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模糊的梦。他尾随一人走过雾蒙蒙的街道。其实不是人,只是有个东西在那里,有个形体在昏黄的朦胧中。就像法兰克·隆巴德被杀的那一夜:橙黄灯光和细雨。

那形影一直在他前方,无法解读,不管他跑多快想看见自己追的是什么,始终拉不近距离。他不觉得畏惧或恐慌,只感到一种需要,要抓住那穿越重重阴影的影子。

然后有铃声,不是巡逻车的警笛,也不是消防车的水牛般鸣声,而是救护车的警铃,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他从睡梦中浮出,伸手摸索电话。

他还没报上姓名,就认出朵夫曼的声音。

“队长?”

“我是。”

“我是朵夫曼。东八十四街发生一起伤害案,差不多在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间,听起来很像隆巴德案。受害者身份暂时指认为伯纳·吉尔伯特。他没死。他们正在等救护车。我正要赶过去。”

“你打电话给包利组长了吗?”

“打了。”

“很好。”

“你要不要过去?”

“不了,你应付得来。一切照章行事。送哪家医院?”

“慈悲圣母。”

“谢谢你打电话来,巡官。”

“不客气。”

然后他开灯,穿拖鞋,套上睡袍,下楼到书房,一路走一路开墙上的开关,最后打开书桌灯。屋里又冷又潮,他在睡袍外披上大衣……然后翻看桌历:法兰克·隆巴德命案发生迄今二十二天。他仔细把这一点写在另一页上,然后打给索森副督察的留言服务,留下姓名电话。

几分钟内索森便回电,声音有睡意但没怒气。

“什么事,艾德华?”

“我现在在家里打电话,但事情很重要。二五么又发生了一件隆巴德型态的伤害案。八十四街。受害者身份暂时指认为伯纳·吉尔伯特。他还活着。他们要送他到慈悲圣母医院。我只知道这些。”

“老天爷。”索森细声说。“看来你说对了。”

“这点也没什么安慰。我不能到场。”

“对,那样做不明智。确定是隆巴德类型的案子?”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好吧,就假设它是,布罗顿现在会怎么做?”

“如果伤口类似隆巴德的致命伤,包利组长会试着找出隆巴德和这个伯纳·吉尔伯特之间有什么关连。如果找不出——除非纯粹凑巧,否则我也不认为找得出关连——他会明白这两人都是偶然遇害,凶手是个疯子。然后他会去查附近五州范围内的每一所精神病院,也会派人去查私人开业的医生和心理治疗师和最近出狱的犯人,把全城所有神经病都找来问话。他会做该做的事。”

“你认为会有用吗?”

“不会。布罗顿手下有将近五百名警探,我想每个警探最少有三四个网民,这两千个眼线遍布全城,目前却一无所获。如果有个神经病在外作乱——一个有纪录的神经病——一定有人会知道,或注意到哪里不对动,或听到什么风声。我们这个凶手是新人。八成没有纪录。八成看似正常。我在自己的列表上已经把他列为长相好看,可能穿着讲究。”

“什么列表?”

狄雷尼沉默片刻。咒骂自己说漏嘴。那列表最他的。

“只是一张蠢列表,写出我对凶手的怀疑事项。全是烟雾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轮到索森沉默片刻。然后……

“我想也许你和强森和我最好见个面。”

“好吧。”狄雷尼郁闷地说。

“到时候把你的列表带来。”

“可不可以先等我看过关于这个伯纳·吉尔伯特的报告?”

“当然。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们在案发现场有没有人——或者参与调查的人?”

“唔……”谨慎说道。“也许。”

“如果有,查两件事……被害人的皮夹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尤其是任何身份证件?其次,他是否使用任何种类的发油?”

“发油?这又是怎么回事?”

狄雷尼朝电话皱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不重要。但你可不可以查一查?”

“我会试。还有吗?”

“还有一点。如果这个伯纳·吉尔伯特死了,情况又证明跟隆巴德案类似,报纸会听说,所以你最好准备面对‘疯狂杀手大开杀戒’之类的报导。一定会变得很棘手。”

“老天哪。我想是。”

“大部分的压力会落在布罗顿头上。”

“还有局长。”

“当然也包括他。但受影响最大的会是包利组长,他一定会收到成千上百的假线索和假自白,这些当然都得查证。而且也可能会有人模仿这手法,在城内其他地区犯下伤害和杀人案。这种事常发生。但别被唬住了。到头来他们都会被肃清……”

他跟索森副督察又谈了一会儿,两人同意:既然朵夫曼新近被指派为二五一分局的代理局长,且既然索森管的是巡察部的人事部门,索森前往吉尔伯特遇袭现场——表面理由是看看朵夫曼处理得如何——完全合乎逻辑。索森答应尽快打电话给狄雷尼,并试着亲自查证伯纳·吉尔伯特皮夹里是否有身份证件不见,以及受害者是否使用发油。

狄雷尼一挂电话,就接着拨山佛·佛格森医师家的号码。这时已快凌晨两点,但医生还醒着,语气很愉快。

“艾德华!”他说。“你怎么样?我才刚现场检查过一个秀色可餐的小妞。年纪最大不超过二十六七,漂亮透了。”

“死了?”

