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上的卧室里,尼克·伍德听到了那声砰然巨响。

就在上述那些事情发生的当儿,他一直躺在床上冻得半醒半睡,心想这宅子的主人究竟打什么主意,他一直揣测着这是个什么把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入睡还是该醒着。

他的右耳埋进枕头里,这时他听到午夜三点的教堂鸣钟报时;当他转向左边,换成左耳埋进枕头时,他听到了三点十五分的钟声。然后他迷迷糊糊打起盹来,接着就被这一记摇撼整栋房子的声响所惊醒。

这记声音就像是笨重的金属物品被拉倒在地。

他陡地从床上坐起,一时之间记不起身在何处,神智像个被打散的拼图玩具。一阵风飘过漆黑的卧室,冷冽的空气吹醒了他。他的一双脚从被单下滑出,一面还伸手去拉床头灯的灯链。他的表放在床头茶几上,等到他眼力恢复,这才看出表上的时间:三点二十八分。

“喂噫!”有个声音在叫:“喂噫!”

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透过夹在两个房间之中的盥洗室洞开的门,他听到床垫嘎吱作响,接着是扭开一盏灯的声音。

“尼克!”那个声音说。“我在叫你!”

“什么事?”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听到了。”

尼克找到拖鞋,并急忙披上睡袍。那个声音让他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回到学生时代。他记得温斯·詹姆士——那个六年级的锋头人物。他也记得他的声音——烦躁、隐约带点自私自利的味道——总是吩咐他去拿东西。他料得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好吗?”

他走到卧室门口,正好看到温斯·詹姆士边在睡衣裤外头裹紧一件蓝色毛料睡袍,边从盥洗室里跌跌撞撞跑出来。

房间外的走道上灯光昏暗。按照华德米尔府的习惯,大厅整晚都有一盏灯亮着。尼克的房间靠近走道尽头,如果你面对着正门的话就是在左手边。他走进大厅,竖起耳朵倾听着。

有关这个大厅是不是佛拉薇亚·维侬试图仿造缩制罗马波格塞家族①别墅或是巴黎剧院,一般众说纷纭。它是由青铜、大理石、拼花砖交互镶嵌而成。在画廊的两侧,大理石的扶手栏杆连接着一长列铺着地毯的宽大楼梯,直通往楼下的大厅。在崔坦①台灯的灯光照射下,尼克望着盘旋楼梯的中心柱头,恍惚有种依然在梦中的感觉。

①Bhese,意大利贵族,从十六至十九世纪初在罗马艺术和政治上颇具影响力。

①希腊神话中人身鱼尾的海神。

不过,他不是在做梦。

“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他倏然转身。克里丝特珀·史坦贺从宅子另一端的楼梯中段平台上冒出来。她的睡袍和便服外头罩着一件毛大衣,看得出是仓促披上的。染上银霜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

“有人向我示警,”他说。

“示警?”她转过头来,他看到她颈项间有些细纹。

“是詹姆士先生向我示警的。那声巨响是从楼下传来的,我想是从餐厅里传出来的。失陪了。”

他跑下铺了地毯的阶梯,拖鞋后跟踩在一楼大厅的大理石拼花地砖上“喀啦喀啦”响着。他的视线瞥过左侧的几个房门。先是晨间起居室的前厅;接着是中厅,就是昨晚大家坐着聊天的客厅;再来是后厅,也就是餐厅。

他将餐厅的门把一扭,猛然推开,接着,出于本能的谨慎,他整个人闪到一旁。并没有东西跑出来。他在门后摸索,找到两个电灯开关就往下按……

“哪个家伙干的好事!”尼克·伍德说。

他口中的好事,或许,指的是这片残败景象。一个用黑布面罩盖住脸的人,不成形的帽子拉低到耳畔,耳罩、网球鞋、外加一身旧式打扮,四仰八叉地躺在餐具柜旁。那人戴着手套的双手往外伸,双腿大张。

