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他正准备去医院时,快递公司将一个信封送到他家。信封里有一封局长签署的信,授权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对法兰克·隆巴德命案进行“审慎调查”,另外还有一封巡查部长签署的信,准许狄雷尼队长以“私人原因”请无限期长假。狄雷尼开始体认到索森、强森和他们那些朋友的势力有多大。

他本想打电话到伊伐·索森家,但拨了两码就挂断,坐在那里瞪着电话。他记得副督察强调那天给他的号码是“干净”的。他穿上大衣,走到两条街外一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那支“干净”的号码原来是留言服务。他只留下姓氏和手边这台电话的号码,然后挂断,耐心等候。不到三分钟,索森便回电。

“我拿到文件了。”狄雷尼说。“动作真快。”

“是啊。你从哪里打电话?”

“离我家两条街的公共电话亭。”

“很好。继续这么做。用不同的电话亭。”

“好。你决定代理队长的人选了没?”

“还没。有什么建议吗?”

“我有个巡官,叫朵夫曼。认识吗?”

“不认识。但是一个巡官?我不确定我们能搞定。那是个重要辖区,艾德华,管事的应该是队长或副督察。我想没有巡官掌管辖区的先例。”

“考虑一下,好吗?去看看朵夫曼的档案。四次嘉奖。行政人才。很有法律头脑脑。”

“他办得到吗?”

“不给他机会的话,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对吧?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他信任我,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我。他会是完美的联络人,可以帮我传送我需要的纪录、指纹比对、研究、检验分析等等。那些东西可以跟辖区平常的文件混在一起,没人会发现。”

“你会告诉他多少?”

“愈少愈好。”

一阵沉默。

“还有一个因素。”狄雷尼迅速说道。“隆巴德行动是我出的主意,命案又发生在我辖区,布罗顿一定会认为我很不爽、很嫉妒,怀疑我可能从中干预。我这是从你跟强森说过的关于他的事来猜测他的想法。”

“你猜得没错。”

“唔,等他听说我请长假,就会放松。等他听说被任命代理队长的是朵夫曼,还会更放松。区区一个巡官?而且没有办案经验?这样布罗顿就不会把我的旧辖区看做可能出麻烦的地方,我也可以利用朵夫曼当联络人,被发现的机会就很低。”

“倒也是。”索森说。“这想法不错。让我跟——跟其他人讨论一下,也许我们可以搞定。我会再跟你联络。还有什么事吗?”

“有,我知道布罗顿是巡查部出身,谁帮他率领隆巴德行动的警探?”

“包利组长。”

“老天哪。他很行。”

“你更行。”

“继续这么对我说。我需要鼓励,愈多愈好。”

“你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很好。明天你就会拿到影印本,明白吗?”

“明白。”

“保持联络。”

两人没道别便挂下电话。

狄雷尼搭出租车去医院,靠在后座一角,啃大拇指的指甲。他又开始感到以往那熟习的兴奋感。别提什么关于警察工作的理由和情感,他的直觉反应是最明显的:追逐展开,而他是猎人。

他带着果决的微笑走进她病房,从口袋拿出买给她的一样不值钱小玩意:一枚亮晶晶的莱因石廉价胸针,做成企鹅形状,可以别在她的医院睡袍上。她朝他伸出双臂,他弯身拥抱她。

“我正希望你来。”

“我跟你说过我会来。有没有好一点?”

她粲然微笑,点头。

“给你。”他把企鹅递给她。“第凡内精品。价钱十万出头。”

“太美了。”她大笑。“我一直都想要这个。”

他帮她把别针别在肩上,然后脱下大衣,拉把椅子坐在,握住她的手。

“真的有好一点?”

“真的。我想我应该开始见人,见一些亲近的朋友。”

“好啊。”他说,小心避免虚伪的开朗。“艾迪下星期会来。要不要找莉莎?”

“不要,艾德华,她现在这样不行,还不行。”

“好吧。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朋友?”

“我打就好。我想见的那些朋友大部分都每天打给我,我会告诉她们我想见她们,你知道——一天两三人,不是一口气大家全来。”

他赞许地点头,微笑低头看她。但她的模样令他震惊。她实在好瘦!插管和玻璃瓶除掉了,她的脸又因熟悉的发烧而发红,但最令他揪心的是她的孱弱。她向来都那么活跃、强壮、生气蓬勃……现在却疲弱无力地躺着,彷佛呼吸都很吃力。没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虚弱地揪扯着毛毯的毛球。

“艾德华,你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有”

“有没有继续节食?”

“我发誓有。”

“睡觉呢?”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然后翻转手掌,接着又来回翻动几下。

“不好不坏。听我说,芭芭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想——”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没事吧?”

“孩子们都好,这事跟他们没关系。但我想跟你谈一个小时左右,也许更久。不会累到你吧?”

“当然不会,傻瓜,我已经睡了一整天啦。我看得出你很兴奋。怎么回事?”

“唔……四天前——事实上就是你开刀之后的那个凌晨——我辖区出了一件命案。”

他尽可能简洁而完整地向她描述法兰克·隆巴德陈尸的状态,接着告诉她,由于隆巴德常公开批评市警局,尽快破案是当务之急,但侦察部的重组又妨碍了办案效率。然后他描述了跟副局长布罗顿的私下交谈。

“这人听起来真差劲!”她插口。

“是啊……总之,第二天我就申请退休了。”

她震惊地从床上坐起,而后颓然躺回,双眼涌满泪水。

“艾德华!不会吧?”