“死透了。看起来是心脏病发,但你不觉得很怪吗,艾德华?秀色可餐的小妞有颗破碎的心?”

“已婚?”

“法律上不是。”

“男朋友是医生或学医的吗?”

一阵沉默。

“你这王八蛋,”佛格森终于说,“你真吓人,你知道吗?如果你有兴趣,那男友是药剂师。”

“太美了。”狄雷尼说。“唔,他八成找到了另一个更年轻、更秀色可餐的小妞。但医生,我打电话来是因为……二五么辖区发生了一起攻击案。今晚。根据初步报告,伤口和凶器很类似隆巴德命案。这次的受害者还活着,名叫伯纳·吉尔伯特,会被送到或已经送到慈悲圣母医院。”

“亲爱老母。”

“我在想,不知这案子有没有派给你?”

“没有,没派给我。”

“我在想,不知你能不能打电话给慈悲圣母的负责医生和外科医生,问出那是否真的是隆巴德类型的穿刺伤,他会不会活下来,还有——你知道——任何他们愿意告诉你的事。”

又一阵沉默。然后……

“你知道,艾德华,你用一顿烂午餐想换的东西还真多。”

“那我再请你吃一顿烂午餐好了。”

佛格森大笑。“你对每个人都有差别待遇,对不对?”

“我们不都是这样?”

“我想是吧。你要我回电给你,告诉你我查到的任何消息?”

“麻烦你了。拜托。还有,医生,要是这人死了,会验尸吗?”

“当然。每个命案受害者都会。疑似受害者也会。”

“不管家属是否同意?”

“没错。”

“如果这人死了——这个伯纳·吉尔伯特——你可能负责验尸吗?”

“我又不是主任法医,艾德华。只是其中一名奴隶而已。”

“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或许能想想办法。”

“希望你能,如果他死掉的话。”

“好吧,艾德华。我试试看。”

“还有一件事……”

佛格森的笑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狄雷尼把话筒拿在半空中,直到医生笑完。

“艾德华。”佛格森说。“我爱死你了,真的。你老是说‘我要两样东西’或者‘我想请你帮三个忙’,可是然后你总是说:‘哦,还有一件事。’你太妙了,好吧,你的‘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如果你跟慈悲圣母的医师讲上话,或者你负责解剖,查一下被害人有没有用发油,好吗?”

“发油?”佛格森问。“发油。”佛格森说。“发油!”佛格森叫。“我的老天爷,艾德华,你从来不忘记任何事,是吧?”

“有时候会。”狄雷尼队长承认。

“我敢说那些都不是重要的事。好吧,如果我负责大开膛,会记得检查一下头发。我现在当然不会用这种问题去吵慈悲圣母的急诊室医生。”

“这样就够了。你会再跟我联络?”

“如果我查到任何东西的话。如果你没我消息,就表示我交了白卷。”

狄雷尼不打算睡,到厨房烧水准备泡速溶咖啡。等水滚的时候,他回书房,从角落一个柜子拉出一面三乘四呎的布告板,上面有一张他用圆钉钉的黑白的二五一辖区街道地图,地图上覆一层可以擦干净的透明塑料片。这张地图是分局长办公室墙上那张大地图的缩小版,过去值勤时,狄雷尼用这张地图标示破门侵入、抢劫攻击等街头犯罪的发生地点。

现在他拿面纸擦干净塑料片,回厨房泡杯黑咖啡,端回书房坐在书桌旁,面对地图。他削尖一枝红色油性铅笔,小心标上两个粗点:七十三街隆巴德被杀的地点,以及东八十四街吉尔伯特遇袭的地点,两点旁各写上被害者的姓氏和案发日期。

他承认,两个红点算不上什么模式,甚或犯罪潮。但根据经验,根据读到的大量杀人案的历史,他深信接下来的伤害案会发生在有限的地区范围,可能就在二五一辖区内,而凶手可能也住在这一带。(可能!可能!一切都只是可能。)成功杀害隆巴德,一定会让凶手在自家地盘上感到安全。

狄雷尼向后靠坐,瞪着红点。他给包利组长三天时间去确认两名被害人之间毫无关连,然后包利会推论凶手是心理变态,接着便会做狄雷尼向索森副督察提过的那一切事情。

此外,狄雷尼猜想,包利组长会在不宣布、不公开的情况下,在二五一辖区街上布下十或二十个诱饵,时间从晚上十点左右到天亮,这些警探会身穿便服,一侧腋下夹着报纸,匆匆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看似黑夜中急着回家的住户,但事实上是在邀诱凶手攻击。狄雷尼就会这么做。他知道包利是个做事确实的人,一定也会这么做。这可能成功,也可能只会把凶手赶到更远的地方,如果他认出那些诱饵的话。但你必须冒险碰运气,同时心存希望,你总得做些什么。

他继续瞪着地图上塑料片的红点,啜着黑咖啡,试着计算百分比和机率,这时书桌上的电话响了。才一声就被他一把接起。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我是索森。我现在在第二大道一间酒馆打电话。我到的时候吉尔伯特已经送去医院了,布罗顿和包利跟他在一起,希望他会清醒过来,说些什么。”

“当然。”

“吉尔伯特皮夹放在他身旁人行道上,就像隆巴德案一样。现在有警员在他家,试着查出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皮夹里有钱吗?”