那人的胸膛被人刺穿,鲜血浸透了老旧的粗呢外套和衬衫,还溅到条纹绒布长裤。他身旁是皱成一团的画布,油彩已然破碎,还带着几道裂口,像是从画框上直接割下来似的。尸体四周散落了一地银盘子,几乎全都打开来的餐具橱柜被撞倒,水果盅也摔裂了,橘子、苹果、温室特种梨子等等撒落一地。那个小偷身旁还搁着一串被压扁的葡萄。

这一切细节尽收尼克眼底。尼克留意到,血迹斑斑的水果刀飞落在小偷左腿附近的地毯上。除了死者腕上的表滴答作响之外,他听不到任何声响。

死了吗?没错。尼克探了探那人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他在餐厅里缓缓绕了一圈,发现厚重的帷幔后面有扇窗户是开着的。他又巡了一遍,一边极力思索……接着他关上门,步出餐厅走入廊道。

温斯·詹姆士正沿着廊道走来,一头鬈发现在乱蓬蓬的,看来睡眼惺忪、满脸不高兴又茫茫然。他手上拿着一副扑克牌。

“听着,温斯,”他的朋友说。“我可以信任你吗?”

温斯立刻停下脚步。

“‘你可以信任我吗’?”他一眼睁开,一眼半闭,以极其惊讶的语调复述了一遍。“‘你可以信任我吗’?”

“没错,我是这么问的。”

“老天,拜托你,想想看,这宅子里发生了这种事……”

“温斯,我是警探。”

詹姆士缓缓放低手上的扑克牌,像是要将它在地上放好似的。他一只手伸进睡袍内的胸口处,还眨了眨眼。尼克早有心理准备,他从口袋中取出装有证件的皮夹,凑到温斯眼前。

“伦敦市警局,犯罪调查组,”詹姆士念出。“姓名:尼克·伍德。阶级:一级调查警探。”他每念一项,就看一看他的同伴,蹙蹙眉,好似被什么东西伤到似的。“身高:五尺十寸。体重:一六八磅。发色:黑色。眼睛:灰色。特征……老天,我真该死!”

“嘘!”

“可是,你为什么要去当警察呢?你以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人。你当警察能有什么鬼出息?”

尼克收回皮夹中的证件。

“还有,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詹姆士又问。

“我现在没有时间解释。温斯,你待会儿来找我。重点是——”他朝餐厅比了个手势:“里头有个小偷。”

“哦?”詹姆士边说边将拿着扑克牌的手抬起。

“那个小偷死了。被刀刺死的。”

“干得好。是谁杀的呢?”

“我不知道。”

“不过,无论如何,”詹姆士不服气地说。“人人都有权利杀死小偷。不过,绝不是我刺死他的。还有,要是有人闯进宅子,结果被谁用枪射杀或是用棒棍打了,那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所以,若要查出是谁干的,应该不难才是。”

尼克作势要他噤声。

克里丝特珀沿着大厅快步走来。大厅的大理石壁砖,连同壁檐下的一排丘比特镀金塑像,正嗡嗡发出回响,仿佛是极远处某个宿舍传出的声音。尼克想起这屋子里共有二十个仆人。

“我听到你们谈话了,”克里丝特珀舔了舔嘴唇。“是真的吗?你是警察?”

“是的,史坦贺夫人。”

“那你不是……算了。”她笑了起来,不过随即止住。“是外子请你来的?”

“是的。”

“为什么请你来?”

“对不起,我们待会儿再说。史坦贺先生呢?”

“我不知道,他不在房里。你该不是认为他大老远跑到那一头,杀了……”

克里丝特珀扬起双手,理顺她那头丝缎般、染有几络银发的蓬松头发。这是种优雅的姿势,也许有意,也许无意。她毫不拐弯抹角地说:“我家有个死人,真是不寻常。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这儿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会是什么景况,不过,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我们能不能去看看怎么回事?”

“可以,请往这儿走。”

和克里丝特珀一样好奇的詹姆士打开餐厅的门。尼克暗自思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眼神一直没离开过克里丝特珀。

“那个小偷显然是冲着葛雷柯那幅画来的,”他解释,“他由墙上取下画,结果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怎会有人想偷这种画?这可难倒我了,”詹姆士语带挑衅,不过有点不自在。“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他身上流了不少血,对吧?”

