公——这就是未来那个朝代名号的来历。

如果没有李虎,李家还在小小武川镇坐井观天。史书称:“今之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当时荣盛,莫与为比”。是李虎使家族升格为关陇最显赫的八柱国家。他还给家族安排下纵的和横的社会关系。李虎的儿子李昞娶“独孤郎”的女儿为妻。这门婚姻使李家的命运与天下风云联系在一起。因为,独孤信的长女是北周明敬皇后;次女是隋朝文献皇后,而李昞的妻子日后也将被追尊为大唐元贞皇后。出身草莽的李虎还带给家族强烈的天下意识。如果李虎是巴人的后代,那么他的姓氏是虎,名字也是虎。姓和名是两面迎风招展的飞虎旗,标识出李虎之于家族史独一无二的地位。就这样,李虎肩扛着两面飞虎旗,昂首阔步,走进我想象中的历史。

一千六百多年前,凤鸣歧山的时候,李虎的祖先没有在场。他们错过了一个伟大王朝诞生的时刻。

一千六百多年后,李虎听到歧山间又隐约传来阵阵虎啸。

……

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故事。我的想象无根无据,任意妄为,没有一点权威理论的背景。可我就是喜欢关陇和猛虎这两个元素,一再出现在情节中,使故事有了浓重的宿命气息。初唐时的僧人法琳比我更大胆。他曾当着李家天子的面,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鲜卑拓跋氏的苗裔;更确切地说,是达阇部人。

如此大胆的论断,把我们追寻李唐家族史的脚步带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法琳的话指引我们穿越两千年风雪,来到了极北苦寒之地,一处名为大鲜卑山的地方。根据《魏书》的记载,拓跋氏的祖先在林海雪原最深处,艰难地凿开坚硬的石壁,建造起祖宗之庙,来供奉赐予他们血脉的灵魂。很多年后,他们还曾回祖先居住的石室,告祭天地。谁也说不清,传说中的大鲜卑山究竟在那里。直到二十多年前,考古学家们才在大兴安岭深处找到神秘的鲜卑旧墟石室,找到了二百零一个古朴苍劲的字组成的祝文。

幽暗深邃的石室就是传说中的拓拔氏祖庙。我们从这里开始讲述李渊的另外一段家族史。

在某个不可考证的时刻,幽居大鲜卑山的拓拔鲜卑走出了石室,迁徙到烟波浩淼的大泽之畔。繁衍生息了很多年后,拓拔鲜卑开枝散叶,人口众多,分成了八部。这里面就有李渊的先祖达阇。可荒芜的大泽承载不了如此众多的生灵。身着鹿皮的巫师燃起了青烟,跳起了舞,用狼一样苍凉凄厉的声音宣布:他们必须离开大泽,在无垠的天野间继续流浪。其形似马,其声类牛的神兽走在最前面,导引迁徙的拓拔人走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走出了九难八阻的高山深谷,来到了匈奴故地——长川。曾雄霸大漠的匈奴早已分裂为南北二部,在内耗中走向衰败。他们的没落,给新的民族迁徙留出了空间。

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原野上,家族神话演了一出最为绚烂的情节。

那天,拓拔人的首领诘汾看见一驾香车从天而降。车上是一位光艳照人的丽人。一夜刻骨缠绵之后,两人相约明年此时此地再相见。话说完后,天女芳踪杳杳,如一阵风,如一阵雨,消失在空气中。直到第二年,她为诘汾带回一个婴儿。天女告诉拓拔人,婴儿和他的子孙们将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帝王。这个婴儿,就是北魏的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

天女之子一生大起大落,充满了传奇色彩。在八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家族带到了云中郡。战国时代,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在阴山河曲建造了这座城。占卜选址的时候,无数的鹄鸟从白云间高高地飞过。人们便将这城称为云中。拓跋力微喜欢这里,不仅因为云中的鹄鸟,还因为云中郡已是繁华世界的边缘地带。

李渊追根溯源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上古的黄帝才是华夏始祖,就让家族史的第一篇章从他身上开始吧。

走进中原的鲜卑建立了北魏王朝,还兴起了一波改汉姓的风潮。《魏书》记载了当时封赐的一百一十八个鲜卑汉姓。皇族拓拔氏改姓元,拓拔鲜卑的八部也有了自己的汉姓。达阇部被赐李姓——就这样,拓拔鲜卑地老天荒的神话和李唐皇室的历史在这里接榫。

