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在法院采访的记者叫三河,怎样才能劝住他不写这篇审判长在法庭上打瞌睡的报道呢?安斋从一开始就感到特别棘手。

他先请一个女办事员给三河打电话预约见面的时间,过了没多一会儿,那个女办事员来到安斋的办公桌前,脸色很不好看:“三河记者说了,您要是想跟他见面应该您亲自跟他联系。”

安斋赶紧给报社打电话,还算幸运,找到了三河。他很客气地对三河说,有事想跟他谈谈,希望他到法院来一趟。

没想到三河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你找我有事,应该是你到我这儿来啊。”

安斋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法官看来属于常识的东西在社会上是吃不开的。三河的话带着明显的讽刺挖苦,把安斋心里潜在的恐怖钓了出来,使他感到非常狼狈。

等到5点下了班,安斋立刻坐上公车,忐忑不安地直奔报社。

坐在车里,安斋眼前浮现出三河的面影。三河35岁左右。瘦瘦的,有些神经质。他是个工作热情很高的记者,无论什么审判都坐在记者席上,认真地做记录。他写的报道既没有理论的深度,也没有感情的飞扬,笔调淡淡的却总能一针见血。

仔细想想安斋跟三河的关系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俩人几乎每天在法庭上见面,安斋的审判结果总是由三河写成文字刊登在报纸上,但俩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不,不能说一次都没有说过。去年秋天,法院的工作人员在会议室里跟报社的记者们一起开了一个晚会。不是大吃大喝,只有少量的啤酒和有数的几个凉菜。那时候三河过来跟安斋说了几句话,具体说的是什么,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但愿那时候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坏印象。”安斋这样想着,下了汽车。

没想到报社大楼这么大,也许是由于自己变得渺小了的原因吧。一个人走进别人统治的区域,对于安斋来说好像是第一次。

走进大厅,找人打听了一下编辑部在哪儿,人家告诉他在三楼。

推开编辑部的门是需要勇气的。刚一进门,就听见刺耳的怒骂声,闻见刺鼻的烟草味。人们奔跑着,大叫着,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的男人们,好像一条条氧气不足的鲤鱼吧嗒吧嗒地一张一合。

没有谁跟安斋打招唿。在这个大房间里好像根本没有“来客”这个概念。

安斋畏畏缩缩地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办公桌前,说要找三河。那人连看都没看安斋一眼,就冲着屋子中央大叫起来。里边的一个人抬起头,把手举了起来。

三河把安斋带进一个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说了声“请等一下”就出去了。安斋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觉得非常疲劳。从法院来到这个房间,体力好像已经消耗了大半。不过,从三河的态度来看,似乎并没有接电话的时候那么不好,这给了心情灰暗的安斋一点光明的希望。

“实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三河一手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放在安斋面前一杯。直截了当地问,“您是为了那天下午的公判来的吧?”

安斋听了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三河不说出来,自己还不知道如何说起呢,于是赶紧接口说:“对,就是为那件事来的。实在是难为情,当众出丑了。”他还想说“我愿意做深刻检讨”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法官,向一个小记者做检讨合适吗?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不要写,您是不是想对我说这个?”三河看着安斋的眼睛说。

“我哪能这么说呢?我可没有妨害新闻自由的意思。不过,这里边有一个个人隐私的问题,请您照顾到这一点。”安斋把在车上想好了的台词说了出来。

三河点了点头:“知道了,您是指夫人的事吧?”

“非常不好意思。”

“那我想问问您的身体状况,您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什么……”

“听总务科长说,您身体不太好,一直在服药。服药是您打瞌睡的原因。”

安斋眼前马上浮现出院长楠木跟总务科长在院长室谈话的样子:“一定是院长让总务科长这么说的。可是,院长是怎么知道我服药的呢?他马上想到了面带微笑的黛林,那小子一定是在我之前被院长叫去了,我服药的事一定是他告诉院长的。”

“啊,那药嘛……”安斋想说,那只不过是调理肠胃的,说不上是药,但转念一想,既然三河这么认为,他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

可是,作为一个大法官,能随便撒谎吗?想到这里,他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我肠胃比较弱,每天都得吃药。”

“那您可要注意身体呀。”三河的话是诚心诚意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打瞌睡的问题上,“据我所知,审案子的时候没有打过瞌睡的法官一个也没有。要是每个都写根本就写不过来。但是审案子的时候说梦话我可是第一次听到。”

安斋苦笑着,带着几分敬意点了点头。

“所以呢,”三河边说边拿出一篇用电脑打好的稿子来,“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法院方面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想见院长,可院长说工作太忙不能接待。院长的工作是什么?难道不是指导各位法官搞好工作吗?忙什么哪?忙得连五分钟都拿不出来见见我这个小记者?我在这篇短评中稍稍讽刺了一下这种工作作风。”

“已经写好了?”安斋懵了,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那关于我是怎么……”

“这您不用担心。没有提到您夫人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您的名字。只是说法官在审案子的时候睡着了说梦话,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总之我这篇文章是想揭露一下法院体制方面的问题。”

不用担心?安斋对三河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感到愤怒。不提安斋的名字,也不提美和,三河还自以为这是古代武士的同情心呢!但是,写出名字来也好,不写出名字来也罢,在实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法院就那么几个人,“审案子时打瞌睡的法官”会让安斋一夜成“名”!而且,在法庭上说梦话喊的是老婆的名字,这种笑料还不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国的法院、检察院、律师事务所都知道了呀!就像楠木说的那样,爱凑热闹的新闻媒体将追得安斋无处藏身,记者那暴力之笔还会把美和打得永远抬不起头来。

还不只这些。三河以安斋审案子时打瞌睡为突破口,向法院系统的权威主义发出了挑战。最高法院事务总局那些人读了三河的文章会怎么想,追究到安斋头上来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啊!

想到这里,安斋不由得脱口而出:“您要是这么写,我就完了!”

“什么?”

“如果您的文章就这么发表了,我这法官就当不成了。”

三河沉默了。

“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是事实,我应该做深刻反省、深刻检讨。打瞌睡的时候没有听到的部分,我认真阅读记录,必要时把证人叫来再审一遍!”

三河继续沉默。

“院长工作忙也不是骗您的,作为一个法院的总负责人,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呢,不要写!您不就是想对我说这个吗?”

这回轮到安斋沉默了。

三河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写的文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站起来说:“这篇短评也许有一些牵强附会的地方……这样吧,我再跟上边商量一下。不过嘛,您不要抱什么希望,报纸不像法律那么严格。最近关于社会问题的报道太少了,版面凑不满,连寻狗启事都登……”

第一时间更新《动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