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后第二天,丹尼尔·布兰克判定,世上最糟的事——最糟的事——就是做出这些不理性的行动,而且明知不理性却无法停止。

比方今天早晨,他完全无法照常按时上班,只僵硬地坐在客厅,一身平常到杰维斯-伯强上班的打扮,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他至少三度起身检查前门的锁和闩扣。都已经锁上栓上了——他明知如此——但还是不能不去检查。三次。

然后他突然飞快跑遍全家,猛然拉开橱柜的门,手臂伸进挂着的衣服之间,没有人在,他知道这样行动是错的。

他调了杯酒,一杯早上的酒,想这样或许会有帮助。他拿起一把刀切一角莱姆,看看刀锋,任它框啷掉进水槽,那并不造成诱惑,丝毫没有,但他不想那东西在自己手里。他或许会伸手擦眼,不小心……

凉鞋呢?很怪。他有一双特别订做的皮革系带凉鞋。他还记得格林威治村的那家店,中国少女凉凉的双手按着他的光脚在一张白纸上描出脚形。他夜里独自在家时常穿那双凉鞋,鞋带够松,不用解开钩扣就能穿上。他多年来都是这么做,但今天早晨鞋带解开了,床边的凉鞋大大敞着鞋带。是谁干的?

还有时间——他的时间感怎么了?他以为过了十分钟,结果是一小时。他猜一小时,结果是二十分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他的阴茎怎么了?当然是他胡思乱想,但它似乎愈缩愈小,缩回他的阴囊。荒唐。而且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每天起床后半小时就大便。他感觉自已被塞满、被阻塞。

其他事情……一些小事……

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到了之后却忘记自己为什么走来。

听见电视节目里电话响,跳起来接自己家的电话。

最后,等他到了公司,事情一点都不顺利。不是他不能处理,他的思考很有逻辑,神智清明。但重点何在?

接近中午,克里克太太进来,发现他在办公桌旁哭泣,低着头,双掌紧抵太阳穴。她立刻同情地湿了眼睛。

“布兰克先生,”她说,“怎么回事?”

“抱歉。”他抽噎,说出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家里有人过世。”

让他流泪的是这一点:疯子知不知道自己是疯子?亦即,他们是否知道自已行为不正常,却无法自禁?他哭是为了这个。

“哦,”克里克太太表示哀悼,“真遗憾。”

他终于回到家。沿着人行道上一条缝隙慢慢小心往家走,始终不曾摇晃,就像醉鬼走出酒吧,自豪于没打翻任何东西,稳稳、慢慢走出门而没蹭到门框。

晚上,时间还早。六点?或者可能是八点。他不想看手表。他不确定是否可以信赖它。也许有问题的不是他自己的时间感,可能是他的手表发狂了。或者是时间本身发狂了。

他拿起话筒,拨号音响起之前有种奇特的空洞回音。他听见电话响。有人接起。然后布兰克听见两声尖锐的喀哒。

“蒙佛小姐公馆。”他听见伐伦特说。

“我是丹尼尔·布兰克。蒙佛小姐在吗?”

“在,先生。我去叫——”

但接着丹尼尔·布兰克听见在线传来又几声轻微喀哒,一种奇怪的嘶嘶声。他突然挂下电话。老天爷!他早该知道的。他立刻离开公寓。到底几点了?不重要。

“他窃听我的电话。”他愤慨地告诉希莉雅。“我绝对听到了。绝对。”

他们在顶层那间脏污的房,城市声响微弱传来。他告诉她自己听从她的建议,敞开脑海接受直觉,接受那一切汹涌而来的原始畏惧和激情。他告诉她自己的行动,一天下来断断续续的不理性活动,也告诉她他先前打电话时听到的喀哒、嘶嘶和回音。

“你认为我是不是快疯了?”他质问。

“不。”她慢慢说,语气几乎是深思明辨的,“我不认为。我认为,在我认识你的这段期间,你从你原先所是的人逐渐变成你即将成为的人。至于那是什么,我想我们两个都不确定。但这段成长如此痛苦,甚至吓人,是可以理解的。你把一切熟悉的事物留在身后,出发展开一段旅程,一趟追寻,一次攀爬,将你引向……某个地方。暂时忘记那个一直在跟踪你的人,还有你接到的那些电话。这些痛苦和颠倒跟那一点关系都没有。丹,你正在经历重生,你感觉到出生的所有苦痛,从温暖安全的子宫被一把扯进陌生的世界。你能承受得这么好,才真令人惊奇。”