从拓拔鲜卑八部落里演化出了八柱国家,从达阇部里走出了一个名叫李虎的大人物。他的兄长名叫

起头,弟弟的名字是乞豆,而李起头之子名达摩。这几个胡味十足的名字显示了这个家族和鲜卑人割不断的渊源。他们藐视儒家的伦理,兄长接纳了弟妇,儿子娶了父亲的妾侍,公公爱恋儿媳,一幕幕艳史让人目不暇接。在朱熹眼中,李唐家族层出不穷的乱伦辛秘保留了鲜卑人“异辈婚”旧俗的只鳞片爪。这让我想起陈寅恪先生的一个论断:“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道出了李唐勃勃生气的根源。可是,把追根溯源的幻想之旅放在长河落日的场景下,确实会使产生一种悠远而苍凉的美。不过,正是陈寅恪,还告诉我们另外一个推断:大鲜卑山深处的石室也不是李渊家族史的起点。在河北巨鹿郡的建初陵和启运陵里,还埋葬着李虎的祖父李熙和父亲李天锡。两座祖茔在告诉后人:这里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源头。

今天,我们找不到建初陵和启运陵了。斜阳荒草埋没了石兽、翁仲。本应该高耸着陵墓封土的地方除了一片洼地,什么也没有。“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红尘送马蹄”,天子的先人也不能例外。陵墓旁的光业寺一修再修,也阻止不了昔日壮观的佛寺、楼观化为废墟,最后变成眼前这片空旷的耕地。只有一方八楞形龟跌座石碑在岁月磨洗后,依然如故。四十多年前,附近的村民将石碑砸成数块,运回村里建屋。后来,有心人将散落的残碑又一一找回,拼出光业寺碑。

残存碑文的拓文上写着“维王桑梓,本际城池”的字样,宣告石碑所在的地方就是李唐皇室的桑梓之地。父子共茔这种典型的汉族墓葬形式也表明,李渊的祖先是地道的汉人,与天女的儿子,与鲜卑的石室没有什么瓜葛。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断,李虎之所以得到唐国公这个封号,也是因为他的故乡巨鹿郡一带正是传说中的唐尧故地——种种迹象标明,李渊的家族神话不在苍茫大漠,而是眼前这片寥落荒村。

那么,巨鹿郡的李熙、李天锡父子又将告诉我们一段怎样的家族史呢?

众所周知,河北只有一支显赫的李氏家族——赵郡李氏。他们是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的后人,几百年来瓜瓞绵绵,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并称华夏第一等士族高门。但是,赵郡李氏最显赫的房支“三巷李家”在常山郡,不在巨鹿郡。只有几支衰微的支派,远离了三巷李家的耀眼光芒,在历史学家的视野之外象野草一样默默无闻地生活。李渊的祖先要么是赵郡李氏某个没落的支系,无声无息地流落到毗邻的巨鹿郡;再不然,就根本不属于赵郡李氏,而是邻邑广阿的庶姓李氏。

赵国武安君李牧、后汉太尉李伯游,还有因品行高洁而被誉为“天下楷模”的李膺……这些璀璨的名字属于赵郡李氏,与庶姓李氏灰色的平民生活毫不相干。

卑微的祖先不仅仅没有留下多少有形的财富,甚至连精神上的力量也不曾传递给后代。他们春种秋收、迎来送往、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瑰丽飘逸的魏晋时代,他们生活得尘灰满面,琐事缠身。庶姓李氏没有保存儒家经典,也没有刻意地保留祖先遗风,更缺少赵郡李氏中李楷、李芬这样的精神偶像。在五胡乱华的背景下,没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家族只能放任家风被胡俗污染。到了李虎这一代,他们有的名叫起头、达摩,有的名字是乞豆,从姓名到生活方式,都和鲜卑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总有些人不甘象陇上青草,一枯一荣就是一生。在北魏朝廷的征召下,庶姓李氏离开了巨鹿郡故乡,奔向阴山六镇。边境腥风血雨的洗礼,改变了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素形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家的祖先与最彪悍的鲜卑战士一起,在大漠上走马射雕。直到死后,他们才会依据汉人的风俗,归葬故乡。李虎就从阴山六镇开始他一生的跋涉,走向长安,走向天下……

无论是石室野人,还是庶姓李氏,都不会是李渊心中想要的答案。当他走进长安,内心是如此寂寞,仿佛自己硬生生挤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李渊必须向整个天下证明,他和他的王朝有根有据,而不是无因无由。

从这一刻开始,李渊对家族历史的探究走上了一条辉煌的歧途。他要穿针引线,将一切蛛丝马迹编织成一段合情合理的历史,让自己与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和最强盛的家族在血缘和精神上发生联系。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的历史是由一个个真实的历史人物组成的。他们出将入相、光彩夺目,手拉着手,从战国一直连接到现在。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个字句都是那么清晰、真实,经得起推敲。相比之下,李渊憧憬的家族史充满了空白和虚假,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变得抽象,抽象得只剩下一个理念:我们必须生而高贵。

