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屋绘美的事情,为芝田的心境带来了转变。

不过是常见的男女感情上的纠纷,虽然是顶头上司的命令,但是芝田因此扮演断送刚萌芽的小生命的使者。以使者的身份发话,告诉绘美说她不应该将胎儿给产下来。为了提供理由,他还拿自己遭到双亲拒绝的亲身经验当例子。

但是,虽然自己遭受排斥,却也没有权力去干涉即将出生的新生命。为什么芝田能够断定小孩子即使出生,也不会过得幸福呢?

永屋绘美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因察觉到这一点而感到惊讶不已。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非什么正义使者,就算现在才发现自己不该如此,照说芝田也不该觉得惊讶。芝田对于自己竟为此而惊讶感到诧异。

虽然他自己是遭受世间拒绝,依靠耻辱为生的人,但他此时此刻的确是存活着的。就算饱受耻辱,但也没有因此就去犯法。而且,他也不后悔自己被生下来。就算他的存在一直被排拒,但现在的生活方式是芝田自己选择的人生。而人也得有机会出生于世上,才能选择生活方式。

既无家人也没家庭,更没有喜欢的对象,自己却也不因而感到寂寞。虽然毫无傲人之处,也没有使命感跟生存的价值,就这么样地活着却不觉得厌烦。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去干涉另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抱着自以为是的态度,猜想永屋绘美的肚子里,或许根本就没有胎儿存在,对她肆意提出要求。然而出乎意料地,似乎还真被他给说中了。到底有没有说中不得而知,他只能从她的反应去做推测。

就算真的被他给说中好了,但是芝田去干涉别人腹中胎儿生存权的事实是不会变的。

永屋绘美的事情虽然已经了结,却仍停留在他的意识里徘徊不去。

到目前为止,因为后方工作而要处理男女问题的经验也不是没有过。以前也有上头的人因办公室恋情搞大对方的肚子,要芝田找医生让女方堕胎,把事情暗中处理掉。那时他并没任何心境上的转变,不过当成是在处理一项工作而已。

(我一定是对后方的工作感到厌倦了吧。)

芝田心想。对后方工作觉得倦怠,也就是对尝惯的味道觉得腻了。但那已是日常吃习惯的食物,现在他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口味。对芝田来说除了耻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甘之如饴的呢?没有了。现在就算要他仰赖正义啦、使命感啊、自豪为生,他的身心也容纳不了。因为已经是那样的体质了。

芝田尝受的耻辱,只限于公司的范畴里。公司提供给社员的饵食虽然是营养满分,但是里头却掺了毒药。将社员的野性给去势的毒药。就算是在后方也不例外。

芝田觉得自己一直仰赖的耻辱里,也被掺入了公司的毒药。

只要看到一样是靠耻辱为生,如自己同类般的冈野,他就很清楚这一点了。冈野跟他虽然是同类,但却没有失去野性。就像一样都是肉食性动物,却有在旷野里捕食猎物,以及仰赖饲主喂食这两种的分别。

对于以耻辱为生这点,芝田并没有任何迟疑。但他怕的是,自己会中了公司的毒害,最终失去野性。

本来,他的出生就已不受到任何人的欢迎。跟那种被捧在掌心上呵护长大的人不同。唯有在旷野里,靠着自己的意志与能力捕捉猎物的野性,才是他存在的证明。如果失去了野性,他就不再是自己了。当他隐约嗅到这股危机感时,正好被派去处理永屋绘美的事情。

对芝田来说,就因为待在现在的公司本身就是一件耻辱,所以对依靠耻辱为生的芝田而言,并没有任何冲突。搞不好掺了公司毒的耻辱里面所含的耻的浓度还比较浓也不一定。

看到冈野后,他觉得一样都是耻辱,直接在旷野里所获得的耻辱更深,更有足够的份量能满足他。

这样的想法成了一种压力,在芝田的身心上逐渐累积。

就在这时候,宗次的身上,又发生了别件事。

说是要答谢芝田替他妥善处理好永屋绘美的事情,宗次邀他到银座去。就在回程中,宗次驾驶的车子发生事故。

有一辆自行车突然从一旁的巷子冲出来,宗次闪避不及,就轻微擦撞到那辆车。自行车翻倒了,上面坐的一名年轻人被摔到路上。所幸他只受到轻微的擦伤,然而宗次却狂飙脏话。

“他妈的王八蛋!眼睛到底在给我看哪啊?!”