一如往常,她一连串喃喃的字词安抚了他,令他安心,他感觉放松,彷佛她正轻抚他的眉头。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认识她之后确实变了,而且仍在继续改变。杀人当然是其中的一部分——她否认这点是错的——但那不是他内在这番天翻地覆大变动的起因,只是结果之一,沸腾翻滚涌上表面。

然后他们缓缓做爱,温柔多过激情,甜美多过欢乐。在那单单一枚橙黄灯泡的诡异灯光下,他靠近,彷佛第一次看见她,彷佛透过显微镜。

她乳头在他舌的剌激下变大,靠近细看,他看见扁平的顶端有深谷溪壑,小之又小的地形图。那双小小乳房下有交错的青色血管网络,像一束纠结丝线。

沿着腰臀的曲线,有一片小人国的麦田,是出人意料的金色毛发,在她的腰窝有更多,这些软软的新苗在他舌尖尝来干涩。,凹陷的肚脐以淫逸的眨眼回应他的盯视。探索进去,他尝到一股令人发麻的尖锐苦涩。

远在上方,在她的长发下,在她的颈背间,是沼泽般的湿意和睡莲的气息。他盯着腿与鼠蹊的皮肉,近得睫毛都能碰到,她发出一声轻呼。她脚底有发亮的硬皮,脚趾间皱缩柔软,这一切全在他眼中变得清晰,而亲爱,而悲哀。

他们以舌击剑——戳剌、格挡、切砍——然后他尝到她耳中乳霜般的耳蜡,她腋下甜美的烈酒如雪般剌人并在他唇上融化。她膝后有更多青色血管婉蜓,贴近皮肤表面,而皮肤触感如麂皮,在他抚摸下微微颤抖。

他拨开她的臀,玫瑰花蕾迎接他的视线,既收缩又开展——像快速放映的影片,拍摄花朵对光与暗的反应。他将勃起的阴茎放进她柔软掌心,慢慢引导她的手指抚摸、绕圈、温和探进开口,两人紧握着手以便一同分享。他的唇碰触她闭上的眼,想吸出那双眼珠吞下一如生蚝,以她的泪水调味。

“我要你进入我。”她突然说,躺着两腿大张,引导他的老二进入她。她双臂双腿环抱住他,轻声呻吟,彷佛这是他们第一次做爱。

但其中没有爱。只有一种悲哀的甜美,悲哀得几乎难以忍受。甚至在交媾当下,他也知道这是离去的悲哀。他们永远不会再交媾了。两人都知道。

她很快就变得滑溜,里外皆然;两人扭动着紧紧相拥。随着一连串剧烈、痛苦的抽动,他射了,且在竭尽并达成久久之后仍继续动作,彷佛被震呆击昏。他无法停止自己的痉挛,也不想停止,感觉她再度到达高潮。

她半睁着眼看他,眼神呆滞。他想她也感觉到他所感觉的:离去的挫败。在那一刻,他知道她泄了密。她背叛了他。

但他微笑,微笑,微笑,亲吻她闭着的嘴,早早回家。他搭出租车,因为害怕黑暗。

若说对丹尼尔·布兰克而言这是离去和挫败的一天,对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则是到来和胜利的一天。他不敢感觉自信,以免弄巧成拙,但事情确实似乎成形了。

早上处理文书作业:征用单、报告、凭单——一堆杂七杂八。然后去医院陪芭芭拉坐一会儿,念《小宝贝的第一个小花园》给她听。然后他在西城一家法国餐厅招待自己吃一顿象样的午餐:葡萄酒烧鸡,配半瓶浓郁的勃艮地。他付了帐,临出门又在吧台区喝了杯樱桃白兰地。他感觉很好。

确实很好。一切都很好。他一回家,布兰根席就拿来丹尼男孩的时间-习惯模式。确实非常不规律:上午十一点半抵达工厂。完全没吃午餐。在港区迂回漫长地走了很久。在码头上坐了将近一小时——“就这么看着大便漂过”,这是跟踪他的人的形容。史崔克报告:他请克里克太太吃午餐,她说发现丹尼男孩在办公室里哭,丹尼男孩告诉她家里有人去世。丹尼男孩下午两点三分回到白宫。

“很好。”队长点头,把日志交回给布兰根席。“继续加油。费南德兹现在值班吗?”