因此,李渊拒绝了鲜卑的父系血统,也拒绝了庶族李氏毫无美感的过去。他要重新选择自己家族史,并为自己的选择定下了两条标准:第一、他的祖先必须是汉族,这个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民族;第二,他的祖先还必须是王者,这样,他就以归来的王者姿态出现在新的时代。

用这两个标准筛选了又筛选后,李渊选择西凉李暠来作为他的祖先,而李暠据说又是西汉名将李广的十六世孙。“才气天下无双”的飞将军就成了李渊家族史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命运多舛的将军身上有太多可说的话题了。他的神勇、他的名声,还有沉重的悲剧宿命。知道他被列入李渊祖先的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史记》里的一个故事。相传那一日,李广出猎晚归,猛然瞅见苍茫的暮色藏着一只作势欲扑的虎。说时迟,那时快,飞将军猿臂轻舒,利箭破空而去,猛虎重重地跌落长草中,一动不动。片刻耽误,四野已伸手不见五指。李广只好跃马回营,打算天明后再去抬回猎物。第二天,他凭记忆回到弯弓射虎的地方,寻寻觅觅,总也找不到虎尸。只有昨日射出的一枝箭,端端插在一方坚硬的白石上,没镞而入。是林中的猛虎化作了白石,抑或那本就是块状如猛虎的巨石,没有人能说清楚。后来,诗人卢纶留下了一首《塞下曲》,来记述这段传奇:

这是个李广本人也无法再现的神话。后来,他曾一再以箭射石,却再没能把箭射入石头。元狩四年出击匈奴的时候,大将军卫青故意让李广迂回远路。结果,他行军失道,贻误了战机。迟暮的将军不愿意接受刀笔吏刁钻、刻薄的审讯,引刀自刎了。

在李广的三子中,长子、次子都先他亡故。幼子李敢因父亲的冤死怨恨卫青,对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一顿拳脚。内心有愧的卫青悄悄地隐瞒了这件事情。可他的外甥霍去病一心想报复李敢。在甘泉宫狩猎的时候,霍去病偷偷潜伏暗处,冷箭射杀了李敢。了解到真相后,汉武帝到底还是袒护了霍去病,借口李敢被鹿角触杀,了结这段公案。

数年后远征匈奴,李广的孙子李陵又一次被皇亲国戚陷于死地,兵败浚稽山,步了乃祖乃叔的后尘。他没有象祖父那样选择自刎,而是归降匈奴。狂怒的汉武帝在将李家留在中原的人丁,夷族于长安市上。太史公司马迁不过替李陵分辨了几句,也惨遭阉割。李陵和他后来在大漠繁衍的子孙“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变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魂野鬼。飞将军的血脉就这样散入他纵横捭阖的万里大漠,再也说不清家族绵延的来龙去脉了。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失去了李广和李陵的家族史黯淡无光,乏善可陈。这一消沉就是几百年,要一直等到狼烟遍地的五胡十六国时代来临时,这个家族的又一位英雄才在敦煌横空出世。

《晋书》称李暠“性沉敏宽和,美器度”,是文武双全的乱世英物。又是一个出猎晚归的黄昏。敦煌太守李暠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叠声地高呼:“西凉君,西凉君!”他心中一惊,蓦然回头望去。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只猛虎蹲踞在路上。李暠慌忙摘下雕弓,伸手去取羽箭。没想到,猛虎不避不闪,从容地对他说:有事相告,西凉君勿放箭!

虎吐人言,李暠也知事出蹊跷,上前几步,抱拳答礼道:我可不是什么君王。不知大王如此呼叫,是何用意?

猛虎向他泄露了一个本不该泄露的天机:李暠将是西凉的君王。

当猛虎纵身一跃,风一般消失在密林长草中,我们还在思考——这是李广箭下的那只虎么?当它的身躯化为林间的巨石,灵魂却穿越几百年时光,把一个秘密透露给李暠。

这是个来也遽然,去也匆促的预言。李暠去世三年后,他建立的西凉就为北凉所亡。李暠的儿子后主李歆战死,另一个儿子李恂逃往北山。数月后,他率数十骑再入敦煌,想重建西凉国。没想到,北凉军引水灌入敦煌。见大势已去,李恂仓皇自杀。滔滔河水,使李暠的霸业宏图永远地成了浮花浪蕊。根据《册府元龟》的记载,后主李歆的儿子重耳在亡国后出奔南朝。北返后,他的后代李熙、李天锡辗转来到了代北的阴山六镇,成了武川镇的镇将。再后来,李虎出生了……

