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安斋懒懒地坐在车里,身体随着车子摇晃着,心想,原来失败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啊。

安斋父母早逝,他是跟着在法院当速记员的叔叔长大的。15岁那年,老师留了一个作业:参观父亲工作的地方。第一次走进法院的情景直到现在还鲜明地留在记忆里。排列紧凑的密室般的房间,跟外界不同的特殊的语言。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就打动了少年安斋的心。他感到法院里到处洋溢着一种庄严的美。他旁听了一场审判,当时他只看了一眼敲打速记打字机的叔叔,视线就被那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吸引过去了。直觉告诉他,在法庭上,法官是最伟大的人物。

少年安斋的直觉是对的。法官们习惯把自己负责的法庭叫做“我的法庭”。开庭前五分钟,检察官、律师等人已经全部到场,静静地等着法官进来。时间到,法官席后边的门开了,随着庭吏一声吆喝,全体起立,向法官席上的法官行注目礼。

换上别的孩子,也许会认为法官是摆臭架子,但少年安斋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他认为,那是倾尽人类智慧导演的一场严肃的正剧。人要对人做出判决,为了这个神圣的目的,法庭上的人携手一致,把法官推举到高人一等的位置,给被审判的人一种错觉:法官是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人。这就使法庭显得威严,从而产生震慑力。

当上法官以后,每次从法官席上下来,安斋都会有一种变回一般人的感觉。现在的他也是一个一般的人,而且是一个等着被审判的人。一个报社记者,居然也在手上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眼下的安斋,简直就是一个浑身哆嗦着等着法官宣判的被告……

晚上7点半,安斋回到法院的时候,法院大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上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先把调理肠胃的药吞进肚里,然后才拨通了院长官邸的电话。

“怎么样了?”开始,楠木的声音不是很高。

安斋如实把在报社跟三河交涉的情况向楠木做了汇报。

楠木听说三河的稿子不但批评了在法庭上打瞌睡的安斋,连法院也批评了,大发雷霆:“你就这么厚着脸皮回来啦?”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再……”

“闭嘴!你个没用的废物!自己闯了祸还得别人帮你擦屁股!行了行了,你别管了,我来处理这件事,你抱着老婆钻被窝吧!”楠木发完脾气,啪地把电话挂了。

楠木挂电话的声音,从耳朵眼儿钻进去,一直钻到安斋的脑子里,搅得嗡嗡直叫。

安斋瘫坐在沙发里,不由得骂出声来:“他妈的……”

为官22年,先后换了六个法院,不管到哪儿都是满腔热情地工作。既不做“温情法官”,也不做“峻罚法官”,而是做“公正法官”。顶着上边的压力,毅然决然地做出无罪判决的时候有过;在废除死刑论者的批判声中,判处被告极刑的时候也有过。至今所遵循的原则只有两个,那就是:法律和良心。安斋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得起法律和良心的。他从不到外边饮酒作乐,从不打麻将,更没有到任何赌博场所去过。别人打高尔夫球的时间,他用来钻研法律法令。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既是一个普通的人,又是一个严于律己、刻苦钻研、品行端正的法官。

他楠木是什么东西!又喝又抽又打高尔夫球,麻将更是专业水平。工作呢,原来当过最高法院的调查官,后来到人事局,还当过司法研修所的教官。楠木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往上爬。作为一个法官,他的经历连安斋一半都不如,他写过几张判决书啊!为什么这种人竟然能对我指手画脚!

“你个没用的废物!”楠木的叫骂声在耳边响起来,安斋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十指伸进头发。大腿内侧隐隐作痛,那是为抵抗睡魔的侵扰自己拧的。审案子时打瞌睡——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但是,记者三河并不是就事论事地提出这个问题,而是追究起法院的体制问题来。都是楠木,惹急了三河。为什么拒绝采访呢?楠木那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三河,使这个一直很冷静的记者感情用事起来。楠木说他负责处理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找到报社头头脑脑,用他最得意的阴谋手段叫人家保持沉默?随他的便吧!现在不能说是安斋把楠木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应该说是楠木这个具有丑恶人性的家伙威胁到了安斋的饭碗。

司机见安斋上楼半天了还不下楼,担心安斋出什么事了,怯生生地来敲安斋办公室的门。

“啊,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安斋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审判记录装进公文包里,关灯离开办公室。

自己的一切也许从此失去,灰暗的情绪袭上安斋心头。

与此同时,铁线莲的花蕾浮现在眼前:“不!不是一切,我还有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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