“四点开始值班,队长。”

“他到的时候,叫他来见我一下,好吗?”

布兰根席离开后,狄雷尼关上书房所有的门,低头缓缓绕室踱步。“家里有人去世”,说得真好。他暂停脚步,打电话给蒙妮卡·吉尔伯特,问她今晚可不可以过去找她。她邀他晚餐,但他推辞,约好七点过去。他告诉她只要几分钟,她没问理由。这星期她女儿放假在家,所以,她解释,她不能如愿常常去看芭芭拉,但明天下午会试着过去一趟。他谢过她。

继续踱步,思考各种选择和可能性。他走进无线电室,叫布兰根席再征用两辆巡逻车和两辆未标示警车,停在屋外街上,每车两人。他不想去想这意味增加多少人力,只回到书房继续踱步。有没有什么他应该做但没做的事?他想不出来,但他相信一定会出现他没考虑到的问题。这也无可奈何。

他拿出他的计划,在最后三个项目旁拟出一个粗略的时间表,直到杰瑞·费南德兹巡官敲门探头进来时,他还在调整时间表。

“找我,队长?”

“一分钟就好,巡官。不会花太久,进展如何?”

“不错。我有种感觉,事情开始动了。别问我怎么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我希望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另有一样差事要交给你。你得再找些人,从哪里调来都行。如果他们的分局长给你麻烦,就叫他们打电话给我。有个女的——蒙妮卡·吉尔伯特——,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是第二个被害人伯纳·吉尔伯特的遗孀。她先生刚死时局里曾派人保护她,所以档案里或许有她的照片和一些时间-习惯报告。我要你二十四小时监听她家电话,两人一辆没标示警车停在她家外,两个制服警察守在她公寓门口。她有两个小女儿。如果她带女儿出门,两个制服都要跟去,而且要跟得很近。如果她单独出门,就一人跟她,另一人守着小孩。都懂了吗?”

“当然,队长。紧紧跟着?”

“我指的是真正紧跟,近得伸手就能碰到。”

“你认为丹尼男孩会轻举妄动?”

“不,我不认为,但我要她和她小孩二十四小时受到保护。你可以安排吗?”

“小事一件,队长。我立刻着手。”

“好。让第一批人今晚八点开始。不要更早。”。

费南德兹点头。“队长……”

“什么事?”

“鲁格几乎准备好了。”

“好。有问题吗?。”

“没,完全没有?”

“你花自己的钱?”

“钱?”费南德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钱?有些人欠我一些人情。”

狄雷尼点头。费南德兹打开通往走道的门要走,那里站着一个人,弯臂抬手,正准备敲队长的门。

“狄雷尼队长?”那人问费南德兹。

巡官摇头,大拇指往后一指队长,绕过来人离去。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我是威廉·T·威娄刑警巡官。我想你找我有事。”

“哦是的。”狄雷尼说着站起来,“请进,巡官,麻烦顺手关门。谢谢你赶过来。请坐在那里。麦唐诺巡佐告诉我你是你那领域的第一把好手。”

“我同意。”威娄带着甜甜的微笑说。

狄雷尼大笑。“要不要来杯酒?”他问。“喝些什么?”

“你这里不会恰好有杯雪利酒吧,队长?”

“有。涩度中等。可以吗?”