很多年后,李虎陪同宇文泰阅武北山下。民间传说,凶悍的豹子时常出没北山,吞噬了不少无辜性命。李虎听说后,单身持杖,潜入北山,格杀了那头恶豹。宇文泰高兴地说:“公之名虎,信不虚也”——李虎擒豹的故事中,没有猛虎的身影。可虎已经外化为主人公的名字,内化为他的勇猛气质。

从李广到李暠,再到李虎,凶猛无伦的虎再三出现,成了家族史中一个最明亮的意象。

等到李渊重写家族史的时候,李家离开猛虎出没的山林草泽很多年了。对虎的印象已逐渐地淡漠。生于长安的李渊看惯了雕龙画凤的宫阙。内心深处,他总希望自己家族的图腾是神秘的龙,而不是凶猛的虎。在汗牛充栋的史籍中,李渊苦苦搜寻每一个字句,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把自己的家族和龙联系在一起。他从李广的世系往上,经由李广的曾祖父秦将李信,一路寻到春秋。

这是一段被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神奇时光。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东西方文明都在“终极关怀的觉醒”中超越了自身的原始文化,也都有了自己的精神导师:以色列的犹太教先知们、印度的释迦牟尼、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中国,《史记》那一页清楚地写下这样的记载:“自周有老聃,姓李。”

这就是李渊寻寻觅觅要找的结果,中国的精神导师。传说李母怀胎八十一载,在李树下割左腑生下了一个婴儿。婴儿嘹亮的哭声中,李母指着李树,给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的姓氏:李。诞生在李树下的婴儿叫李耳,后来人们尊称他为“老子”。李耳一生如何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只约略知道他曾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史。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离去。

遥想几千年前的一天,函谷关前紫气浮关。站在城上了望的关令尹喜从异常云象中预感到:圣人要来了。

不多时,李耳乘着青牛,缓缓而来。

关令尹喜著有《关令子》一书,也是一位“服精华,隐德行仁”的智者。他知道,李耳也许将一去不回。尹喜再三央求青牛背上的圣人,一定要为这个庸庸碌碌的世界留下点什么。就这样,李耳在函谷关前写了五千言。后人称为《道德经》。关令尹喜读后,恍然大悟。他也抛弃了家室和官位,伴着李耳,西出函谷关。据说很久以后,还曾有人看到他们流浪在西域流沙……

孔夫子回忆起自己向李耳问道时的情形,曾如此形容李耳:“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乘风云而上天”这样瑰丽的字句在《庄子》中或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孔子口中,就不寻常了。朴素的孔子很少用这么有气势的语言来阐述他的思想。“龙”这个喻体更让李渊怦然心动。他也喜欢骑青牛出关的结局。这使李耳的下落无案可查,不知所终。这样,李渊就不需要绞尽脑汁,考证和杜撰李耳是如何将血脉传递给李信和李广的。李渊将李耳列为家族神话最重要的章节。

世人都说,窦家姑娘是长安最美的少女。刚落地的时候,她就有一头长过颈项的黑发。三岁时,如瀑的黑发已长可及身。北周武帝(宇文邕)非常钟爱这个外甥女,将她养在深宫。武帝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迎娶突厥女为皇后。这是一段典型的政治婚姻。当时的突厥“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对长安形成黑云压顶之势。武帝不得不求婚突厥,换取片刻安宁。可嫁入北周的突厥女被冷落在后宫。七岁的窦氏暗地里拉住了武帝的手,稚声稚气地劝舅舅不要因夫妻勃谿,失欢于突厥,惹出天大的麻烦。几年后,武帝英年早逝。隋文帝(杨坚)欺侮北周帝室孤儿寡母,篡夺了帝位。听到这个消息,窦氏泪流满面,愤愤地说:只恨我不是

男儿,不能救舅父家的社稷于危难中。

相传黄帝晚年,在荆山下铸造宝鼎。宝鼎铸成,黄帝乘龙飞往九重天外。他和嫘祖的次子名昌意。昌意在贬谪若水的时候生下了韩流。韩流娶淖子氏的女儿阿女为妻,生下了颛顼。受叔父少昊的熏陶,颛顼自幼酷爱音乐。听到掠过大地的八方来风,他便让八条飞龙仿效风声而长吟,名为《承云曲》,以纪念乘龙归天的黄帝。