因为这样,来往的行人当场就聚集了起来。虽然错是在自行车,但是行人对开车的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宗次从闪闪发亮的高级轿车下来,还对自行车上的年轻人破口大骂,更加深围观者对他的反感。

偏偏这时宗次身上还带着酒意。芝田当下判断大事不妙,赶紧介入宗次跟年轻人中间,郑重跟对方道歉同时叫来了救护车。芝田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说车是自己开的比较妥当。

根据医院做的精密检察的结果,乍看下只有轻微擦伤的年轻人,在摔倒时去撞到因而导致右手手腕骨折,要一个月的时间才会痊愈。听到这消息,不只是宗次,整个帝塚家族的脸色都绿了。

眼看婚礼近期内就要举行了,身为社长继承人第二顺位的宗次竟然酒后驾车,而且还撞到人,这不止事关公司声誉,连带地婚事也可能因此告吹。

幸好,眼前有芝田这个挡箭牌。

芝田被叫到社长室后,贵为社长的帝塚宗武对他低声下气地说:

“现在,宗次可不能有任何的差错。你能不能代替他,作为肇事者将事情全部扛起来呢?我会尽公司最大的力量来补偿你的。拜托了。就这么办。为了拯救公司跟宗次的危机,就请你当作替身吧。”

宗武一反平日的高傲态度,就只差没跪下来求他了。

“社长,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了。在面对警方做笔录时,我也会说车子是我开的。”

“谢谢你。但是,公司不能就这么把你放着不管。为了挽救公司的形象,必须要将你给解雇。当然这不过是形式上的解雇,但是为了做给警察跟社会大众看,必须要让你受到惩处。你将失去社员的身份。就公事上,公司是不能支付你离职金的。但是,公司会从准备金当中提拨三倍的离职金给你。还有,关于你往后的出路,我也会负起责任替你想办法。这件事情知道的人除了你之外,就只有我跟宗次了。希望你能绝对保密。”

社长接连提出考量宗次跟公司利益的诸多要求。

芝田毫不愠怒地听社长说话。他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虽然位在超高层大楼里,顶着一流公司的光环,但实际上帝塚跟封建时代的藩或是暴力团之类的团体没有两样。为了挽救整个家族跟团体,会要求成员(家臣、组员)当作代罪羔羊去自首。

芝田不但没生气,反而还觉得好笑。人的想法不管在哪一个时代都不会变。或许这不是因为没有记取经验,而只是由于一味因袭前人作法所造成的罢了。

总之,将他人当成挡箭牌,来保护自己或是对自己重要的东西,这点都是不变的。拥有的东西越多,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本位主义意识就会越强。相较之下,芝田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同时他也体悟到这次的事件,是后方工作表现的极致。

本来,身为专门替别人收拾善后的后方人员,有时为了挽救他人,就必须自我牺牲。公司里的后方支援课虽然没有要求员工要做到这种程度,不过后方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

后方支援课一如其名,位于公司最末端的位置,就像是蜥蜴的尾巴一样,为了保护本体,不论何时被切掉也不能有怨言。

芝田想着,或许现在正是机会。这时他很疑惑,心想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待在公司的话,会不会就此丧失野性,可是却又无法下定决心。或许他已经中了公司掺在饵里的毒了吧。

如果要脱离上班族生涯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如果让这个机会给溜走了,或许一辈子都会是无法戒断公司毒饵的毒瘾者,被公司的枷锁给困住吧。

“我明白了,我辞职。”

芝田明白地告诉他。

“你真的愿意辞职啊。谢谢你。托你的福,公司才能躲过这次的危机。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代表全公司向你道谢。你辞职之后,我也会好好地考虑该怎么安置你。”

宗武笑容满面地跟他道谢。

“这件事就只有你知我知。那么就万事拜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好像怕芝田改变心意似地,上前跟他握手。

芝田辞职了。形式上是遭惩戒免职,但公司从名为准备金的内部帐款中,提领了规定金额三倍的离职金给他。这笔钱是给他的封口费。而在事故方面,因为被害者那一方也有不对,所以双方也就谈和了。

事故发生后,由于肇事者那方的处理得当,只遭到吊销驾照一个月的处罚而已。

拿到一笔为数可观的封口费的芝田,决定将这笔钱作为自立门户的资金。如果他到别的公司就职的话,一定又会重蹈覆辙。只要吃着公司的饵食,去哪间公司就都一样。如果同样要靠着耻辱为生的话,他想要脱离公司的屋檐,到自由的旷野去捡拾耻辱。

拜他在公司后方的工作经验所赐,他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勇气。

听到芝田辞职了,冈野问他说:

“今后你打算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以前冈野先生您说过,您的工作以拾集世间的弃落物来过生活的吧。这句话给了我灵感。现在这个时代不管是都市或是地方上,都一样是人挤人。如果是都市的话,则连房子跟房子之间都不留空隙了。这样一来,掉落在地上的东西不也越来越少了吗?”