“好极了,谢谢你。”

队长走向酒橱,边倒酒边打量这位笔迹专家。怪鸟一只。皮肤和骨架活像拔了毛的鸡,穿着厚重的毛扎扎粗呢西装,重得狄雷尼纳闷这人瘦弱的肩膀怎撑得住。他膝上放一顶格子布帽,脚穿一双长度过膝的深棕麂皮靴。菱形花纹袜,羊毛塔特萨尔花格呢衬衫,亚麻针织领带用马头形别针夹住。好一副打扮。

但威娄的眼睛是浅淡的蓝,活泼警醒,从狄雷尼手中接过雪利酒的动作也干脆而稳定。

“祝你健康。”巡官说着举杯,啜饮。“哈维牌。”他说。

“是的。”

“而且非常好。我本想早点过来,队长,但我得出庭。”

“没关系。这事不急。”

“什么事?”

狄雷尼在书桌上层抽屉翻找,然后递给威娄那张托马斯·韩德利骗来的照片,背后写着:“祝一切顺心。丹尼尔·G·布兰克”。

“关

于写这些字的人,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威廉·T·威娄刑警巡官连瞥都没瞥字迹一眼,只是惊愕看着队长。

“哦天呀,”他说:“这其中恐怕有天大的误会。队长,我是QD人员,不是笔迹分析家。”

一阵停顿。

“QD人员是什么?”,狄雷尼问。

“QD代表‘问题文件’。我处理的都是伪造或疑似伪造的文件,将不同样本相互比较。”

“我明白了。那笔迹分析家呢?”

“据称能从笔迹判断出一个人的个性、人格、甚至生心理疾病。”

“‘据称’。”狄雷尼覆述。“我想你不赞同笔迹分析家?”。

“就说我对这事抱持不可知论吧。”威娄又露出那甜甜微笑。“我不赞同,也不是不赞同。”

队长看见酒杯空了,便起身再斟上酒,并把雪利酒瓶放在威娄肘边的小茶几上。然后队长坐回书桌后,严肃看着对方。

“但你熟悉笔迹分析的理论和实务?”。

“天啊没错,队长。我读过所有关于笔迹分析这主题的东西,不管来源为何、内容好坏。”

狄雷尼点头,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向后靠着旋转椅。

“威娄巡官,”他以如在梦中的口吻说,“我想请你帮个非常特别的忙。我想请你假装你是笔迹分析家,而非QD人员。我想请你检视这份笔迹样本,依笔迹分析家的方式来分析。我要的是你的意见。你不用签名提报告,也不会被传唤出庭作证。这完全是非官方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当然是从笔迹分析家的角度。内容不会传出这个房间。”

“当然。”威娄迅即接口。“很乐意。”

他从内口袋取出一副不寻常的眼镜:验光处方的眼镜,上缘多加一对可以掀起放下的放大镜。巡官戴上眼镜,翻下那对额外镜片,把丹尼尔·布兰克的笔迹凑在眼前,近得几乎碰到鼻子。

“马克笔。”他立刻说。“太可惜了。这样细微之处会不见。呣。嗯哼。呣。有趣,非常有趣。队长,这人有没有便秘?”

“我不知道。”狄雷尼说。

“哦,我的天,你看看。”威娄说,仍凑近瞅着布兰克的笔迹。“你能相信吗……病态,病态,有够病态。还有这个……漂亮的大写字体,真漂亮。”他抬头看队长。“他在美国中部一个小镇长大——俄亥俄、印地安那、爱荷华那一带?”

“是的。”

“他差不多四十岁,或更大年纪?”

“三十五六。”

“唔……是的,有可能。‘帕马分类法’。有些学校还在教。老天,看看这个。这太有趣了。”

他突然一把摘下眼镜,收进口袋,半起身把照片抛回狄雷尼书桌上,然后坐回去为自己再倒一杯雪利酒。

“精神分裂。”他说,说话速度变得很快。“一方面有艺术家气质,敏感,想象力丰富,温和,感知敏锐,外向,努力,富同情心,慷慨。他的大写字母是艺术品,流畅,简直是绽放。另一方面,小写字母很紧,很冷,排列得整整齐齐:机械化的心智,有秩序,有纪律,无情,没有情绪,不人性,死气沉沉。两者很难调和。”

“是的。”狄雷尼说。“这人精神失常吗?”