据《秘笈新书》引《姓纂》的记载:“李氏,帝颛顼高阳之裔。颛顼生大业,大业生女华,女华生咎繇”。这就是颛顼之后的世系。咎繇也就是皋陶,尧帝手下掌刑法的大理官。《史记·五帝本纪》说他制定五刑,以善理刑狱著称于世。天下罪恶得以平正。尧将帝位禅让给了舜。舜还未来得及把帝位禅让给皋陶,皋陶就去世了。

换句话说,皋陶是一个不曾加冕的王者。这让李渊心中又是一动。

皋陶的后人历虞、夏、商三个朝代,二十六代人,代代为理官,执掌天下刑狱。按照古人以官为氏的习惯,皋陶的子孙被称为理氏。第二十六代传到了理征。他任理官的时候,刚正不阿,屡次冒犯暴虐无道的纣王,终于惨死于刑场。理征被杀后,妻子契和氏带着他的幼子理利贞逃出了朝歌城,颠沛流离。当他们走到伊侯之墟时已饥饿不堪,再也走不动了。伊侯之墟,李树婆娑。理利贞母子伸手摘下了枝头累累的李果,才避免饿死的命运。据清儒秦嘉谟所辑《世本》案的记载:在上古的时候,理、里、李三字是可以并通的。理利贞就在这伊侯之墟指树为氏,自称李氏。

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巨大变动。那个世代任理官的家族悄悄地被一个以树为氏的家族所置换。他们开枝散叶,花繁叶茂。李利贞的血脉传了又传,传到了李耳。李树下的故事演绎出新的章节。

就这样,从乘龙飞天的黄帝到让八龙吟唱《承云曲》的颛顼,再到皋陶、理征和理利贞,然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耳,秦将李信、汉将李广一路逶迤而下,经过西凉李暠,最终传到了李虎、李昞和李渊——凭借一个姓氏,李渊编织出一部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家族史,来回答“我从何处来”这个抽象的问题。

这条血脉传承的道路上,充满了虚构、臆断和不确定。比如,指树为姓的传说,在同一个家族的历史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理利贞在伊侯之墟靠李树的果实充饥后,一次发生在李耳在李树下诞生的时候。又比如,西凉李暠之子李歆生李飞、李飞生李宝,李宝又生李沖。李宝、李沖父子一门显贵,史称“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李)宝等为冠”。这个谱系绝对是清晰而且可靠的。如果李渊的家族史也没有谬误,李渊的先祖李熙与李沖就应该是同一曾祖的兄弟,血缘关系极近。可是,显赫的李宝、李沖从来都不承认遥远的阴山山麓,那个名为武川镇的边陲小城,还有自己的同宗兄弟。

总之,李渊的家族史有太多的疑问。在此前漫长的家族史中,说不清哪个时候、哪个环节,李渊的寻根之旅就已经走上了歧途,迷失在旁支细节里,错把别人家的故事当成自家的传奇来讲述。

可是,李渊不在乎。当他从太原出发,向长安杀去,身后不仅仅有鲜明的旌旗、雄健的将士,还有一个由黄帝、颛顼,皋陶、理征、理利贞、李耳、李信、李广和李暠组成的家族在他背后,支持着他。那一刻,李渊不再形单影只。他意气风发,对胜利充满信心,对天下充满了欲望。

我赞美巴山蜀水间的虎图腾,对鲜卑石室的祖先和天女之子也充满了好奇,更欣赏《新唐书·宗室世系表》那种让人折服的宏大叙事框架。我也知道,那些故事中只可能有一个是真的。甚至一个真的都没有。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讲述着李渊家族史的每一个可能。我喜欢故事里不时出现的龙和虎这样典雅的意象。无论真实或虚构,这都是一种精神境界。一堆没有逻辑的故事碎片被整合为一种天意,绝不是怪诞的纯虚构。

无论哪个故事,都配得上一个如日中天的时代,都可以成为明艳唐朝的前言。因为它们洋溢着一种让人振奋、使人向上的欢乐。在讲述故事的话语里,我们听到了自己血脉中龙吟虎啸的声音。神话片段填补了李虎之前没有历史记载的空白,构建起李唐家族的神话时代。当我开始讲述我真正要讲述的故事,在低回哀伤的情绪中写完几十万字的晚唐,我会无比怀念我曾讲过的这些神话。就象一个夜行的游子,在手中的火把渐渐黯淡、将熄未熄的时候,怀念曾经耀眼的光。

没有这些故事,没有真正读懂这些故事,在讲述晚唐时,我的哀伤和心痛都将会是不可理喻的。

甄别了这样或那样的可能后,我们筛选出了一部可能不真实,却最鼓舞人心的家族史,替李渊回答了“我从何处来”的问题。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在等待李渊去解决了:我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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