“真不愧是芝田先生。你还真是清楚。最近这样的东西的确是减少了。”

冈野苦笑说。

“世间越来越拥挤的话,能够挤进去的空隙也就跟着消失了。在这样的时期,突然从公司的屋檐下冲出来自立门户的我,虽然还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但是我想就算没了空隙,也总还有条小小的裂缝。我打算从那裂开的夹缝中切入。”

“夹缝……不是空隙产业,而是夹缝中的产业吗?”

冈野对芝田用的新名词似乎很感兴趣。

“多亏我有在帝塚后方工作的经验,才能够分辨出在哪个地方有裂缝在。透过在帝塚工作的关系,在各方面也有建立起一些人脉。冈野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人喔。如果不是习惯耻辱的人,就算进得了空隙好了,也切不进夹缝里的。我打算去捡拾掉落在夹缝里的东西。”

“真是可怕的对手啊。那我可不能继续再这样漫不经心的罗。”

“我们可是同志啊。以后也请冈野先生您多多照顾了。空隙跟夹缝,能不能彼此互相帮忙呢?”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虽然他还无法具体知道未来的方向,但暂时有帝塚商事后方外包出去的工作。对帝塚来说,能够将公司部门里一些不能公开的工作分出去,也是很不错的。

芝田创立了一间名叫“夹缝”,专门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的事务所。

在芝田独立时,出乎意料地竟有人表明想要加入。那人就是荒川希。

“我也认为一直待在帝塚不是长久之计。我在想什么时候辞职好呢?正在等待时机的时候,听说芝田先生开始新的事业,所以跑来想请您一定要让我帮忙。我在广报部待过,所以我想我一定能帮上忙的。我爸爸也说他会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忙你的。”

希的加入让他多了个有力的生力军。

在广报部工作的希对业界消息十分灵通。她在业界里的人面也广,透过各家公司的窗口,跟其他业界也有交流。而且希的父亲还是黑幕新闻界的校校者,在地下也很吃得开。这对芝田要深入社会夹缝里有很大的助益。

在成立“夹缝”时,他去跟荒川打招呼,荒川鼓励他说:

“我一直认为你不会一直埋没在帝塚后方的。从公司的笼子挣脱出来,大大地表现一下吧。我也会尽力帮助你的。”

荒川好像也很中意芝田立足于夹缝的这个着眼点。荒川自己也是一个从夹缝中取材的新闻从业人员。

不仅如此,又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援军。他位于九段坂一间小型建筑物的事务所,有个年轻的女子上门拜访。芝田对她的脸有印象。

“恭喜您成立了这间事务所。”

女子面带微笑地与他寒暄。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永屋小姐刚好有事到这附近来吗?”

“不是,我是听说芝田先生成立了公司,所以特地来向您道贺的。”

“还让您特地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芝田感到有点吃惊。对永屋绘美来说,他跟她应该是处在敌对的立场。她可没有需要到场来向芝田祝贺的道理。

芝田的视线,很自然而然地

飘向她的下腹部,然而她的肚子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变化。照理说如果顺利的话,肚子应该已经变得很醒目了。看来她口中的胎儿果然只是虚构的。芝田在内心里松了一口气。

“托芝田先生的福真是得救了。虽然数目不大,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说道,一边就在芝田面前递出一张纸片。那是一张上头写着五百万金额的支票。

“这个是……”

芝田很讶异地看着她。

“要不是多亏了芝田先生,否则我不可能因为肚子里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小孩,得到这么大一笔钱。虽然只是点小数目,但至少是我的一份心意。如果您能收下来,我会很高兴的。”

绘美淡淡地说。

“我没有理由收下你的钱。那笔钱给你是应该的。”

芝田将支票交还给她。

“虽然我知道自己很冒昧,但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心里会过意不去。如果那笔钱像芝田先生说的一样,是我应得的话,那么这些钱就不是抽成也不是回扣了,而是芝田先生新成立公司的时候,我自己给您的贺礼。”

“要说是贺礼也太多了。”

“在我看来倒是太少了。本来应该要给您一半金额的。”

“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抽成或是回扣了吗?”

“啊、是啊。我真是像笨蛋一样。”

绘美张开她那漂亮唇型的嘴微微地吐了吐舌头,还搔着头。她令人发噱的表情,让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不少。

“我知道了。那永屋小姐的贺礼,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他有如旷野中的一匹狼,即将迈向旅程之际,有五百万这么一大笔钱真是很大的帮助。但是,比起钱来更重要的是,如果得到永屋小姐的支援,或许能替他在最有可能找到缝隙的医学界,开启一扇窗口。

要告辞的时候,绘美在芝田的耳边说:

“我在想,如果肚子里的孩子是芝田先生的,那该有多好。”

她轻声说道。芝田听了呆了一呆,再看着她的脸时,她已经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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