“不。但他快崩溃了。”

“他的笔迹四分五裂。连用马克笔写都看得出来。字母之间的链接微弱,有些根本没连起来。签名应该是一个人最流畅、最确定的笔迹,他的签名却开始动摇。他不知自己是谁。”

“非常谢谢你,威娄巡官。”狄雷尼队长和蔼说道。“请留下来把酒喝完。多告诉我一些笔迹分析的事——当然是从笔迹分析家的角度来说。听起来十分引人入胜。”

“没错,”鸟人说,“确实如此。”

当晚稍后,狄雷尼进客厅检查日志。丹尼男孩下午两点三分回白宫。五点二十八分,他打电话到城堡找公主,只讲了几分钟就突然挂断,然后五点四十七分搭出租车去白宫。根据斗牛犬三号的回报,此刻他还在那里。

“你们有没有录到丹尼男孩五点二十八分打去城堡的电话?”

“有的,长官。监听的人在电话上给了我们。要放来听吗?”

“麻烦你。”

他听着丹尼尔·布兰克跟讲话漏风的伐伦特交谈,听见他们加进电话线路的喀哒、嘶嘶和回音,听到布兰克话讲到一半就砰然挂断,他露出微笑。

“完美。”狄雷尼不特别对谁而说。

他以惯常对细节毫不疏漏的态度计划与蒙妮卡·吉尔伯特的会面,甚至连不脱大衣都在计算当中。这会让她觉得他只能待一下,他很匆忙,努力要将杀她丈夫的凶手绳之以法。

但当他七点抵达,小孩还没睡,不过已换上睡衣。他得跟她们玩,看她们收到的圣诞礼物,接受一杯咖啡,气氛轻松、温暖、和悦、家常——跟他的目的完全格格不入。蒙妮卡送女儿上床时,他很高兴。

狄雷尼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那张纸,上面写着他要她讲的话。

她进来,不安地看着他。

“怎么了,艾德华?你看起来——唔,很紧绷。”

“凶手是丹尼尔·布兰克。毫无疑问。他杀了你丈夫、隆巴德、寇普,还有费恩博。他是个变态,是个疯子。”

“你什么时候要逮捕他?”

“我不能逮捕他。没有我能呈上法庭的证据。要是我抓他,一小时后他就能自由走人。”

“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现在我们每分钟都在监视他,也许能预防下一件命案,或者当场逮到他。但我不能冒这个险。”

然后他告诉她自己这阵子做了什么打击丹尼尔·布兰克。当他讲到圣诞夜以法兰克·隆巴德的名字致电,她的脸白了。

“艾德华,不会吧。”她惊喘。

“会的。我就这么做了。而且有效。这人快崩溃了,我知道。只要我继续给他压力,再过两天他就会彻底崩溃。现在,这是我要你做的事。”

他交给她那张事先写好的对话。“我要你现在打电话到他家,表明身份,问他为什么杀你丈夫。”

她震惊又惊恐地看着他。“艾德华。”她话语哽住。“我不能这么做。”

“你当然能。”他轻声督促。“只有几句话而已,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只要念出来就行。你打电话时我我会陪在这里,如果你要,我甚至可以握着你的手。只要一分钟左右,然后就结束了。你做得到的。”

“我做不到,做不到!”她转开头,双手掩面。“请别叫我这么做。”她说,声音被蒙住。“请不要。拜托你。”

“他杀了你丈夫。”他冷硬说道。

“但就算——”

“还有另三个无辜的陌生人。用他那把值得信赖的小冰斧砸烂他们的头,让他们脑浆四溢倒在人行道上。”

“艾德华,拜托你……”

“是你说要报仇的,不是吗?‘我要报仇。’你说。‘让我帮忙,什么我都愿意做。’你说。‘打字,跑腿,煮咖啡。’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只要你讲几个字,在电话上讲给杀害你丈夫的人听。”

“他会来杀我。他会伤害孩子。”

“不会,他不伤害女人和小孩。此外,你们会受到严密保护,他就算想下手也接近不了。但他不会。蒙妮卡?你愿不愿意这么做?”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必须做?你难道不能找个女警——”

“冒充你打电话给他?这丝毫不会减少你和孩子们的可能危险,而且我不希望局里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她摇头,指节紧抵着嘴,眼睛湿了。