“是的。我想多点时间陪你。当时我认为这么决定是正确的。但事情没成。实际情况是这样……”

他叙述跟副督察索森及督察强森见面的情形,细说他们计划让狄雷尼独立调查隆巴德命案,打算羞辱布罗顿。他边说边看得出芭芭拉活了过来。她一肘撑起身,倾身向前,眼神明亮。她是家里的政治家,最爱听市警局内部倾轧、野心人物与派系勾心斗角的故事和八卦。

狄雷尼告诉她,他要求先拿到一份由高级警官签署的授权信,才愿意开始调查隆巴德命案。

“芭芭拉,你觉得我这么做明智吗?”

“你做得太对了。”她迅即接口。“我真为你骄傲。在那座丛林,第一条法则就是自保。”

然后他告诉她收到了局长的信,也收到无限期请长假的许可,以及他刚才与索森的对话。

“我很高兴你推荐朵夫曼。”她开心地点头。“我喜欢他。而且我认为他值得有个表现的机会。”

“对。问题是要任命一个巡官当辖区的代理分局长都很难,而且如果突然拔擢他,布罗顿当然不可能不提高警觉。唔……我们等着看吧。总之,明天我就会拿到隆巴德行动所有报告的副本。”

“艾德华,听来你没有太多可以调查的线索。”

“对,是不太多,索森说,目前为止隆巴德行动一无所获,完全描述不出可能的嫌犯,也不知道他怎么杀人或为什么杀人。”

“嫌犯可不可能是女的?”

“有可能,但机率很低。女人杀人会用枪、用刀、用手枪,很少用重击的方式;就算真的重击,通常也是趁被害者睡觉的时候。”

“那你真的是从零开始了?”

“唔……我想到两件事。算不上什么线索,而且我想包利组长也想得到。隆巴德个子很高,我猜差不多六呎。我比画给你看……”狄雷尼起身,环视病房,找到一本杂志,紧紧卷起握住一端。“现在我是凶手,拿着榔头,或水管,或也许是很长的大钉。我往下击中被害者的头骨。”他把杂志高过头,狠狠挥下。“看到没?我再做一次。注意我右手臂的位置。”他再度举起杂志,猛力挥击作势。“你看到什么?”

“你的手臂没伸直。你的右臂是弯的,杂志上端离你头顶只有大约六吋。”

“正确。一般敲击都是这个姿势。钉钉子时,你手臂不会整个伸直在头上,而是弯曲手肘,以便控制敲击的准确度。手臂举起的高度不高,只要足以提供你预估所需的力道就行。钉地毯钉,榔头可能只举起一两吋;钉长钉,榔头就会举到与头同高,或者更高。”

“杀隆巴德的凶器是榔头?”

“佛格森说不是。但凶器显然是挥击的东西,力道足以深入他脑部三四吋。我还没看到佛格森的报告。”

“凶手可不可能是左撤子?”

“可能,但机率不高,除非伤口的型态和位置显示如此,但尽管这样也可能只是被害人遇袭时的姿势造成的。”

“可能性实在好多。”

“的确很多,芭芭拉。你累了吗?”

“才不。你可不能说到一半就停。艾德华,我不明白你刚才做那动作——示范敲击时手臂会弯曲——的意思。”

“我只是想到隆巴德身高约六呎,如果凶手把凶器举到自己头上大约六吋——拿工具或武器往下挥之前,最高大约也只能举这么高——而隆巴德头骨上的穿刺伤位置很低(没有低到脊骨与头骨连接的凹处,比那部位高一点,但还不到头顶),那么我猜凶手应该与隆巴德差不多高,或者比他高几吋。是的,这只是猜测,但是是基于目前仅有的少数物证所做的猜测。而且我总得有个开始猜测的起点。”

“你刚说你想到两件事,艾德华,另一件是什么?”

“晤……这是案发当天凌晨,我在现场想出来的。我想我当时那么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这件命案最令我想不通的就是,以隆巴德的身材和力气,以他对街头犯罪的警觉心,又是午夜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怎么会任人从后方接近击倒,却看似没有任何自卫的反抗动作。我想案发情况是这样……”

他表演给她看。首先他是隆巴德,身穿大衣,在病房里绕圈走,脚步迅速,头左右转动,检视各户的门口与外门厅。“然后我看到一个男人从约克大道向我走来。向我走来。”狄雷尼兼隆巴德边解释边表演,往前看,注视逐渐接近的对方,慢下脚步,万一有危险便准备保卫自己或跑到安全所在。但他接着露出微笑,陌生人的模样令他安心。他让向一旁,让微笑的陌生人通过,然后……

“现在我是凶手。”狄雷尼对瞪大眼睛的芭芭拉说。他脱下大衣搭在左臂,卷起的杂志被左手紧握,藏在大衣下,右臂随着他绕行病房的迅捷脚步自然挥动。“我看见我想杀的人。我微笑,继续快步前进,像个住在这条街上,急着回家的住户。”

狄雷尼兼凶手经过隆巴德身旁,转头,然后右手飞快伸进大衣下,卷起的杂志换手,同时整个人陡然转身踮起脚尖。现在他位在被害人身后,杂志咻然挥下,整个动作只花了区区几秒。

“然后我弯身——”

“抓住他!”芭芭叫道。“艾德华,抓住他!抓住他!”

他惊愕地直起身,她声调中的恨意和仇视令他震骇。他冲到床旁,试着拥她入怀,但她不肯接受安抚。

“抓往他!”她重复,就像一道诅咒。“你办得到,艾德华。你是唯一办得到的人。抓住他!答应我?这样是不对的,生命太珍贵了。抓住他!抓住他!”

一直到他让芭芭拉平静下来,找来护士施打镇静剂让她睡着,然后离开医院,耳边仍听见那充满仇恨的“抓住他!抓住他!”他发誓他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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