“是的。”

“那恶棍死了?你确定吗?”

“确定。”

克里丝特珀先是在门口停住,全身发抖,接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

“我真搞不懂,”詹姆士边说边将扑克牌换到左手。“我从来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窃案。”

“我同意。”

“要是有人杀了那无赖,为什么不出来跟我们明讲呢?等一下!水果刀是不是掉落在餐具柜旁边?是那里吗?就在他脚边?”

“看来像是这样。”

“那么,”詹姆士说。“搞不好是他自己弄的。要是我没记错,那把刀原本是插在水果盅还是哪里的。要是他取画的时候脚一滑或是不小心什么的,结果整个人倒在刀上,还把所有的银器都拉倒在身上。不管怎么说,我们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要是他正好滑倒而且倒在刀上……”

“然后刀子自己从伤口拔出,掉在地上?”尼克说。

“我忘了你是警探,”他朋友这句话好似打从鼻子里哼出来的。这份痛楚似乎深深刺进他的心。“小伍,以后你一定会飞黄腾达!”

克里丝特珀突然开口说话,而且很大声。

“把他的面罩拿掉,”她说。

“什么?”

“把他的面罩拿掉!”克里丝特珀几乎要尖叫了。

餐厅的门大大开着,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挟带着风帆般的饱满和气势,从镶有金边的帷幔和流苏下面钻进来,将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帷幔鼓得满满的。

餐厅墙壁是以橡木镶嵌而成,一路铺到天花板。餐桌餐椅看得出是出自西班牙修道院的珍藏品,搭配着另外三幅画,分别是委拉斯盖兹①的“查理四世”高挂在壁炉之上,这是他笔下同一系列的数幅肖像画作之一。一侧挂的是穆律罗①烟蒙蒙的“基督受难像”,另一侧是戈耶①的“小女巫”。这三幅画的对面,靠右墙(以面对正门的方位来说)而立的,就是餐具柜和它的残墟败屑。

①Velasquez,西班牙画家,一五九九~一六六〇。

①Murillo,西班牙画家,一六一七~一六八二,画作以宗教题材为主。

①Goya,亦为西班牙画家,一七四六~一八二八。

“啊!”尼克说。“你也这么想吗,史坦贺夫人?”

“想什么?”克里丝特珀大叫。

尼克走近尸体,脚步颇为谨慎,以免碰到水果和银器。外头走廊上传来一阵杂沓,听来像是穿着拖鞋的脚步声。

中年的男管家拉金为了求心安,此刻出现在门口。如果不看脚上的拖鞋,他倒是衣着整齐,只有领结没打好而已。他后头还跟着两个男仆。

“夫人,一切都还好吗?”他问。

“嗯,都很好。”詹姆士抢着回答。“你们回去睡觉吧。我们逮到一个小偷,如此而已。”

“是的,詹姆士先生。可是我以为我听到……”

拉金突然住口。

尼克·伍德跪在尸体旁边,轻轻将运动帽檐往后松开,接着将帽子往后拉,并脱下了它。面罩是细棉布做的,剪出两个椭圆形的眼洞,靠一条自己缝上去的松紧带绑住套在头上。尼克从底部将面罩往上拉,将松紧带从两个耳朵上松开。浓密、剪得极短的银灰头发从面罩底下迸出。那小偷的头垂得低低的,脸部差点就碰到一个银制蔬菜盆的盖子。

谁也没说话。

小偷瘦削、毫无血色的五官,更突显出他那透着一股刚强的温和特质。对,尤其是刚强。如今回想起来,他的刚强就显现在整张脸的轮廓上。这是一张你绝不愿意视为敌人的脸。

谁也没开口,直到克里丝特珀屈膝跪在尸体旁,发出一声动物般的哀嚎。

那位叫拉金的管家静静走进餐厅,将他的两位同伴关在门外。

小偷是杜怀特·史坦贺。他在企图行窃自宅的时候,被水果刀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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