“朵夫曼告诉我有。他想大约五十元。”

“原封不动?”

“显然是。”

“朵夫曼应付得怎么样?”

“非常好。”

“那就好。”

“他有点紧张。”

“那是当然的。医师有没有判断吉尔伯特存活的机率如何?”

“不知道。他个子很矮,大概五呎六、五呎七。凶手从前方攻击,穿刺伤在头骨高处,差不多在原有发在线一吋左右。”

“原有?”

“吉尔伯特几乎完全秃了。朵夫曼说只有两耳上方一圈稀疏灰发,但前额没头发。他戴着帽,所以我想帽子的质料有些被刺进伤口。老天爷,艾德华,我不喜欢这种工作。我看到他倒下的地方那些血啊什么的。我想回去管我的人事纪录就好。”

“我知道。所以你不晓得他用不用发油?”

“不晓得。我是个差勤的侦探,我承认。”

“你尽力了。回家去试着睡一下吧。”

“嗯,我会试试。你还需要什么吗?”

“尽快给我隆巴德行动的报告副本。”

“我会施压的。艾德华……”

“什么事?”

“当我看到人行道上那摊血,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这番跟布罗顿的过节倒是小事。你了解吗?”

“是的。”狄雷尼温和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一定要逮到这家

伙,艾德华。”

“我会逮到他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好。我想我现在要回家试着睡一下了。”

“嗯,快去吧。”

挂上电话,狄雷尼从上层抽屉拿出“嫌犯”那张列表,一项一项看过。索森告诉他的内容没有抵触他记的任何一点,事实上,他的假设可说更巩固了。挥动打在矮个子男人头上高处的伤口,当然指向高个子凶手。但从后方攻击隆巴德那么成功,为什么这次从前方攻击?吉尔伯特难道没看见对方出手,不能闪躲或举起手臂挡一下吗?猜不透。

他几乎打算放弃,试着在天亮前睡几个小时,这时电话响了。他伸手接起,再度纳闷自己的人生有多少时间花在这把他耳朵压得又扁又腻的该死的黑东西上。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我是佛格森。我累了,我困了,我烦了。所以我很快说一遍,别打岔。”

“我不打岔。”

“你这就打岔了。伯纳·吉尔伯特,白人男性,年约四十,身高五呎六或五呎七,体重一百五左右。医学术语我就不讲了。绝对是隆巴德式的伤口。从前方打下。穿刺伤口在一般发线上方两吋左右,但这人几乎全秃了,这就回答了你的发油问题。”

“才怪。只是让案情更胶着而已。”

“我会假装没听到。伤口里的异物来自他戴的毡帽。穿刺深度约四五吋,往下弯。他重度昏迷。瘫痪。预后:不佳。有问题吗?”

“他们判断还有多久?”

“从此时此刻到一星期左右,他的心脏没那么强壮。”

“他会恢复意识吗?”

“很怀疑。”

狄雷尼听得出佛格森已经没耐心了。

“谢谢你,医生。你帮了大忙。”

“随时效劳。”佛格森向他保证。“欢迎哪天凌晨两点再打电话来。”

“哦,等一下。”狄雷尼说。

“我知道。”佛格森叹气。“‘还有一件事情。’”

“你不会忘记验尸的事吧。”

佛格森咒骂起来——骂得又凶又狠——狄雷尼微笑着轻轻挂上电话。然后他上床,但睡不着。

这是他又爱又恨的一件事:恨,因为它让他思绪流动不停,无法入睡;爱,因为这是一项挑战:他能同时在半空中抛接几个柳橙?

所有困难的案件最后都会来到这复杂的一点:凶器、方式、动机、嫌犯、不在场证明、时机。他得把道些全在空中轮番抛接,接了又抛,每一秒都看着它们全部,放松大笑。

根据过往经验,在困难胶着的案件调查过程中,当这一点到来,当他纳闷自己是否能抓住所有的线头,将一切紊乱保持在脑海,在那一点,在那几乎彻底混乱的时候,只要他能熬过,并吸收更多更多,之后阻塞便会不知怎么地松开,他便能看见事情开始顺利流动。

现在处于阻塞状态,一切都卡住都歪斜,但他开始看见关键点,看见该松脱的部分。然后一切便会流动。现在的复杂并不令他担心,他可以接受,还可以接受更多。尽管来吧!是人做的事,更有能力的人便能反转。这是个愚蠢、傲慢的信念,他承认。但如果不相信这点,他真的就该改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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