“什么都可以,除了这件事。”她微弱地说。“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

他站起来,低头看她,展脸露出一个丑陋的微笑。

“丢给警察就好了,嗯?”他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就让警察去清理这世界的大便、呕吐物和血迹。别弄脏自己的手,全丢给警察去做,只要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好。”

“艾德华,这样好残忍。你看不出来吗?你现在做的事比他做的事更糟糕。他杀人是因为他有病,控制不了自己。但你现在是蓄意慢慢杀死他,你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突然间他挨坐在她身旁,一手揽住她的肩,嘴唇凑近她的耳。

“听着,”他低语,“你丈夫是犹太人,你是犹太人——对吧?还有费恩博,就是他最后杀的那个人,也是犹太人。四个受害者,两个犹太人。百分之五十。你要这人到处乱跑,杀害更多你们族人吗?你要——”

她猛然挣脱他的手,上身一扭,一巴掌打上他的脸,狠狠掴得他头往侧转,眼睛为之眨动。

“卑鄙!”她啐骂他。“你是我见过最卑鄙的人!”

他突然站起,巍然立在她面前。

“没错。”他说,尝到逐渐沸腾涌起的苦胆。“卑鄙。没错。但布兰克就是个有病的可怜小伙子——对吧?对吧?他砸烂了你丈夫的头,但现在是‘善待布兰克周’。对吧?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此刻他不吐不快,激动得口吃起来。“他死定了。你明白吗?丹尼尔·G·布兰克死定了。就是现在。你以为——你以为我会让他逍遥自在,只因为法律……你以为我会耸耸肩,转个身,就此放弃?我告诉你,他死定了!他不可能,绝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就算我得光天化日之下,在第五大道亲自用我的警用左轮轰掉他的脑袋,我也会这么做。我会这么做!然后就等在那里,等他们把我抓走。我不在乎。那个人死定了!你难道听不懂吗?如果你不肯帮我,我会用其他方式去做。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所谓,无所谓。他完了,他已经完了。”

他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张开嘴试着深呼吸。

她怯生生抬头看他。“你要我说什么?”她小小声问道。

他坐在沙发上她身旁。握住她空出的那只手,耳朵紧贴她握着的话筒,好听见对话。他拟就的稿子放在她膝上。

布兰克的电话响了七声,他才接起。

“喂?”他谨慎说道。

“丹尼尔·布兰克?”蒙妮卡问,照着稿子念,声音有点颤抖。

“是的。哪位?”

“我叫蒙妮卡·吉尔伯特。我是伯纳·吉尔伯特的遗孀。布兰克先生,你为什么杀伯尼?我的孩子和我想——”

但一声狂乱大叫打断了她,那充满惊恐和绝望的叫声吓到他们两人。哀嚎声透过线路传来,响亮得足以震痛他们的耳,尖锐得足以穿剌他们的心和灵魂,让他们为之颤抖。然后是话筒掉下的沉重碰声,一阵混乱砰咚。

狄雷尼从蒙妮卡颤抖的手中取过话筒,轻轻挂上。他站起,扣趄大衣钮扣,伸手拿帽子。

“很好。”他轻声说。“你做得很好。”

她看着他。

“你是个恶劣的人。”她小声说。“是我见过最恶劣的人。”

“是吗?”他问。“恶劣又卑鄙,全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唔……我是个警察。”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

“好吧。”他难过地说。“晚安,谢谢你。”

两名制服警察守在她公寓门口。他向他们出示证件,确认他们清楚指令。两人都拿到了丹尼尔·布兰克的照片。出了公寓建筑,一辆没标示的警车里坐着两名便衣,其中一人认出狄雷尼,举手致意。费南德兹办事很有效率,他对这种事很在行。

队长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试着不去想自已对蒙妮卡·吉尔伯特做了什么,坚定走向布兰克的公寓大楼,走进大厅。谢天谢地,值班的不是立普斯基。

“我有封信要给丹尼尔·布兰克。”他告诉门房。“请你放进他信箱好吗?不用急,他明天收到也可以。”

丹尼尔给了他两枚二毛五,递过一个封口的白色信封,收件人写明丹尼尔·G·布兰克先生,里面装着罗杰·寇普全家福贺年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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